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探听上去像是古代搞情报工作的人,后来变成了斥候。方征大概也理解,这种人找到敌对国附属中有异心的小部落煽动,也是外事工作的重要组成。
冥夜长老的白袍在胸.前绣着一条似狗又似猪的生物,脸上还有一条尾巴,方征指着问:“这就是你们‘有比国’的图案?它是什么动物?”
“大象。”冥夜长老说。
方征哽了一下,忍不住问:“你们见过大象吗?”同时在心里疯狂吐槽,名叫“象”的人是有比国的始祖,就还真的把部落图案画成一头大象,问题是一点都不像。
冥夜大长老一点不尴尬:“祖先见过就行了。”
方征心想你们祖先怕不是在梦里见的,呵呵笑了笑:“然后呢,虞夷的人来找你,怂恿你搞事情?”
冥夜大长老听不懂“搞事情”,愣了下继续道:“虞夷看中了巴甸的……”他忽然眼珠一转,反问方征,“难道你不知道吗?”
方征见招拆招,表现得比大长老更夸张:“你觉得我知不知道?”
你觉得我该知道你所知道的,我还觉得你也该知道我知道。
不管有没有把大长老绕昏,反正气势是够了。
在这一诈之后,方征在脑海里快速思索资源问题——子锋拿着精良的武器、带着珍贵的药材、衣物又是丝绢,这一切反应出了虞夷的国力。强大的国力必然伴随着倚仗和消耗。他们可以倚仗的东西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唯有“武力”。而构造这种武力的要素——那种非凡的武器材质所依赖的——结合这段时间他亲身体验的巴甸国的地理状况——
“木材。”方征表面笃定,内心紧张道。
冥夜大长老脱口而出,“原来你真的知道。”
猜对了,方征松了口气,轻笑道:“当然。”
冶炼武器除却技术之外的资源,一是金属,二是火。
子锋的国家必然已经拥有了冶炼技术,金属也不会匮乏,毕竟从子锋身手来看,运用那种武器很熟练,应该已经成了规模,但是大量生产的制约条件还有燃烧材料。
火。需要大量消耗品。
巴甸国潮湿多雨,森林绵延,重山叠嶂。拥有近乎取之不尽的木材资源。
冥夜大长老被他这虚虚实实弄得疑窦丛生,半响道:“总之,看中了巴甸的木材。而且东南西北四大国吧,本来就一直在角力。”
方征又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除了巴甸和虞夷,还有两大可以和他们匹敌的宗主国。南方是巴甸,东方是虞夷,还有西方和北方暂时不知道是什么国家。
方征一直在想,既然都有“象”的后裔,那么和象同时的舜时代就已经结束了,史书上记载舜禅让给大禹,大禹就是夏朝开国国君。可是目下来看,俨然这片大地上并非是“一个大国”,而是好几个大国林立。这和方征受到的“起源大一统”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
也不知“夏”是其中哪个国家,大禹的后裔传到了哪一代。
冥夜长老又说:“总之,虞夷准备夺走巴甸东方大片森林,就是我们部落旁边这座莽浮森林。”
方征在《山海经》中听过这个名字。莽浮森林,出自于中山经的风伯之山条目,对莽浮森林的记载是多美木和鸟兽,西边有座风伯之山,山上还有金、玉、铁等矿物。
但是《五藏山经》的记载很玄,有人说山经就是祭文,祭祀者站在一个固定高台四望祈祷,给遥远的山峦起了不同名字。但也有人说这些山在现实中存在,还给它们画了地图。方征于是问:“你们这座莽浮森林,周围有座风伯之山吗?”
冥夜大长老没听懂:“什么山?这周围都是山。”
看来并不完全和《山经》记载一致。方征快速转移了话题,顺着冥夜大长老的话推测下去:“没什么,虞夷为了夺下这片森林,必须拿下巴甸前线的战奴部落和生产部落。”
方征一边说,对他们的合作策略也了然于心,虞夷就派出子锋他们从森林小路潜入,这样就可以前后夹击战奴部落。
方征思索着,那么作为防御虞夷的前哨,巴甸应该会选择最精锐的战士和战奴守在前方。直接啃,是块硬骨头。
战奴部落虽然包在生产部落外围,但中间大片森林和从崇山峻岭,要找一条小路偷偷潜入还是做得到的。或许不适合大规模的军队,但是对于子锋那样的身手,就算路上有长虫猛虎,照样轻松干掉。
冥夜大长老凝视着方征:“原来你知道这么多。”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他还以为方征就是虞夷的普通斥探,掌握了些不属于他的知识,只是子锋大人一介寻常下属。
方征继续选择措辞试探:“其实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比如今年的牺牲祭,大蛇来袭击你们村子,是怎么回事?”
