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调转直刺向他。然而方征手腕也跟着调转,贴着剑柄,不但没有被制住,反而借力握住了剑柄的下端。
子锋和方征同时握住剑柄时,方征骤然感觉到沛然相反的力道,并没有硬抗,而是骤然选择撤力,只虚握住。子锋感觉不到另一股相抗的力道,也飞快撤力避免被带倒。可是方征瞅准了这个时机,虚握住的掌心又猛地发力拉扯,子锋一时力未继,竟然让剑柄滑出手心,眼看就要被方征抢去。
子锋脸色一变,手臂猛然一拧,硬生生把剑柄从中截住,他之前未尽全力,在那一下才不由自主地全力一扯。
方征这回是真的立刻撤手,那力道强到足以把剑连人拖走,要是硬碰,他的胳膊都得被拉断。
然而在子锋的原定计划中,根本没有打算用全力。他眼中划过一抹警惕,很快遮掩过去。
方征能拆出探到子锋底线的这几招,是因为方征早就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
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把自己的武器给别人。
“不想借就直说。”方征故意装作不懂,抱怨子锋,“吓死我了。”
子锋沉吟后却说出了真正让方征惊讶的一句话。
“我刚才只是在试试你有没有能力用剑。给你了。”
子锋说罢上前两步,把剑尖杵在泥土里立住,又默然后退,让剑立在他和方征中间。
方征心中警铃大作,然而直到他真的半信半疑上前拔.出那把剑,都没有再出什么状况。
真的给他用?方征惊讶:“等结束了就还给你。”
说得好听,他才不会还。拐到一把剑护身,逃跑更方便了。
方征敏锐地感到,子锋似乎对他很纵容?是源于那天在小河边,自己提醒了他小金蛇的事情?还帮他包扎?
无论缘由,既然知道这一点,方征就要好好利用。
子锋并不多说,眼神却愈发捉摸不透。但方征骗到武器后,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打探消息,子锋就走到公社中间的广场上,已经回来了不少女人,她们手里拿着骨叉或者石斧。
“部落共有一百三十个女人,现在太阳已经到头顶,回来的却只有九十六个。”
子锋一边说着,话语中酝酿着某种冷酷意味,他转头去拿了那把巨大的钺,在广场外侧的泥土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又过了一会儿,迟到的女人们也陆陆续续赶来了。子锋让她们统统站到线外面去。
迟到的女人们多半是缝衣做饭工种的女人,平时没有制作自己的武器,匆忙去找,有的人找了些小骨叉和木棍,有人空着手。
“我说了,找武器、按时回来。有些人只做到一件事,有些人都没有做到。”子锋眼中放出狼一样的狠戾。
“北方的王,在高山上召开首领集会,有人迟到了。北方的王就杀了他,把他的尸体分块!”子锋举起大钺,对划痕外的三十四个女人说,“你们都迟到了。有人找了武器,有人没找武器。现在,有武器的人把没有武器的人杀死,我就不会把你们分块。”
方征那一刻心中剧震:果然没错,这家伙,只是装得像个人,根本就是个专司杀伐的战争兵器。本质和原始奴隶社会的凶残剥削者,并没有区别。
场地上死一般地沉寂,没有人动弹,她们都吓傻了,就算听懂了子锋的话,也觉得不可能。
她们都没有动弹。
只有方征在听完后立刻凛然警惕,且在下一瞬间,子锋举起大钺朝着划痕线外最近的一个女人捅去时,被方征猛然用剑隔住了。
大钺和铜剑相交,发出“当”声脆响。
方征一生中经历过不少生死之际,但鲜有此刻一般,笃定感受到“一句定生死”。
子锋在立威,刚才那一下方征要是不挡,对方真的会杀人。无论是不听话的,或是阻挠的,都是对权威的挑战。没有立刻杀方征已是纵容的极限。但方征必须找到合适的理由,不能妨碍子锋立威的本意。
