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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

女人抱着沉重的石盆,浸泡着染血的麻衣,昨天砍柴时被断枝划破小腿,这种小伤无法获得长老赐药,却让女人十分虚弱,即便她嚼烂了菅——一种随处可见的清凉小草,还是无法消热,勉强走动都费劲。

她的孩子就是这样死去的,一道细细的伤口,明明流血不多,为什么过几天就死掉了?

但是女人不敢休息,整个夏天她需要缝一百张皮,如果做不完,入秋后使者来收贡,她就要被惩罚。

她叫做“绩六”,“绩”是织的意思,在部落里负责缝合兽皮,这是一份给哺育过小孩的女人做的相当轻松的分工。

可她依然又累又饿,昏昏沉沉,指望着洗衣时捉到条不长眼的鲋鱼充饥,那是一种肮脏灰白的小鱼,肉柴、刺多。但对于她来说,总比野菜强。她抱着石盆移到溪边时,惊讶发现岸边昏倒着一个浑身染血,身量狭长的少年。

女人瞳孔骤然缩小——这个少年是如何进入溪水领地的?溪水上游有网,水中有陷阱。更不可能从陆路过来,部落周围砌着石墙,还有专门看守的人,他难道长翅膀飞进来的?

虽然人身鸟翼的“玄鸟”只是东边的传说,但谁知道神怪之事的真假呢?连长老都不敢说。

她马上准备汇报长老,这个少年的衣料非常奇怪,她忍不住仔细端详——穿的不是披围长衣,而像东边那边的“贯衣”。可是样式比“贯衣”复杂多了。这料子也不是麻、不是毛、甚至不是野蚕丝……更奇怪的他脚上的鞋子,女人困惑地想:要把毛皮鞣成这样,别说用鱼胶了,怕不是要在栲油里泡个三年五载?

鱼胶、栲油都是使得皮料变软变韧的好东西,只有长老那里才储存着每年宗主国发下来的少许,都用在最光滑珍贵的兽皮上。

少年身上这不知名的衣料是怎么编的?部落里用的是骨针,孔洞很大,可这衣服上的细纹……什么东西能磨制成那么细的针?

女人咽了口唾沫,那些遥不可及的富庶之地才有的东西,她没脑筋去多想,只想知道他身上,有食物吗?

女人的手把少年翻过来,惊讶地发现他那身看上去很尊华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烂,他身上有各种锋利的伤痕,还在流血。女人骤然一惊,这些伤痕都是被锋锐的利器造成的,她们部族不可能做出来那种武器。除此之外,少年的身体还被烧伤了很多地方。

女人感到恐惧,赶紧通报长老,一位高大强壮的“女狩”前来,和她一起拖动男孩。

女狩是女猎人和女战士的统称。这个部落除了三位长老之外,没有男性。女性需要分工承担部族所有的生产劳动:女战士、女猎手、女采集者、女洗衣者、女剥皮者,女缝皮者……

所有男性要么被杀掉,要么被征走充当战奴,只剩女人被圈在部落里面,给宗主国搜寻皮毛、采集草药、缝制衣物,以及——每年秋天怀孕。

每年秋天,宗主国来收取贡品时,使者团会强.暴每一个女人。并且带走上一年的新生男性婴儿,只给她们留下女性婴儿。

使者团由宗主国的男性战士与猎人组成,都带着武器。

堕胎风险太高,亦不敢掐死婴儿,因为在冬天前,宗主国的使者还会前来一次,确认有多少女人怀孕,并且用树皮记录下来,责令照顾存活。

绩六的婴儿去年冬天也被记录,如今中途夭折,到时候也会被惩罚,她一想起来就满心恐惧。每天干活都魂不守舍,今天更是走到水湄近前才发现那么大一个人。

这就是战败部落的下场,战胜部落成为他们的宗主国,强迫战败部落给他们供奉。如果她们反抗,会比死去更悲惨。

像她们这样的生产部落,周边陆续有七八个,拱卫着宗主国。她们就像是被驯养的畜生,除了拼命劳作之外,还要贡献身体,用自己的精血替他们孕育下一代奴隶:男性婴儿是未来阉后的战奴,女性婴儿是未来劳作的性.奴。