冥夜长老沉痛地叹了口气,“牺牲祭每年都有,我们本来每年都是把选出来的人放在村子外面,时间一到那条大蛇就会把人叼走,它不会进村里来。但是今年不知道巴甸国的听到什么风声,怀疑我们部落藏了东方来的奸细,就说今年是‘大祭’,要把蛇放进来一会儿。这既是大蛇挑选祭品的方式,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方征想象着每年那条恐怖的巨蛇游荡到村外,叼走牺牲品,该是多残忍血腥的事情。今年变本加厉,部落里死了好几人。但是冥夜大长老表情虽然沉痛,方征却并没有完全相信他。怎么就那么巧呢?大蛇游到村子里,子锋刚好在那个房顶上布置弓箭伏击。要知道,那个位置选得可好了,下风口,没气味,蹲下的时候会被屋檐挡住,但站起来的时候,开阔又光线好。
谁知道那“藏奸细风声”是不是冥夜大长老自己放给巴甸国的,为的是引诱蛇进村,然后和子锋配合将它歼灭。大长老当时烧的艾草里还有其他香料,搞不好是让蛇迟缓行动的草药。总之,冥夜大长老绝不像他言语中表达得那样无辜和不知情。
“现在蛇已经死了。你们准备怎么做?”方征表面只关心下一步。
冥夜大长老这才露出一个笃定的眼神:“巴甸虽然已经知道,但这附近的蛇和蛇巫都已经被杀死了。他们再从其他地方调过来,军队也罢蛇也罢,总归是来不及了。”
远水难救近火。
“现在唯一的阻碍就是前方、东北方、东方的三个战奴部落,他们之间大概相隔几十里。共有两千人左右。虞夷的军队,很快就到他们前方了。到时候我们就按子锋大人的吩咐,跟着他前后夹击,除掉那三个战奴部落。”冥夜大长老以为方征是来问他们决心的,说得非常慷慨激昂,还带着讨好意味。
“虞夷那边不需要部落投降,它周围的部落们就像弟弟妹妹似的,和它团结在一起。”
但方征总觉得这听上去太过于美好了,他对于美好的东西总报以怀疑态度。他向来是个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人世间的人。在心中暗暗说:虞夷就不会奴役你们?真的会给你们自由?
算了,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封锁线一打开他就跑,哪管这些家伙死活。他已经打听到了足够的信息。
方征走出公社的时候,看到部落女人们正在商量如何处理那条硕大无朋的死蛇。这么大条蛇光要运出去丢掉就要所有人一起搬。
“吃了吧。”方征经过时,如此建议。
那些争论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愣住了,此前她们的争论限于到底是直接丢到外面,还是供奉些祭品安葬。因为蛇是巴国的圣兽,她们不知不觉也把这个东西当成一种神来崇拜,蛇死就是神尸。虽然这不是她们信仰的神祇,有的人说不该供奉,有的人觉得还是要祭祀些东西。
没有谁会觉得该把它“吃掉”。
吃“神尸”啊,哪怕不是她们部落的神。
但是方征这一说,她们忽然间就像被打开了思路:为什么不可以吃其他部落的神尸呢?这不就相当于吃掉了其他部落的神?在战争中可以保佑她们呀。
于是下一瞬间,方征惊异地看到这群女人,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如何吃蛇。
美味的蛇肉是方征喜闻乐见的,于是他大方地给出了建议。
“烤了吃,撒盐。”
“盐是什么?”绩六惊讶地问。
“盐就是冥夜大长老那种褐色的‘鹾’。”
“那么珍贵,怎么可能拿给我们烤肉!?”
方征又露出可以称之为可恶的笑容,“等着瞧吧。”
方征重新回公社里,没过多久,就拿着一罐盐出来了。
藤茅怀疑打量着他手上的东西:“你不会是偷的吧?”
方征道:“大姐,你还不信我啊?你自己去问长老啊。我就是光明正大要。这是神尸,拿点珍贵的盐撒在上面,是对人家的尊重。”
绩六忍不住问:“尊重?难道你没说我们要把它烤了吃?”