方征脑中飞速旋转,“滥杀无辜是错的”之类的道德观,在这个时代不但完全不适用,甚至会起反效果。刚才子锋已经用先王事例说得很清楚,至高权的伟大君王都这样做,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不但没有错,甚至是鼓励效仿的。
那个北方的王,方征恰巧知道是谁,他叫做夏禹。
《国语·鲁语下》载:“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
大禹在会稽山召见部落首领,防风氏来晚了,大禹就把他杀了分尸。
刚才子锋讲这个故事时,方征就知道了。
防风氏并没有罪大恶极的记载,《国语》中这个例子的上下文,只是在举例说明“古代神祇骨头能有多大”,作为单纯的叙述,毫无评判。
大禹是个伟大的君主,《国语》里的一条孤证记载并不能否定他的功绩,重点也不是控诉他,但毕竟留下一笔语焉不详会被发散的记载。
或许是因为天威不容冒犯,或许是来迟了有很糟糕影响,或许是防风氏犯了什么其他错找个由头除掉……不管怎么说,方征要说服子锋改变想法,只有从先王做法的根源错误入手。
那不是大禹的错,是远古社会没有形成规范的错。
方征抓住命悬一线的时机,为所有人争取活路说了一句话,“北方的王,不教而诛,不对。”
在原始社会,文明发展早期,并不事先公布犯错的处置,而等到有人犯了错,才说出处置方法。这和现代文明社会的法制有着根本性质的不同。
如果大禹告诉来参会的部落首领,迟到会被分尸,有可能防风氏就不会迟到了。可是大禹不说。
如果今天子锋提前告诉这些女人,迟到或者找不到武器,会有死亡的惩罚,那方征相信她们一定不会迟到也不会两手空空。
这就是“不教而诛”。野蛮又低效率的处置方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被彻底否定过。
子锋果然一愣,满眼都是不信。“你居然说北方王错了?”
摊牌
方征小心翼翼观察子锋的神色,杀气暂时消失,方征趁热打铁,“我给你讲个故事?”
子锋眉头一皱,“又是故事?”
“听听也没坏处嘛。”方征不放过大佬脸上任何细微表情,要是不对劲赶紧跑路。
子锋冷哼一声:“讲。”
方征听出了“不要磨蹭”的警告画外音,尽量言简意赅,快速地讲完了。
“有个人练兵很厉害。一个首领听说后,就对他说‘我有很多女人,想把女人都训练成会打仗的,你能做到吗?’他说:‘可以做到,只要首领下令,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让那些女的听我的。’首领同意了。那人就给她们交代了命令,并且说如果她们做不到,就要斩首。但是第一遍下命令后,那些女人并没有遵守,他就说:‘没有讲清楚命令,你们没有听懂,是我这个将领的过错。我再说一次。’他又仔细解释了几遍,再正式下令,那些女人还是没有照做,他就说,‘既然你们都明白这个法令,却没有照做,就是你们的过错了。’于是他把两个带头的女人杀掉,任那个大王首领也没用。这之后那些女人果然听话行事。”
这是《孙子兵法》。
看着子锋若有所思的模样,方征道:“这是‘教而后诛’,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果谁不守规矩,再去惩罚。比‘不教而诛’更有用。北方的王杀防风,因为没有先定立规矩,就会让人无法理解,他到底是心情不好随便杀人,还是说防风氏确实做得不对才杀了他。北方王是个大英雄,做过那么多伟大的事,但这件事有更好的办法他却没有去做。今天的事情,也一样。”
“那个练兵的人是谁?”子锋扬眉问,警惕地凝视方征: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他叫孙武。”
“我怎么没听过。”子锋眼神一暗,不动声色疑惑。照理说各方首领和臣属的伟大事迹,他都知道,却没有这个人。
“他只在个小地方这样做。”方征含糊道,孙武在千年后。
子锋缓缓放下了钺,认真思索片刻,没找到话里话外什么破绽,更诡异的是,这种方法听上去真的更有效果。
子锋滋味难言,心情复杂。为什么以前没想过这些呢?
