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前的最后一夜, 姜漱玉很意外地发现,事情还挺多。
刚结束了晚宴回到帐子里,韩德宝就来报,说是安国公在帐外求见。
“安国公?”姜漱玉微怔。
赵臻告诉她:“赵德,很胖的那个。”
“哦哦哦。”姜漱玉点头,一脸了然之色,“我知道他, 我就是好奇他来做什么。”她看看韩德宝:“那你让他进来吧。”
姜漱玉缓缓饮了一口茶, 端正坐好。不多时, 就见一个肥肥胖胖的身形如小山一般挪了进来。
“皇上,老臣深夜来访,是有一事相求啊。”
姜漱玉慢慢放下茶杯, 神情不变:“什么事?说。”
安国公面露惭色, 他笑了笑, 有些讨好的搓了搓手:“臣想向皇上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姜漱玉在心里问皇帝,“你猜他想要什么?”
赵臻尚未回答,安国公就道:“皇上, 臣斗胆, 想请皇上把那只红狐狸的皮赏赐给臣。”
姜漱玉颇觉诧异,这是伸手问皇帝要赏赐?这安国公胆儿挺肥啊。她有点看好戏的心态,在心里不停地问:“给不给?给不给?”
安国公平时不理朝政, 不过是个闲散的宗室成员。赵臻跟他接触不多, 知道是个混不吝的, 但真没想到他竟然会私下讨赏。
安国公见皇帝目光沉沉, 不辨喜怒,心中忐忑,继续道:“皇上,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臣前些天闲着没事,就写了一封家书回去送给夫人。臣稍微说了几句大话,说臣也猎到了红狐狸,狐狸皮油光顺滑,做大氅的袄领子特合适……可是后来这几天,臣连一根狐狸毛都没见到。回家不好交差……”
姜漱玉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想笑。她借低头喝茶之际,掩了笑意,对小皇帝:“你这个族叔这么有趣的么?”
赵臻没有吭声。
安国公继续苦着脸道:“臣打听了,猎到狐狸的不少,可猎到红狐狸还没毁了皮的就俩人,皇上和信王。信王就不必说了,臣前段时日,刚得罪了他。所以臣只能来求皇上您了。皇上您宽宏大量,出手大方,您能不能……”
赵臻有些无奈:“阿玉,你让韩德宝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姜漱玉闻言慢条斯理道:“一块红狐皮罢了,安国公既然想要,朕赐予你便是。韩德宝,你带安国公去看看,他想要什么,就让他拿走吧。”
“是。”韩德宝领命,请安国公一道出去。
姜漱玉刚松一口气,却眼尖地看到方才安国公所待的地方有一本小册子。她站起身,快走几步,弯腰捡起,只见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必读宝典”四个字。
“什么东西啊?”姜漱玉心中好奇。
赵臻也诧异:“不知道,多半是安国公的东西。”
难道是武功秘籍?姜漱玉来了兴致,随手翻开。
刚看一眼,她就目瞪口呆,这是一幅画册,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幅赤条条的男女交欢图。
人物生动,线条流畅。
姜漱玉穿越十六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这不是传说中的春.宫么?她当时便有点眼睛发直。
两人视觉共用,赵臻通过她的眼睛,自然也看到了。他怔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一时之间涌上尴尬、羞恼、无措等多种情绪。偏偏阿玉的视线似乎是黏在画上了一般。这让他更加尴尬而羞恼,也不知她究竟是否明白这画代表什么。
他直接占了身体,二话不说,“啪”的一声将册子合上,似是碰到了烫手山芋一般,直接丢在地上。他迅速转过身双手负后,掩饰性一般说:“肯定是安国公,安国公平时就有点混不吝,喜欢胡闹。”
小皇帝尴尬万分,姜漱玉也觉得尴尬,她方才忘了,身体里还有一个人呢。她既能看到,他肯定也看到了啊。他立马合上甚至丢掉,比较让她意外。不过想想也能理解,现在看这个确实不合适。
于是,姜漱玉状似随意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赵臻松了一口气,她不再想这件事就好,而他却无法让自己不去回想。方才看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现,也不知怎么回事,画中人却似乎换成了他们的脸。
他一时之间觉得口干舌燥,心口似乎有一簇火苗在跳动,似乎有什么要迸发出来。他快走几步到桌边,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口饮下,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可耳根仍隐隐发烫。