“说了,而且我告诉长老,”方征一本正经地指着肚子,“吃下去就是最好的尊重。”
绩六:……
部落女人们分工明确,十几个剥皮者把蛇的整张皮拔了下来,剩下的鲜红的肉,十几个女狩用各种工具把它们砍成臂长腕宽的条状,晒在屋顶上。眼下正是夏秋潮湿季节,不容易晒干。如果后世有许多盐,就能制作腌肉。然而如今她们只能寄希望于天晴几日,趁这几日狂吃海塞。
以这条蛇的量,部落里所有女人放开海吃三天三夜,也吃不完。
女人们砍来了许多木柴,在公社前的宽敞露天地面,制作了巨大的木柴堆,下面垛草料,上面架柴,搭得疏松,然后开始燃烧。烧了一个上午,才把这片地上潮气给驱开。
烟气冒得非常高。冥夜大长老也不阻止她们,反正蛇已经死在这里,巴甸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退路了。好好吃一顿就当是壮行。
篝火烧旺,巨大的篝火堆足够每个女人都围坐在旁边,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条蛇肉,用木杆从中穿过。几乎每人都分到了一点褐色的盐。有人不舍得,但也有人听方征的,把盐抹进了肉的褶皱里。
方征也理所当然地拿着一条肉,坐在篝火边以娴熟的手法烤了起来。来回翻动烤肉,让它受热均匀均匀,蛇肉冒出滋滋的油光。
跃动的火光照耀着方征年轻的脸,那一刻他看上去就像是个真正快活的小伙子,甚至有心情地朝旁边的女人们指点。
“用火焰外面最明亮的部分烤,温度最高。”方征给身边绩六指导说道,“盐给得少,所以要把盐搓进去卡住,颗粒很大,加热后会融化。你这种样子不行的,要不停地翻,不然会焦的……”
绩六的目光几乎无法从方征脸上挪开,含情脉脉地看他。多好的青年,英俊、年轻、懂那么多、最关键的是还救了她两次。她从出生下来就在生产部落里劳动,听说有些部落,是男人和女人居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女人负责织补做饭、男人负责打猎。等她们自由了,不用再当宗主国的奴隶后,也可以有自己的男子吗?虽然她好像记得方征说过什么对下面长吊的才有兴趣操一操之类的话,但人的想法说不定会变呢?
方征看得明明白白,但他心性惯来恶劣,哪怕对女人没兴趣,但看她们为自己五迷三道的样子又觉得很得意,反正自己该说的都说过,她们自己凑上来摔碎一地玻璃心,方征还乐得看戏。
绩六侧头盯着方征,几乎脑袋要挨到方征肩头了。周围挤挤挨挨的人很多,方征也没在意,他全神贯注烤好了蛇肉,烤得半焦冒香气,正准备好好享用,他和绩六中间的缝隙里忽然挤进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原来是子锋,他下巴还包扎着绷带,倒是没渗血出来了,整个人像下巴长了圈白胡子的小老头,然而只看上半张脸还是帅气惊人。靠近火堆使他的额头上冒出晶莹,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征,眼里倒映出两朵小火苗。
“子锋大人,你这伤口,吃了怕上火啊。”方征以为子锋是来抢现成的烤肉吃的,好不容易才烤得如此完美,舍不得给他。
绩六被挤得喘不过气,不得不挪到了旁边,把位置空出来。子锋理所当然地在方征旁边坐下,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靠着,还蹭了蹭。
方征心中警铃大作,眼皮一跳,这什么情况?
那一刻他忽然心中打鼓——这个看似心思浅又温和的少年,或许并不完全是表现出的那样。
千里迢迢深入敌后,单枪匹马屠杀巨蛇,还肩负着和部落搞外交的使命。
有那么单纯吗?
星火
子锋把方征肩头的衣料蹭得乱七八糟,就好像替方征把肩上某个不干净的东西蹭掉。方征虽然满心嘀咕疑惑但也不敢贸然乱猜。和大佬的分寸必须拿捏好……
为了摆脱这诡异的姿势,方征开始和子锋交流,子锋就不得不抬起了头,四目相对。
“这条蛇的胆,大人准备如何处理?”
蛇胆大得简直像个篮球,通体绿得发黑。
要是其他人动手杀的,方征一声不吭就去割胆了。
但万一大佬需要吃蛇胆呢?
子锋摇了摇头,他说不了话,只指着蛇牙分泌涎液的部位。
方征猜测:“您是说,这条蛇的胆,毒性实在太大,吃不得?”
方征于是顺着他的手所指方向,问:“那蛇牙呢?”