片刻后子锋对部落女人们道:“好,那就再给你们说一次。你们记住,只有听我的,才有活下来的机会。谁不听我的话,我就会动手先把她杀了,所有人找齐武器。接下来,去搜集止血的草药、搓粗绳,制作结实的包袱和耐磨的衣服。水时之前回来。”
这回他话音刚落,所有女人忙不迭跑得比兔子还快,刹那就散了个干净。
方征指着自己:“所有人包括我吗?”
“你和他们不一样。”方征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子锋继续道:“你的背包要做得更大更重,你白天要跟在我身边。晚上我要用你。”
方征脸色一僵,内心的咒骂和惊骇差点涌出,不行,还差一点情报,他必须先完全确认……
他不敢直接问晚上的事,结结巴巴道:“那,白天,白天我和两位长老在一起,我要保护他们。不能让这种事分子锋大人的心啊。”
“保护?”子锋道,“没有那个必要。”
方征又不敢问到底是那两个长老自己有护身的办法,还是他们太老了,根本没有保护的价值?如果是后者……方征细思恐极,长老们掌握着医术、卜术和失落的文化,他们一心要复兴有比国,也是重建国家的活字典和宝藏。
可是在子锋这个特殊派来“合作”的虞夷战争先锋眼里,却“没有必要保护”。
方征心中愈发纠紧,他发觉自己又无意窥探到残酷的真相:根本不是长老们想象得那样美好的“国家层面的合作”。子锋应该驱使他们另有目的。
失去部落长老的女人们,在战争中活下来后,又会如何呢?
方征严厉告诉自己,这和自己无关,刚才指责子锋“不教而诛”已经是太冲动的行为。那源于他内心忽然苏醒的微弱火苗:
他被“教”过,也被“诛”过。仗着知道子锋对自己稍微有些纵容,也有把握说服子锋,所以他说话了,仅此而已。
可说到底,对于方征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应该只有两件,一是活下去,另一件则是报复死太监,他愈发觉得是子锋了。什么看建木之类的遥远心愿,虽然清晰却并不迫切。至于其他的闲事,能少管还是少管。
“巴甸国那么多蛇。”方征最后试探,“多久会派新的蛇巫过来?”
试探就像是把菜一道一道摆在桌上,然后劝客人尝,混在一堆菜中,有一道菜是想让他吃后反应的。
方征想要通过提到“蛇巫”。引出蛇碑下的事情。
那天碑下的群蛇尸体,是子锋杀的,还是另一个使者杀的?
只要这最后的信息一对上——
然而子锋直接把方征的菜盘掀了。
“最近的蛇巢都被杀光了。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新的一批当然要过几天。”子锋声音依然有些沙哑,跨前一步。
——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确认。
方征整个人都在耳鸣,血气上涌,只觉得一股腥甜溢到喉间:“那天是,是你?”他全身骨骼都在响,手臂青筋冒出。
子锋不可思议地重新审视方征:“你……不知道?”
方征告诫过自己无数遍的冷静与徐图都碎成粉末,他一瞬间血冲头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怒吼着冲过去朝子锋狠狠揍去。
子锋早就感应到他瞬间满溢的杀气,方征那一下根本没章法,第一下并没有打到子锋。但子锋也没还击,表情还有些懵。
“是——你!”方征咆哮着继续打过去,又被闪开了。
子锋终于还击了,却只是拦住方征的拳势,说出叫方征吐血三升的话,甚至有一丝迷茫。
“什么意思?”
敢情子锋还根本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方征怒极反笑,“那天在蛇碑下偷袭我的是不是你?弄昏我的是不是你。把我——”他气得简直说不出那句话,含糊过去吼道,“是不是你!”
子锋这才恍然大悟般,重点却继续不对,“是我。但那不是偷袭,我是光明正大的俘虏你的。”
而且那时候,子锋战斗后血液沸腾止不住,又中了些蛇的淫毒催化,就像喝醉了酒的人,战斗力其实已经下降了一大截,却还是把方征制住了。对于战利品的认定,不该有任何异议。
而且子锋刻了自己的标记在兕角上,这些天方征一直把兕角带在身边,又如此听话。子锋还以为方征接受态度良好,搞了半天……根本不知道?