她在名义上早已是他的女人,而他因为现在的身体原因,无法跟她行男女之事,也不知道她怎么想。
忽听脚步声起,赵臻抛却心中杂念,迅速坐好,低头打量手中茶杯。
韩德宝与安国公匆忙而至。
安国公一进来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册子,暗舒一口气,心想:好险好险。他直接跪在地上,借着行大礼谢恩的机会,悄悄将册子拿起来往下塞。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打量皇帝。他发现,在这个过程中,皇帝双目微阖,似是在养神,他默默放心,再感叹一次自己运气不错。
此次外出秋猎,他身边并无女眷,旷得久了,就有点心痒痒,反正他打猎也不在行。偶然得了本册子,他当宝贝一般揣在身上,晚间在帐子里也有了消遣。没想到居然能掉在皇帝帐中,还好他反应及时,拐回来捡,真好真好。
皇帝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
安国公缓缓爬起来,以不可思议的灵动姿势退了出去。
赵臻放下茶杯,听到脑海里阿玉的轻笑声。
他有点别扭,冷哼一声:“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
姜漱玉立时予以否认:“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话刚说完,她就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赵臻不知道她笑什么,但不知为何,像是被传染了一般,他也轻轻勾了勾唇角,刚才的尴尬情绪似乎淡去了一些:“不早了,你洗洗睡吧。”
姜漱玉刚占了身体,已经离去的韩德宝就再次来报,说信王求见。
她看一眼韩德宝,迟疑道:“这么迟了,他有事么?”
韩德宝低声道:“回娘娘,他说是有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看模样,有点像元霜郡主。”
姜漱玉眨了眨眼:“那让他们进来吧。”
韩德宝应声出去,而姜漱玉则迅速整理仪容,端正坐好,一副威严肃穆的样子。
不多时,信王兄妹进来。他们一进帐子,就行跪拜大礼。
皇帝声音冷清:“这是做什么?”
信王跪伏于地:“回皇上,臣是来请罪的。”
赵元霜惊讶至极,身体不自觉微微发颤,她下意识看向兄长:不是说好的是来谢恩的么?怎么变成请罪了?
姜漱玉也诧异:“什么请罪?起来回话吧。”
她这么久也没能习惯跪拜礼,看见人跪就觉得别扭。
信王轻轻拉了拉赵元霜,两人缓缓站起,恭敬站好。他微抬起头,神情恳切:“皇上,此次秋猎,臣私下带了元霜过来,还请皇上恕罪。”
赵元霜闻言,实在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在宽大袖子的遮掩下,又在他手臂上狠狠拧了一下。
姜漱玉静默片刻,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早不请罪,晚不请罪,明天就要回去了,现在来请罪,是几个意思?
赵臻对她说:“你告诉他,就说此事朕早就知道,让他不用在意。”
“什么恕罪?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姜漱玉神情不变,“朕刚看到她的时候,就猜出她是元霜了。朕要是想怪罪你们,早就怪罪了,还用等到现在?朕不计较这件事,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吧。”
“还有一件事。”信王轻轻推了推妹妹,“是元霜的事。”
赵元霜立时抬头,目光灼灼:“皇上,我,我是来谢恩的。那天我掉进水里,我以为我死定了,是皇上救了我。这份大恩大德,元霜一直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她扮成男子,但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盈盈十五,一双眼睛微微发红,眸中尽是感激之色。
姜漱玉看在眼里,蓦地心中一软:“你没事就好。”
救人之举对她而言,只是顺手的事而已。这姑娘记得恩情,挺好,不过把恩情记在小皇帝头上,好像有点不太对。
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人没事就好。
赵元霜看到皇帝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她低声道:“皇上,元霜能为你做点什么?”