高大的“女狩”叫做藤茅,她幸运地连续三年没受孕,但她要负责危险的狩猎工作。

贡给宗主国的毛皮有定量,如果仅抓捕狐狸兔子这些小动物,起码要抓几千只。她们不得不偶尔组织捕捉大型野兽。

为了防止部落反叛,宗主国仅允许她们留存简陋的武器,使狩猎危险性非常高,死亡率几乎与生育相当。

藤茅惊异地瞪着少年身上的衣物,神色凝重。

“宗主国不是这种衣服。”

更不是她们部落和附近其他部落的衣物,这衣物的精细程度,实在超出她们的想象。

少年被抬到了公社里,部落里只留三位年事已高的男性长老,用草药照顾怀孕生产的女人,看病、主持祭祀。

公社是三位按照资历排序的长老的居所。大长老外出了,公社里只剩下二长老和三长老。他们都懂得草药和替妇人接生的知识,可是对这一百来人的部落来说还是不够。每年秋天都有几十个女子怀孕。难产死三分之一,生下来的孩子再死三分之一。按照这个损耗度,再过七八年这里的女人就都被摧残死了。但对宗主国来说,新的一批奴隶小孩也长大了。

绩六、藤茅她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公社里的婴儿哭声震天,这二十来个孩子,每天不分昼夜地哭闹。两位长老常年熏艾叶提神,公社里药味浓烈。

绩六和藤矛把少年搬进来,两位长老蹲下查看,露出了严肃凝重的神色。这两个长老一胖一瘦,胖的叫做乌虚,瘦的叫做玄思。乌虚排第三,玄思排第二。大长老外出未归。

“有点像东方的衣服。”乌虚长老深吸一口气,颤抖着。

东方有很多部落,但在场的人都知道长老指的是东方最强大的共主国,衣物以繁复闻名,拥有可怕的“赤金”打造的武器。和他们的宗主国是敌对关系。

“怎么处置?”藤茅请示。

乌虚长老做了个“砍”是姿势:“宗主国不会放过东方的人,当然是杀了!而且他已经快死透了。”

藤茅举起一枚骨叉正要动手,被另一位玄思长老拦住了,“与其这样杀,倒不如把他留到牺牲祭上去杀。”

绩六被“牺牲祭”三个字吓得直打哆嗦,但随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今年如果是这个外人,她们就不用担心自己被抽中了。

牺牲祭,顾名思义,要用生命来祭祀,祭祀宗主国崇拜的野兽——蛇。

牺牲祭的人选多在重病或者丧失劳动能力者之间产生,如果没有,则抽签决定,人人自危。

但不抽不行,牺牲祭就是秋天收贡使者的前来举行仪式第一项,全程被宗主国的人监视,想跑都跑不掉。

乌虚长老却不同意另一个长老的意见,“难道我们还要浪费药草把他救活?”

现在距离牺牲祭还有十来天,这个少年伤势太重,必须治疗。但是为了一个必死之人浪费公社宝贵的药材,也相当不划算。

玄思长老意味深长:“不用救活,不死就行了。”

乌虚长老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绩六心中一寒,忍不住又投了一瞥视线朝着婴儿养育的方向——那里分为男婴和女婴两拨。男婴静悄悄不发一言,哭闹都是女婴发出来的。

公社婴儿不能死。但对注定要被带走当战奴的男婴,长老们用了一种让他们不哭不闹的草药,这种草药还能让这些男婴每天吃很少也不会死,减少食物的消耗。副作用是孱弱、痴呆和迟钝,不过那要送走几年之后才会起作用……到那时候就是宗主国操心的事情了。反正送走后的战奴都混在一起,分不清来自哪个部落,不会问责他们。

长老有很多让人“不死”的办法。

乌虚长老从架上石罐堆里取下一个密封小罐,只要把这种黄色粉末塞一点进那个少年的鼻子,他的大脑就会遭到永久不可逆的破坏,维持“不死”也会更容易,节省他们的药材和食物。

乌虚长老正要把黄粉弹下去,伤势昏沉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像是从某个深深的梦里醒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长老。因为痛觉的恢复,皱起的眉头攒了新的汗珠,咬紧下唇不哼一声。

长老动作停住,互相交换眼色,既然这个人醒了,那就有拷问的价值。

“你是不是从东方来的?”