方征觉得自己算是个豁得出去的人,但是这种不要脸他自叹弗如。
“俘虏我?所以呢?”方征全身因剧怒而颤抖。
他刚才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和杀气,血冲头顶,不假思索就做了。此刻捏着拳头的手指依然在发出咔擦声音。
冲动了,不应该暴露,本来应该从长计议。待在这个战争机器面前太危险了。而且一时半会……逃不掉,他根本没办法逃过这人的力道和速度,和他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怎么办?方征脑中被怒火和恐惧搅得纷乱,不行,他必须想办法。
子锋听到方征的反问,道:“所以……?你就是我的了呀。”子锋制住方征,表情依然困惑,这件事在他的认知里变得古怪极了,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不可思议愣问,“你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想杀我?”
那天方征在河边提醒,子锋当时还挺感动,这个战败者……竟然会提醒他?还会主动给他包扎伤口?
所以子锋也尝试对他好一些,给他烤肉吃,还送了两颗种子。毕竟方征也有点本事,收这么个战败者为自己服务,也不用搞得太残酷。
那些时刻,子锋心里甚至涌现出一些难得的温柔。
不过既然是自己的东西,可不许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原来只是误会。果然跟别人告诉子锋的一样:战败者都很不老实,通常会对他们充满恨意。方征没认出子锋就是那天的人,所以没有展露恨意罢了。
方征在心里说:不止想杀你,还想把你的尸体分块。浑身都冒着煞气,那种恨意太强烈了,掩都掩不住。
“这不是你自己刚才说的不教而诛吗?”子锋又说出让方征吐血三升的话。
“这能一样吗!?”方征简直七窍生烟,忍不住道,“这种事会让人生气你不懂吗?”
子锋又怔住了,疑惑:“生气?可那天你还对我说不要走。”
子锋本意是想找个女人解决蛇毒,但那天发现认错了,男人下面找不到缝,无法泻火。他非常郁闷,只好把方征推开。
但是方征居然还在昏迷中搂着他,叫“不要走”。子锋当时真是一筹莫展。他身体热极了,又不知怎么办,很狼狈才松开。
当时还觉得,这个战败者怎么那么依赖人啊。
方征惊愕地想我都被你捏脊椎骨动不了,还说个鬼?就算说了梦话能当真?不要脸的牙签太监,没唧唧的男人果然容易变态,都胡编乱造脑补了什么东西。
子锋眼神逐渐清冷下去,“你这人真的好奇怪,说法一套又一套的,却说话不算数。”
方征猛然之间直觉危险,然而他已经来不及逃跑了。子锋大步流星瞬间逼近,快得叫人看不清。狠狠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折到背后。
子锋贴在方征背后,一手依然把他的胳膊反折,大片带着热度的雄性气息躯体近在咫尺,一字一顿道:“原来你到现在还不懂这件事——没关系,我觉得你那个故事很好,我不会‘不教而诛’——我告诉你,那天你被我打败了,你就是我的俘虏,我要你做什么你都必须做。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会狠狠惩罚你。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方征浑身颤栗,内心一阵绝望:完了,牙签太监又要把他当女人用,他又要被日了。
一个根本不知道怎么日
一个却以为自己被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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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内心万匹草泥马轰雷般碾过。在小河边就不该提醒!让这家伙被蛇巫耳朵上的小金蛇咬死就好了!
但方征是谁,他精明、会忍耐、一肚子坏水,刚才骤然太激动才冲动,等意识到处境,他回笼的理智立刻分析清楚了状况。
现在没法硬来,他打不过子锋。.