姜漱玉挑了挑眉:“你什么都不必为朕做,以后好好生活就行。”
“可是你救了我。”
“这不算什么,别说你是朕的堂妹,你就算是个陌生人,见你有危险,朕也不会见死不救啊。”姜漱玉极其自然说道。
赵元霜微怔,她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赵臻也微微一怔,阿玉这话可谓是掷地有声了。是了,她本来就是个热心善良的姑娘。她或许在别的地方有不足,但她的品行没有毛病。
信王兄妹与皇帝离得很近,不同于妹妹的感激,信王正凝神分辨皇帝身上那淡淡香味。
上次在宫里,他就从皇帝身上闻到了香味,当时他疑心是因为皇帝宠爱淑妃,香味是被淑妃沾染上的。而现在,皇帝出宫多日,淑妃又不在跟前,那这香味从何而来呢?
当然,或许皇帝用了熏香或者什么他不知道的香料也不一定。但信王无法抑制地会多想一点,急切地想弄清楚皇帝的真实性别。
信王轻咳一声:“元霜,道谢的话也说过了,你先回去,我跟皇上说几句话。”
“回去?”赵元霜脱口而出,紧接着又面露迟疑之色,“可是我,我一个人回帐子里,我害怕……”她有些委屈的样子:“你要让我一个人回去吗?”
信王看了妹妹一眼,有点不解,你都敢女扮男装去秋猎,怎么就不敢一个人回帐子里?
见元霜郡主眼眶微红,信王却不退步,姜漱玉有点看不下去,吩咐韩德宝:“你先领郡主去别帐休息。朕同信王有事要谈。”
“是。”韩德宝领命,而赵元霜却不甚情愿。
她此次女扮男装来参加秋猎,本就是冲着皇帝来的。可惜一直被兄长阻拦,只能远看,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能私下见面,却被要求避开。
但是皇帝命令下了,她又不能明着拒绝,只得点点头。
然而刚出帐子,她就问韩德宝:“韩公公,你能陪我回我帐子里一下吗?”
韩德宝面对着娇滴滴的郡主,只是笑了一笑,不过他并不打算远离皇帝,就唤了一个太监,命其送郡主回去,而他则继续守在帐边。
帐子里,姜漱玉聚精会神,想听一听这个信王到底有什么要事想说。
而信王正借着灯光打量皇帝。他一直都知道,皇帝容貌随了方太后。但此刻灯下看来,则更显得形貌昳丽,眉眼清隽,再加上离得近时能嗅到淡淡的香气,说是面貌英气的女子所扮,也并非毫无可能。一想到他即将要做的事情,他身体不自觉一阵战栗。
“你想说什么?”
皇帝清冷的声音将信王从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他心中一凛,垂眸道:“臣想向皇上讨杯酒喝。”
姜漱玉有点懵,今晚可真巧了,一个两个的都想问皇帝要东西。她在心里问皇帝:“你人缘是不是特别好?我还以为他们很怕你呢。”
赵臻也很诧异。安国公赵德行事不能用正常思维来忖度,他想要红狐狸皮回家交差也就算了,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信王今晚这举动,就有些匪夷所思了。他略一沉吟:“让人给他酒。”
他也想知道,信王今晚究竟想要说什么。
很快美酒送来。
信王道了谢,却并没有携酒离去,而是自行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皇帝,神情诚恳:“你能陪我喝一杯么?”