少年似在费力听懂他说话,半响迟疑地轻轻点了头。

“你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道。”少年说话的口音和他们不太一样,但勉强听得懂。

长老们冷笑着,也不指望他一下子说实话,玄思长老从另一个罐中挑出一只白软黏的蠕虫,悬在那少年嘴上方几寸:“你要是不说实话,这条虫子就马上游到你嘴里,再一点点啃掉你的内脏,在这过程中你都还活着。”

少年并没有预料之中被吓得哇哇乱叫或面如土色,他冷冷看着虫,脑海里似乎在费力思索,额上汗珠越来越多,在漫长的沉默后,说了句让长老们无不变色的话。

“这是仆累虫,蜗牛的近亲。它没毒,也吃不了我的内脏,是用来治抽筋和惊癫的。”

乌虚长老勃然变色后取出另一个罐子,捻起一小片赤红色的草叶。

“那喂你吃这个呢?”

少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鬼卿草,倒是剧.毒,但你们舍得喂我吃吗?一年才长一片。”

乌虚眼中流露出忌惮,指示藤茅:“把他杀了!”

玄思赶紧拦住:“搞不好是东方的巫医传人!有用,别杀。”

少年内心冷冷笑了笑,只要在场人数超过两人。展露价值后,总有人不虞,也总有人想要保住利刃。在生死关头,什么韬光养晦、低调行事都没有用。简单粗暴告知对方“我很有用”的信息,只要人有贪婪之心,都可能保他一命。

利用人性的自私屡试不爽,哪怕是时逢巨变,他照样赌赢了。

他叫做方征,来自解放后的新中国。

他是穿越而来的。

他苏醒时,这个时代的零散信息进入了脑海。

这个时代曾有过三皇名号,伏羲、女娲、神农,但他们事迹已经过去很久。

几百年间倒是有几位伟大领袖、脑海中有他们“存在过”的“著名事迹”,很像是传说中的“尧舜禹”,但发音和名称皆不同,或许是远古语言,或是人名流变隔阂之故。

他听得懂大部分语言,并非因为古今语言发音相近,而是他昏迷时,脑海中灌入了一些零碎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讯息,也一同改变了他的语言。虽然他说出口还是稍微有些奇怪,但交流时已经不觉得自己在说另一种语言了。

如果这是历史上真实的朝代,那么从这个部落的原始生产力程度,以及虽有三皇事迹,却无五帝的口口传颂的世情来看,约莫是四千年前,即公元前两千年左右,那已经被越来越多的考古成果所证实“夏”初期。

这个时期的很多人文、地理、水纹、动植物知识,被写进了古代“地理”书《山海经》。因某个渊源,他恰好背得《山海经》全文、图赞、一些名家的校诠,图画看过明刻本和清吴任臣刻本。虽然那些多半是由后人想象的,但“仆累虫”“鬼卿草”竟然还画得挺逼真,让他刚才看到实物时,电光石火间想起了相关记载,认出了那些植物,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成功地唬住了长老。

然而脑海中信息不全,他获得的信息量似乎仅限于他第一眼睁开时,看到的这个部落最简单认知程度。能告诉他的只有:现在身处的这个小型战败奴隶部落已经失去了名字,附庸于南方一个共主国,叫做“巴甸”。宗主国很强大,持续了一百年,百年前的创始人叫做“务相”,如今即位的首领叫做“山丛”。

都是些没听过的名字。不过也正常,“夏”初考古成果有限,许多周边少数民族的文化源头更是渺难寻觅,没有流传文献,后世自然无从得知。

长老对话中的“东方”听上去应该是另一个共主国所在地,却连名字信息也没有,简单粗暴以“东方”来指代。只知道他们是强大的敌人,拥有“赤金”制作的可怕武器与药石。

“赤金”在《山海经》里……是铜啊,在这个时代也是同样的意思吗?方征不敢确定。

眼下,那两位长老关于是否要立即杀他起了分歧,不管哪一种结果,都是死,只不过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方征冷冷想,就算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穿越过来,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全貌,但有一点他知道得非常清楚——他要活下去。

再次不惜一切、拼命全力地活下去。

再次为了活下去,想一切办法、调用一切知识、采取一切手段、什么都可以做。

哪怕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从他已经获得的信息里,他知道了这个部落每年一度要“上贡”,以及该部落除了三位长老之外,全都是女性,被迫怀孕,并要给宗主国从事生产的现状。

信息非常浅,但对于他如今来说,也已经够了……

他继续脑中电转——这样一来,这个部落的阴暗面和矛盾,就非常清晰了,再结合他背得的某个知识,有可以利用的。

他皱着眉头,继续听旁边两位内讧长老的对话。

乌虚瞪眼:“你想干嘛?”

