春日里,还是在九原山上,山上冷些,花廊上攀附着的藤蔓只长了花骨朵儿,月光照下来,照在襟上与衣摆上,是一片花影斑驳。
李砚似是随口道:“其实我们兄弟几个,同父皇还是很像的。”
“嗯?”陈恨一惊,又放缓了声音,“怎么会像?”
“父皇一辈子杀伐决断,喜欢把权力握在掌心,容不得旁人忤逆,就算只有那么点儿苗头,不惜一切也要掐死。”
陈恨垂眸不语。
“方才李渝说‘贺姓贱籍’的模样,最是像他。不过他有胡人血统,所以也最不像他。”李砚想了想,“皇长兄也像,皇长兄其实很厉害,把爪子磨得很利,也狠得下心。”
“不是的。”陈恨轻声辩驳,“太子爷是天底下最温和的人。”
“只是在我们面前,他把爪子收起来了,他是为了我们才把手段一点一点变强硬的。”李砚想了想,“不过皇长兄也不像他,如你所说,皇长兄也温和,他对我们这些弟妹都温和。”
他又道:“最像父皇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李檀,李檀浪荡,好美色,父皇后宫三千人,这一点上,李檀同他很像。”
“还有一个?”陈恨想,他该不会是要说贺行?
“还有一个——”李砚却道,“是朕。”
“皇爷怎么忽然这么说?”陈恨抓着他的手紧了紧。
“父皇偏执,认定了的东西,到死也抓着不放手。他喜欢权力,临死前还叫李檀把玉玺放到他的枕边;他看上的人,折断了手脚也要得到。”
“可是……”
“皇长兄慷慨,死的时候什么也不管了;在江南庄子的那个李檀,也甘愿去那么远的地方;方才那个李渝,朕说把贺行的手脚打断了给他,他也不要,宁愿让贺行去弹琵琶。他们——”李砚一顿,“全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皇爷。”
这时候行过花廊,月光花影照着,李砚笑了笑,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你要小心了,朕一旦拿起了,就放不下了。”
四月十五,圣驾回城。
长安城中才乱过一阵,回去时为求谨慎,是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车队。
最后边跟着的是囚车,几个作乱的世家朝臣。
马车经行朱雀长街,陈恨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只看见紧闭着正门的徐府。
李砚瞥了一眼,道:“徐枕眠走了,他娘是公主,在东边有封地,他回那儿去了。”
“走了?”陈恨一愣,“他那病还没……”
李砚捻了捻衣袖:“章太医这几年带出来几个徒弟,还算能用。但他不在,朕到底还是不放心。要是你这几年留意些,别把自己弄得左一道伤右一道伤的,就叫章太医去给徐枕眠治病。”
陈恨点点头:“那奴留意着就是。”
“嗯,过几日派他去。”
算算日子,完成任务的期限也快到了。陈恨又道:“皇爷,给太子爷平反,还有清算徐家的旨意,能在四月底下来么?”
他想了想,非逼着人家加班加点做出案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便补了句:“要是让阁中这么快做出来有难处,奴能去帮着做做事的。”
李砚看了他一眼:“不用你,阁中就快办好了,再过几日就能出来。”
“好。”
李砚叹了口气:“你还是有事情瞒着朕。”
“这事情……”陈恨抓了两下头发,这事情还实在是说不得,“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再告诉皇爷吧。”
马车直接到了养居殿前,一月未归,高公公领着宫人在阶下候着。
风尘仆仆,一路上马车又颠得厉害,草草用了午膳,就钻回西边的暖阁睡觉。
一直睡到傍晚,夕阳余晖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时候,高公公把他喊起来:“离亭,起来了。”
陈恨揉了揉眼睛,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皇爷该用晚膳了,高公公你等会儿,我收拾收拾,这就过去。”
“皇爷先不用晚膳,但你还是要先收拾收拾。”
“皇爷出去了?”
“没有,皇爷在养居殿等你,你且去换身衣裳。”
陈恨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蓝衫:“我不脏啊,莫不是我丑?”
“你好看,你换身衣裳更好看。”高公公拍了拍手,早在外边候着的小太监各自拿着各自的东西鱼贯而入。
陈恨凑过去看了两眼,浴桶、热水与新衣,他们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叫他洗干净,再换身衣裳。
但是,仅此而已?
“诶!别撒花瓣,不符合我的气质!”陈恨弯腰,将散落在水面上的两三片花瓣一一捞出,“等等,这水为什么是香的?高公公?”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用袖子捂着脸:“行了,我大概知道要做什么了,你们出去吧,我自个儿来。”
高公公摆了摆手,将小太监们都遣出去,轻声问道:“离亭,怕了?”
陈恨甩了甩手:“我才不怂,又不是没干过……”他瞪了高公公一眼:“高公公你真是人越老越不正经。”
高公公一时无语,所以到底是谁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