赵臻立刻听出来了,他用的是“你”、“我”,而非君臣。上一次赵钰这么说话,还是他坚决要去守皇陵的时候。他顿时打起了精神,心想这回可能不是小事。
“阿玉,你先接着,不想喝就放那儿。”
姜漱玉接过来,拿在手中。
两人相对而坐,姜漱玉并未说话,信王一口饮尽,见皇帝手中酒杯未动,他神情懊恼而痛苦:“皇上是不是也以为臣不该喝酒?先前圣贤守孝,三年居于草庐,不出门不见客,不食肉,不饮酒……”
姜漱玉讶然,心想,守孝这种事,心意到就行了,其实也没必要三年不吃荤腥。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为表示自己并没有看不起他,她还端起酒盏轻啜一口。
“不对,安国公骂的是,我还有什么资格守孝?这天下最不孝的人就是我了。”信王本是想做戏,但是话一开口,牵动他心中旧事。又因喝了酒,他竟有点哽咽,“我不后悔那么做,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这样的选择。可我,对不起他,我不配为人子……”
赵臻轻哼了一声,甚是意外。信王就为了说这个?
姜漱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方道:“人生在世,很多时候都需要选择。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再去想了。”
信王揭发生父的行为,她也无法评判对错,只是觉得这人好像还有些可怜。那个选择太难了。
“皇上不喝一杯么?”信王一杯酒下肚,自己又倒了两杯酒,“这一杯,我敬皇上,祝皇上江山永固,万事无忧。”
不等皇帝有所举动,他自己喝了一杯后又倒了一杯。
姜漱玉双眼微眯,心说:“你堂哥是想找人陪他喝酒?还是想一个人喝闷酒?不过他刚才那句话说得倒挺漂亮。”
赵臻沉默了一瞬:“你嫌他烦,直接让他走就是了。”他认识赵钰许多年,这是第二次看见此人这般模样,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思急转,联想到刚离去的安国公身上,心说,莫非是安国公给信王气受了?
但他并不想让阿玉陪赵钰喝酒。
阿玉,赵钰,把他们的名字放在一处,他都不太舒服。
“好。”
姜漱玉正琢磨着怎么下逐客令,而信王又继续开口了,他看起来格外有倾诉欲的样子:“其实我很小的时候,他对我也很好的。他曾经一只手把我举过头顶,也曾经背着我在院子里跑……我曾经以为他是天下最好的父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饮酒,一杯又一杯,且眼睛通红,情绪明显低落。
姜漱玉要赶人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她无法在别人怀念已经亡故的父亲时,冲口说出一句“我累了,你回去吧。”
不过信王敢在皇帝面前怀念摄政王,也不知是对皇帝太推心置腹,还是心无城府,或是另有所图,她一时也分辨不清。她只是默默端起酒杯,一口饮下。
代入想一想,信王的心理压力应该很大。
“可是他后来……”信王摇了摇头,“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他,夜不能寐。只有在皇陵那会儿,我心里才能稍微安稳一些……”
他说起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旧事,不知不觉眼圈更红。他又是一口酒下肚,看一眼静坐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皇帝:“你怎么不喝?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喝酒么?”
这一声里有不解也有自我厌弃。姜漱玉竟然想起了师兄岳剑南养过的那条小狗:“……”
她在心里问:“你堂哥是不是醉了?”感觉信王不像是一个会把伤疤揭开给别人看的人啊。
不过她口中说的却是:“那倒没有不愿意,主要是朕今晚在酒宴上已经喝了不少了。”她皱眉,摆出皇帝的威严:“别喝了,再喝就喝醉了……”
信王叹一口气:“真醉一场又何妨?有时候我倒宁愿自己醉着。”
姜漱玉没有接话,看着他又是一杯,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头。
对方伤心痛苦,她没法直接出言赶他,但这个时候坐着听他倾诉还要陪着喝酒,也比较难受。她干脆微微眯了眼睛,显出一副醉态来,准备装醉。她带着惺忪的醉意呼唤:“韩德宝——”
进来的不是韩德宝,而是元霜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