玄思道:“先留着,等秋贡,等巴甸的人来了再说。”

秋贡每年一度,巴甸就是他们的宗主国名称。

方征适时插嘴:“不要弄傻我,否则我可没法接受你们宗主国的问询。”

两个长老阴沉地对视片刻,末了乌虚长老说:“不让你死,也不弄傻,但让你不好过的办法,多得是。”

他捻起了一枚骨针,朝方征指尖狠狠扎下。十指连心,方征立刻痛出一声惨叫,他本来伤势就严重,竟然痛昏过去了。

玄思长老狠狠瞪了乌虚长老一眼:“弄死了怎么办!”

乌虚长老幽幽道:“死不了,你救呗。”

玄思长老骂骂咧咧,肉疼地取出一块淡黄色膏体,朝绩六瞪道:“傻愣着干嘛,给他清理伤势啊——先把他那身衣服拔下来,别笨手笨脚的弄坏了!”

绩六给少年剥下衣服,衣服前面几乎裂了,露出大片被烧伤的身躯。衣服碎片还黏在他伤口上,绩六不敢撕,回头眼神请示长老。

玄思长老挽起袖子,拿出一片小骨刀轻轻削去了黏住皮肉的衣物,再把膏肓物涂抹在伤口上,然后撒上一层绿色粉末。

“嘉荣粉,”乌虚长老撇撇嘴,“你可真舍得。”

虽然不是宗主国赐下,但嘉荣也是一种不常见的草药,数量并不多。

涂抹完利刃伤口后,玄思长老端详着少年身上的烧伤,他的草药里并没有专门针对烧伤的,一般被烧伤的人都活不下来。这次也只能看天意了。他叹了口气,对绩六吩咐:“守在这里。”然后就拉着乌虚长老出去了。

乌虚长老离开前,露出一个阴沉的眼神。

方征静静躺在石床上,其他人都走了。绩六给他按照吩咐在额头上淋了一些水,并且在石床周围撒一圈防虫的粉末。正在这时,藤茅掀开帘子。主动朝绩六打招呼:

“你待在这里,毛皮怎么办?”

绩六快哭了,“我也不知道,长老要我守在这里……”她不敢走开。

藤茅朝她笑道:“我帮你盯一会,你去把毛皮拿来这里吧,能做一点是一点。”

绩六觉得自己有救了,如释重负道谢:“谢谢你。”

“小事情,谢什么。”藤茅目送绩六走出公社房间,此刻公社另一侧只有嗷嗷待哺的婴儿,喂养他们的女人们都像绩六一样有自己其他的活路,迫于长老要求一天来喂奶三次,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

公社里只剩下昏迷的方征,藤茅从腰侧的束绳处掏出一只小骨刀,这是用来狩猎之后割取猎物眼睛、角、爪子等的工具,小巧锐利。

乌虚长老私下吩咐她,只需要把这柄刀往少年被烧伤的伤口处,漆黑看不出深浅的地方——那里也没有涂草药——扎进去一小截,再轻轻一搅。动作幅度不要太大,也不要留下明显痕迹,只用将刀刃上那些脏污揩进去就行。

过几天,少年就能“伤重不治”了,至于玄思长老会不会惩罚绩六看守不力,又会不会因此排序降至第三,就不是藤茅关心的事情了。

藤茅靠近少年,把刀悬在他伤口上方,她只关心,事成之后……

少年睁开眼睛道:“这么卖力?长老是答应给你避孕的草药?叫蓇蓉?”

看着藤茅惊恐却不否认的空白表情,方征心道,果然有这种草药,和《山海经》记载一致,他又赌赢了一次。看来自己是穿越到《山海经》记载属实的地方。到底是历史上真实的时代恰巧与山海经中的知识重合,又或者是纯粹书中的时代,他还不能确认,但无论哪一种——刻在他脑中的《山海经》文献与考证的补充知识都非常有用。

那些曾被他视为最枯燥的、无用的、比起拳脚功夫来说不值一提,只是迫于无奈背诵的一字一句,竟然成了如今他的护身符。

如果您知道这一切……

方征心中苦涩地笑了,悲凉又温暖的感情涌上心头。

想不到在以那样的方式死去后,他能穿越到这种地方。

冥冥中的,报应啊。

希望大家没有忘记我。本来说好一个多月开文,中途因为工作忙耽搁到现在。这是我第二本文,从《山海经》等传统古籍中取材的虚构故事,参考了一些文献。但这是小说,相关专业的同学千万不要太较真。主角身世复杂,从第二章再开始剥。稿子存得很肥。但大家不要因为存稿肥就养肥我好不好,开文这几天评论都发红包呀~