方征想把那两颗已经泛黄的牙齿拔下来,多好的利器,还可以当做武器,他一直都没有一把趁手的。
子锋警告般瞥了方征一眼,摇头。
方征满心遗憾,暗自琢磨着等子锋走了后再去拔牙,仍然不死心地试探:“那它的骨架和皮……”
蛇骨还很完整,铺在地上像一截小火车的轨道。蛇骨这种链条状的独特延展性、硬度和形状,让方征想,如果把蛇骨打磨一下,外面绷好皮,做个帐篷、或者做条船……不都很好吗?
子锋皱眉,似乎对方征总是打这些部位的主意感到不满,严肃摆摆手。
方征干笑两声,也不知道子锋是另有用途,又或者单纯不允许?不管如何,顺着来,慢慢来。方征也就重新开始烤肉,思索着要是有姜葱蒜酱油醋味精这些调料……
子锋也动手取了块生肉。但是劈好的木柴都在另一侧。子锋左右看了看,部落女人们还拿了一大堆带不走的东西出来烧,比如打猎留下的大型骨架、牛头、鹿角等……
子锋看到旁边有好几只掰断的鹿杈,正准备捡来串肉,被方征一下子按住,说:“这个鹿角是会融化的。”
子锋疑惑打量鹿角,又没法腾出手比划,但方征看得懂他那一丝丝有些不信的眼神。
“你是不是想说麋角很坚固?烧不断?”方征问。
子锋点点头。
“但这是驼鹿角,一烧就化。虽然和麋鹿角长得很像,但仔细看成色就有区别。”
子锋眼中疑问没有逃过方征眼睛。
“不知道什么叫‘驼鹿’?”方征一看他的表情就什么都猜得到。
《山海经》里只有麋,却没有驼鹿的名字。但驼鹿分布得也很广,和麋鹿是属于近亲,古人分不清,就没有单独列出来,其实很多记载里的“麋鹿”都是“驼鹿”,真正的麋鹿反而很少。
麋鹿角非常坚固,但驼鹿角却易燃易分解易化。
“驼鹿和麋鹿,就像巴甸人和虞夷人的区别,粗略看差不多,但仔细分辨还是有区别的。”
子锋仔细端详驼鹿角,来回在鹿角和方征之间看。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方征心中一动,看着那清秀脸庞,脑袋有些热,脱口而出,“给你讲个故事?”
方征事后想起,总觉得自己脑袋那时候大概被篝火烤糊了,才会如此冲动,有些事是不应该分享的,留在记忆深处,成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然后和他一起埋葬。
可是,温暖的篝火,明亮的眼神,食物的香气,饱足的躯体,都会带给人一种“幸福”的放松错觉,在那虚幻短暂的时刻,回忆起曾经有过的快乐,感染别人。
“有个皇帝叫乾隆……咳咳,皇帝,就是那种大部落首领的意思。”
话出口方征就后悔了,然而看着子锋期待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当是为了笼络大佬。
“他在御花园……咳咳,就是他自己的花园里养了很多鹿,把脱落的鹿角打磨成工艺品。咳咳,工艺品就是用鹿角做的漂亮饰品。可是有一件工艺品某天竟然消失了,为此很多人受到惩罚,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后来有个聪明的臣子,叫纪晓岚,发掘真相告诉乾隆说:御花园里能产鹿角的鹿共有两种:一种是驼鹿,一种麋鹿。驼鹿角很脆弱,受烤会融、天冷会分解,而麋鹿角不会,后者硬度要大得多。那些工艺品是因为冬天太冷了,驼鹿角就分解成粉末了。乾隆释放了无辜牵涉者,并且重赏了纪晓岚……”
方征是在北京弄堂里,边吃糖葫芦,边听遛鸟老人讲的这个故事。那时候父亲带着他游玩,刚吃完羊肉火锅,身上还暖呼呼的。
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快乐啊。
子锋边听这个故事,露出有所感的笑容。方征心想远古之人就是好糊弄。
但如果方征真正听到子锋的心声,大约就不会如此轻松了。
子锋恰到好处的笑容下面,掩盖着诸如“这种听上去很著名的首领事迹,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方征思绪不受控制想到从前的快乐,把手里烤好的肉塞给子锋,“你吃吧,我有事先——”
他压抑住心中翻涌的酸楚,三步并做两步就走开了。一直走到村边树下。所有喧嚣声都远离,公社那边依稀传来笑闹声,火光冲天明亮。方征背对着不想看,在草地上躺下,把手搭在眼睛上,让自己陷入黑暗。