身世

这几年,藤茅没有在秋贡的强.暴中怀孕,并不是幸运,而是有草药帮忙。

她是个“女狩”,但在秋贡的时候,所有女人遭遇都一样。她们如果怀孕了,就要从猎手变成轻量劳动者。那些缝衣煮饭喂小孩的事情其实也不容易做,而且也不是藤茅擅长的。

这种避孕草药数量非常稀少,是乌虚长老偷偷提炼的,一年最多只有三四份。乌虚长老用它去笼络部落里最强壮的女人,她们都不愿怀孕丧失战斗力。

这只是顶尖女狩之间秘密流传并约定俗成的事情,部落里其他女人都不知道。藤茅很有危机感,她已经二十岁,担任了三年女狩,她的体力在走下坡路,有新的竞争者。如果她不额外帮乌虚长老办点事,今年蓇蓉份额很可能分不到她手上。

她面色勃然大变问少年:“你怎么知道?”

方征避而不答,问:“蓇蓉为什么难得?”

他问的语气低沉,声音也虚弱,但其中凛然气场让藤茅心惊,她有点理解为什么乌虚长老一定要弄死这个家伙,而玄思长老为什么一定要救这个家伙的理由了、

蓇蓉为什么难提炼,是因为原材料蓇蓉草难采集,这种难采集不仅是因为它数量稀少,就算找到了,它也会被一种可怕的野兽看守。

见她不吭气,少年自言自语接过话头:“是因为那种叫做枭阳的野兽。对么?”

枭阳属于狒狒类,是一种食人猛兽,嘴非常大,浑身黑毛,脚掌反生。它甚至有些类人猿的习性,习惯抓住猎物之后疯狂怪叫一通,仿佛嘲笑他们,“笑够了”再进食。

藤茅打了个哆嗦,乌虚长老派她们去采蓇蓉草时,都吩咐指示过,一定要等枭阳离开的时段上去采摘。运气好,它出去十天半个月,采集没有危险。运气不好,采摘到一半,那东西回窝了……

藤茅不愿再想,她曾经目睹过一次,终身忘不了前辈女狩的死状。

她们只在三年前采摘成功过一次,后来两次均已失败而告终,于是蓇蓉越来越少了。

藤茅现在不但想按照长老说的把小骨刀搅进少年伤口,还想把他的嘴割掉。

然而下一瞬间她差点惊掉了手中的刀。

“你不想知道怎么对付枭阳吗?”方征问。

“怎么对付?”她咬牙切齿,怀疑打量,三分不信。

少年叹了口气:“我身上好痛,我肚子快烧起来了,你把乌虚长老架子上的那些药罐子打开端给我看。”

藤茅猛地变了脸色,举到悬在他的伤口上方,“找死!”

“真是忠心。可是你就算按照他说的做了,他真的会把蓇蓉给你吗?蓇蓉要等事前一天才能使用。他是不是说到时候再给你?”

藤茅变了脸色:“是……”

这个少年怎么知道乌虚长老给她的说辞?

方征冷冷笑了,果然如此,太好猜了。太天真了。

“他要是反悔呢?反正你办完事也没用了。何不去省了药去笼络其他人?”

这种翻脸不认吃了吐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成功地悬住了藤茅的小刀,方征见她渐渐变白的脸色,道,“我就不一样了,我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我需要人给我偷药、需要人按照我的指示办事、我没有可以选择的人,刚才那出去的女人傻乎乎的,我看都懒得看一眼。你要是帮我,我就告诉你对付猛兽枭阳的办法,你想采多少蓇蓉都可以。”

藤茅嘲讽看他:“你口口声声说长老会反悔,我凭什么信你不会反悔?”

少年恨铁不成钢地看她:“要是我过两天就死了,你就没用了。要是我一直死不了,那个长老就会一直需要你来办事,就算我反悔,拖到秋贡前一天,你的蓇蓉膏也到手了。”

藤茅险些被他绕进去,迷茫想了想,甩头:“不,不……如果不杀了你,他会惩罚我,然后派别人来。”

少年叹了口气:“死不了又不是他说了算,那不是因为另一个长老医术高超吗?你怎么连推卸都不会。”

藤茅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却已经渐渐跟着他的思路走:“他要是怀疑……”

“他是不是要吩咐你尽量不要弄出痕迹?”

藤茅愣愣点头,少年又说对了。

少年嘲讽笑了笑,又猜对了。他不敢说自己聪明,只是从来都以最无耻阴暗的方向去揣测人性,因为他知道人阴暗起来会有多可恶。

“他不敢让你弄出明显痕迹,因为会被另一个长老发现。反过来,他照样发现不了你有没有真正弄出痕迹。你只要坚持告诉他,你都按吩咐做了。至于我为什么死不掉,那不就是因为另一位长老医术高明,或是我自己体质好,或者是老天爷才知道的鬼理由?”

“不不不,乌虚长老一定有办法知道我到底做没做……”藤茅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心中强烈作用着,无条件服从权威的心态在控制她。长老是全知全能的。

“打个赌吧。这次你不动手,看这个叫乌虚的长老是会怀疑你,还是怀疑另一个长老,叫玄思是吧,怀疑他医术藏私?等你亲眼看到之后,我们再聊猎杀枭阳的事情。”

依这个女人的智商和平时被控制得心应手的情况,再加上有奖励甜头吊在前方,上位者根本不会想到她竟然会有别的念头——这就是少年在观察交流后,做出的准确判断。

藤茅动摇着,艰难结结巴巴道:“试,试这一次。”

“拿他的药罐过来。”方征毫不客气地指挥。

藤茅猛地摇头,怒道:“我只答应打个赌,没说要帮你!”

“你爱帮不帮。”方征又嘲讽地哼了一声,然而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带动不住咳嗽,“不过我每天躺在这里,进出公社的人这么多,像你这种傻女人,也不是找不到其他人替代……”

藤茅又差点把骨叉扎下去,方征咳嗽道:“停,我死了你就没用了,我死了也没有对付枭阳的办法了。”

藤茅觉得自己进了一个陷阱:如果她按照长老的吩咐杀了少年,长老觉得她没用了于是背信弃义,她就拿不到蓇蓉。如果她不杀少年但不帮他,放任他躺在这里治疗,那少年很可能寻找别的合作者,她就得不到猎杀枭阳的办法了。

要么自己就遵照长老的吩咐杀了他,然后寄希望于长老遵守诺言赐给她蓇蓉;要么自己只能接受条件帮助这个少年,寄希望于他遵守诺言传授对付枭阳的办法……

她讨厌这种感觉,觉得都靠不住。她之前一直是最顶尖的女狩,没有替乌虚长老做过这种事,不知道他的信用。今年走下坡路,才无奈迈出这一步。

方征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依靠长老赐药,就算今年有了。明年呢?后年呢?你的体能越来越走下坡路,渐渐无论怎么替他做事也不会分药给你。但如果你懂得制服枭阳的办法,从此之后,一劳永逸……”

都是靠人品的事情,一次和永久的区别。

藤茅感觉心里的天平在倾斜,颤抖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静静看她,最后道:“我叫方征,其他的,你不用知道。”

方征虽然看向她,眼睛却投向虚空,望向从前的岁月。

他喜欢北京的秋天,养父会带他去看地坛的黄叶。

也喜欢春天,有玉渊潭的樱花。

他喜欢去武馆的课,老师傅说他是个好苗子。他倒是不在乎那些,但能让他挥洒力量,逃离枯燥的课本,他很喜欢……

一年四季其实都喜欢,湖光中的白塔影,荷塘边的铜像……

那是十二岁之前的事情。

十二岁是个分界点,那一年的记忆,一开始是白色的。

白色的书页,白色的论文集,堆至天花板高度的数量,被成捆成框地藏起来,已算是小有力气的他,吃力地把那些东西藏进地板下面。

但地板下面空间还是不够,还没藏完,查抄的红卫兵就上门了。那些白色的书页和论文,全都被撕碎、烧毁、收缴和丢弃。

父亲也是白色的,一.夜白头。

然后记忆变成了红色。

墙上涂红的大字报,贴满了他的家门和过道,贴满了父亲就任教职的宣传栏,贴上了年轻学生的臂膀。那段时间父亲也变成了红色的,身上总有血和伤痕。

最后记忆变成了黑色。

腥臭的牛马棚是黑色的,从栅栏里伸出的一双枯瘦的手也是肮脏黑色的。

方征的心也变成了黑色的。

——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做,方征跪在栅栏外磕头,无论多么肮脏、多么血腥、多么黑暗的事,为了与您相依为命地活下去,我都可以做。