不多时,方征只觉得逐渐热起来了,他模糊见前方燃起了个小型火堆,子锋坐在火堆边翻烤着一串肉。
方征心绪恶劣,哪怕是大佬也不想搭理,假装熟睡又闭上眼睛,只听着火堆燃烧的哔啵声和烤肉的滋滋声。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拨开了方征搭着眼睛的手,子锋把这串烤好的肉递给方征,眼神透着关切。
方征内心毫无波动,然而不能惹大佬生气的自保心态起作用,他敷衍地致谢起身点头,接过肉三两下啃完。温度适宜,里面揉的盐划开了,烤得均匀,外焦里嫩,肉香四溢。
如果他心情好,就会说些话把子锋逗笑,加紧他的笼络大计。
可是方征四肢虽然变暖,心情依然阴郁,沉默如一块硬邦邦的石头。这种情绪下他没法发挥得好。他深吸一口气,想竭力使得这股干扰思绪的刺痛散去。
他失去了亲人,也没有朋友,除了内心的毒刺一无所有。子锋示好在他眼里就像个小孩子发现个新鲜好玩的人,送什么种子、烤什么肉,都是小孩子的玩法,丝毫不能触动方征。
很久之前,方征就放弃“交朋友”三个字了。况且子锋不可能成为朋友,他是那个家伙的同伙,在打听完情报之后,为了保险起见,方征还必须想办法牵制子锋。
何况,尚且不知道这副面孔到底是子锋装出来的,还是本性如此。前者危险,后者幼稚,都是方征想竭力远离的。
要思考那么多东西,眼前这些,兴味索然。勉强应付,已经是他的极限。
当然子锋并不知道方征这些冷漠又寡淡的想法,虽不能说话,居然指着天上的星星,邀方征一起看。
篝火明亮,也没有掩去漫天星光。这是夏秋时节,天空中明亮的星座,方征也识得。
北斗星座、天鹅座、天琴座……
在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中已经有许多颗二十八宿的星名,星宿体系形成年代只会更早。
他忽然有些感慨,一切都改变了,这里找不到钟表日历、语言古老、文字不识……
唯有头顶万载不变的静默星空,几千年一如昨昔。
夏季的星空,北斗、银河都在最显眼位置,春秋的大星座则被压在天幕边缘,等待下一个季节的流转。
子锋依然比划着那种方征看不懂的手势,边比划边指着不同星星的方位,或许也给星星起了不同的名字,衍生着瑰丽的传说。他看上很高兴,还拿过方征的兕角,甚至指着上面那个变态刻的像小鸡崽似的拙劣简笔画对方征笑。
呵呵,你同伴做的好事。方征内心毫无波动。
方征偶尔敷衍地点点头,在烤肉的香气和火堆的温暖中,不知不觉睡着了。他错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自己的肩,但很快翻过身又不记得这件事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火堆已经熄灭,子锋也走了。方征抬头就看见了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
方征回到公社那边,听到了玄思长老醒来的消息。
方征走进公社里的时候,正听到冥夜大长老和玄思长老商量如何处置那二十多个婴儿。
“带是带不走的。”这样一句话轻飘飘落入耳中。
方征掉头就走,会如何处理,他其实隐约能猜到,但是不想听。
当年的自己,也是个孤儿,如果不是运气好被养父捡到,就是和今日这些婴儿一样的结局。
方征等了一会儿再走进去,惊讶地发现两个长老和几个女人在争执什么。
那几个女人之间有绩六,她说:“我留下。”
另外几个女人也纷纷说:“我们留下。”
她们想留下来照顾婴儿,等到虞夷的的军队顺利把那三个战奴部落除掉,其他人就能回村里来接他们。
“我们必须做好迁徙的准备,不一定回来了。”藤茅出声反对。
“那这些孩子就丢在这里吗?”绩六问。
周围一片沉默,正因为知道是必然的选择,才不好开口。不知谁嘀咕了句“耻辱的种”,引发了更大范围的沉默,遭受过强.暴并生产的女人们心情复杂,无声流下泪水。她们憎恨宗主国和命运,有些人的恨意被转移到了婴儿身上,有些人的恨意却被母爱天性打败。
玄思长老提过一个折中方案:“如果所有人一起上路,可以带走一部分婴儿,轮流照顾——”
那到底是哪些被带走,哪些被留下呢?
这些两三岁的孩子,都还没有表现出区别,凭借什么来决定呢?