那个时代,没有人会管一个十二岁的,黑五类成分出身的孩子。更不要说他是捡来的,除了相依为命的养父,再也没有亲人了。

他怀着一腔愤世嫉俗的心,为了生存,在肮脏的陋巷里流浪,接受某个“组织”的照顾,当了小混混。因为会打架,得到头领的赏识,打了更多的架。

“组织”壮大,要打的架也越来越多。他俨然变成了那些混混的“中坚力量”,年纪虽然小,却斗殴经验丰富。

当然,混混组织还有其他活计,偷鸡摸狗敲诈勒索,但他不做,因为那些“小事”“犯不着方哥出手”。

他也没有扒窃的脸皮和天赋,只做得了打手。

这种混混组织,打归打,闹成人命的事也不多,更不敢去掺和杀人放火涉黑涉毒的路子。本质就是一群不学无术的流浪青年混迹街头的空虚生活。

他经历了很多事,见了下九流的许多种人。

那些事里面,最干净也最枯燥的,是在牛马棚外背文献。

一字一句,《山海经广注》《五藏山经》《大荒经》《海外经》,它们的图赞、校诠、考证,衍生论文的主要内容……

背那些偷偷藏起来的,禁毁的,被焚烧的,属于“臭老九”的书籍和文献。

背给他的养父听。

方征其实根本没有兴趣,背得很痛苦,但不得不背,为了被关在牛马棚里的研究不中断,也为了让那里面的人不自杀,为他在世间最后一点奄奄一息的温微的光。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从少年到青年。

满腹文献,也满手肮脏。

方征想起黑夜中那些追逐、交锋;木棍敲击到身体上的钝响;腥臭的下水道、垃圾场令人作呕的味道;火拼的棍棒击打声;大.腿被扎穿的入髓痛感。

打架斗殴的事情做多了有报应。在他又一次打群架时,遭了一道雷劈。

据说人死的时候时间会变慢,人的灵魂会飞出身体看他临死前的景象,而一生画面则会像走马灯在眼前闪过。

方征不想看那些画面,不想看记忆到了最后,牛马棚里低沉衰弱的声音依然是那句:

“做个好孩子啊。”

每次在牛马棚外向您汇报我的近况,其实都是骗您的。

——我很好,我在上学,学校的老师在照顾我,我今天小学毕业了,我今天初中毕业了,我可以考大学。

假的,没有学可以上,学校里不教学科知识,只教如何跳忠字舞和背语录。我这种成分去上学就是每天被批.斗的命。我才不去上学。

但不能让您知道,不能让您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这道雷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是那些事的报应,倒不如说是对您说谎的报应呢。

在灵魂流逝的缓慢瞬间,还看到了不久后的事情,希望那并非方征的想象——漫长的十年乱象结束了,他的养父终于被放出了牛马棚,研究并未中段,可以重新启动。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后,能照顾好他自己活下去吧?再怎么说,五十出头,还不算老……还来得及再收养一个孩子养老送终。

方征心想,如此一来,他走得就没有牵挂了。

——不要去打听那些事情,不要去追溯那十年我做了些什么,也不要去找我尸骨无存的痕迹,雷劈得很干净。这一生也没做成什么好事情,手脏心也脏,劈个干净最好。

——不要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问他们有没有收过一个叫方征的学生,不要问大学究竟停考了多少年,不要去一户一家地不厌其烦打扰街坊邻居问那孩子有没有蹭过饭。也不存在什么少儿补贴,不存在学术委员会的叔叔伯伯带去看香山红叶,不存在拿到了出生证明得知亲生父亲是红五类成分,都不存在,都是骗您的。

——骗人遭雷劈。

原来在那样的结局后,如今他会有这样的开始。这具身体依然是他自己的,十六七岁的身体,肌肉带着力量的记忆。大脑亦带着那些文献知识的记忆。

仆累、鬼卿、蓇蓉、枭阳……竟有真正用到的一天。

这是那十年乱象中,他从未料到的。他一直觉得,那些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方征眼神一冷,对藤茅露出一个强硬指挥的表情:“别愣着了,递药罐。”

他要为自己活下去,虽然不知道,活在这个原始古老的时代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也不知道自己活着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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