本意虽然是好的,细想依然心惊肉跳。
方征静观不发一言。他当然是要跟着大部队,才能走出巴甸国的包围圈。对部落的内务没有任何掺和的兴趣。然而这时,忽然从远处射来一支利箭,准确射在公社内悬挂麻帘的横杆上。
横杆是一根臂粗的长木,悬在婴儿的床的上方,那支箭射中的横杆和屋顶支架相连的一侧,横杆掉落了半截,但另一侧还悬在屋顶上。
如果那根横杆全部掉下来……
就会砸到婴儿们的床上。
子锋走到公社门口,他手中握着那副巨大的弓箭,下颔的绷带已经扯掉了,露出深棕色还未掉落的疤。他终于能开口说话,嗓子还没全好,沙哑如一把钝挫的刀,但声音非常清晰。
“不带婴儿,你们只死一半。带婴儿,你们全死。如果你们下不了手,告诉我。”
子锋摞下这句硬邦邦的话,扫视四周的眼神锐利,他手中还握着一支箭,可以射落横杆的另一边相连之处。
兵法
那一刻,即便是自觉完全无关的方征,都被哽得慌。子锋毫不委婉的冷酷说辞就像一股冰泉冻住了公社。猛然打碎了许多人依赖的假象,道出血淋漓的残酷真相:
反叛九死一生,自由必有代价。
方征听子锋的声音起疑,怎么和那天看不到脸的太监音调有点像?但是现在子锋嗓子还很沙哑,也不知道他恢复痊愈了会怎样?
方征忽然间就哽得更慌了,如果子锋才是那天欺负自己的家伙……方征浑身寒毛直竖……这是个更可怕的存在,他亲眼见过子锋可怖的武力值,要报仇更难了。对方这些天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他?耍弄他的呢?
这几天子锋信任不设防、冒出天真少年气的的伪装模样,差点让人忘记,这人是怎样一个被东方大国派遣来的战争武器。方征心有余悸:这家伙果然……特别凶残。
能提出全部干掉婴儿这种手段,怎么可能是易与之辈。
出乎意料,那些女人并没有炸锅,反而以不可思议的平静态度,默然接受。
她们无声地哭泣,却不发一言,或许是因为害怕子锋,又或许真正认清了并不能保护那些婴儿。
生死面前,哪来那么多选择和矫情。
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被强.暴生下的孽种重要,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一支箭,问题迎刃而解。
方征心中又涌现出了那种愤世嫉俗的恶心感,虽然他没有资格去评判。
如果不威胁到自己生命,他会选择像当年养父一样,救一个孩子也没什么。
可惜在这个危险冰冷、朝不保夕、人如草芥、命似刍狗的时代,他做不到,所以没有资格评判。
子锋或许凶残,也是环境使然。
既然子锋可以开口说话了,方征最要紧的当然是去找他打听消息,顺便试探自己的猜测。
但是他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单独和子锋谈话,因为子锋把所有女人聚集到公社广场上,准备“训练”她们。
“我不指望你们谁能在这几天掌握杀人的办法,我只需要你们听从吩咐。会少死一点人。”
子锋来回看着这些眼中升起希望光芒的女人,冷冰冰道:“现在你们都去找能当武器的东西,等太阳到头顶的时候回来,不可以迟到。”
方征抬头看了看太阳,很接近头顶,大约只有半刻钟。
子锋瞥了眼方征:“你也要去找。”
子锋一开口说话,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又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面孔。
方征虽然不在乎对方孩子气般的温柔小意,但顷刻之间的偌大变化,还是让他升起一股复杂的滋味。
同时因为怀疑更如履薄冰。
方征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个试探的办法。
方征指着子锋腰跨的那把剑,“大人,你又要带弓又要带钺,那个让我用吧。”
子锋一瞬间都惊了,没遇到过这么厚脸皮索东西的家伙,却反而令他感兴趣,跟这些天他对方征的纵容不无干系,挑眉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剑。”
子锋露出微笑,“你会用剑?”
方征道:“你试试我会不会?”
方征一边说话,一边仔细听子锋的声音,但那天记忆实在太混乱了,而且子锋嗓子还未全好,有些失真。方征迟迟难以决定,而且他打心眼里不希望。一来子锋身手太凶残,二来……
方征不由自主扫了扫子锋的白袍子,可惜看不出来,这样一个外形秀美的年轻小伙要是真的是牙签太监,连受害人方征都忍不住礼节性遗憾一秒。
子锋沉吟一瞬,把剑解下来递给了方征。但是在递过去的瞬间,子锋的剑锋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