他就像被一头猛兽从背后摁住,这头猛兽随时都可能杀人。
虽然方征内心波澜依然狂狼骇生,但现在里子面子都没用,要活下去,他只能假意屈服,答应做子锋的战俘。忍耐着,总会找到下手报复的机会。
“我……我知道了。我是你的,你先放手。”方征觉得这个姿势很危险,要是对方忽然兴起又把他日一顿怎么办?虽然牙签插进去不痛,但很屈辱。而且这个太监有咬人的癖好,把他肩咬得好痛。
子锋果然放了手,依然在打量他,“你还是想杀我。”他看着方征的眼神,忽然露出浅淡笑容,“那你就试试吧。”
那笑容虽然浅,但却透着狂妄般的笃定。
强者为尊,如果被战俘杀了,那他也没什么怨言。
瞒不过子锋,索性就不瞒,但也没必要继续激怒野兽。方征收敛了那副要杀人的眼神,起身往外走去。
“逃跑?外面都是伏兵。”子锋告诉方征,“那天我急着回来杀大蛇。带不动你。但进出道路都汇在这个部落。知道你不久就来。你走不掉。”
方征道:“我不逃跑,我去找绳子,不是要一个很大的背包么。”
这副平静蛰伏的模样,可真有意思。子锋摸着下巴想。
方征一直走到对方看不到的角落,才一拳狠狠击在树上,他眼中都是翻滚的暴戾狠色,拳眼攥得死死的,捏出青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要把这个战争机器狂人一片一片地削皮挫骨,折磨至死。这股恨意如此强烈占据他全副心神,可以成为他赖以生存的毒汁。他神经质地低笑起来,很好,非常好,终于找到了第一件在这个上古时代的陌生时空值得期待的事:那就是子锋死的样子。
方征眼珠一转,武力值打不过子锋,他可以来阴的。
是时候和那两位不受保护的长老聊一聊了。
当然,去找长老之前,方征并没有置子锋的吩咐于不顾。他搜刮了一圈那几间被大蛇吃掉的屋主的家,找到一大堆皮草、粗绳,然后丢给绩六。她做工特别快,但是材料不够,正在到处找绳子。
“都给你,给我做个大背包和衣服。剩下的材料你自己用。”方征使唤她。
绩六一颗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充满动力地开始做工。
“你为什么不喜欢女人?”在方征准备离开时,回头望去,绩六有些慌张,没想到自己真的问出来了。
方征打量她,这个原始部落十七八岁的女孩,长得跟后世三四十岁的女人差不多,脸上有了细细皱纹,那双手也因为长期的劳作而枯瘦。他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一面之缘的姚姐。
“太苦了。”方征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他理论上有一个养母,是方研究员的爱人,却死得很早。在方研究员收养他的前一年,就过世了。所以方征从来没见过她,只见过几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清秀的少女,穿着军大衣,显得朝气蓬勃,和方研究员刚结婚一年就因工殉职。每到她的祭日,方研究员就会很难过。
方征从小就受了影响,他精神世界都是方研究员这个单亲父亲带给他的,严重割裂了和女人的联系。没有体验过女性长辈的照顾,却要目睹和承受失去女性长辈的悲伤,在他看来,那张结婚证所代表的契约关系就像一个牢笼把方研究员锁在其中,使得方征成长后尽力逃避两性关系。这就是他不喜欢女人的童年根源了。
方征走进公社里,找到了两位长老。
他们正在调配一种奇特的药,给公社里的婴儿服用,使得婴儿们暂时沉睡宛如假死。不需要进食,呼吸需要的空气也很少,能维持数日。他们预备把婴儿藏起来盖住,如果起事成功后他们还能回来,就把他们救活。
这种药用多了危害大,但所有人都要冒险,包括这些孩子,能不能活下去看天意。
方征走进去之前,酝酿了一下表情,他捂着刚才被卸下又重新装好的手臂,疼痛倒不是装出来的,假意逼出了一点泪,咬着下唇,对两位长老阴沉道:“给我草药。”
“受伤了?”冥夜大长老眼神微妙。
方征故意暴躁不耐道:“你别管。给我药就行了。你还欠我药呢。”
冥夜大长老从架子上取了一罐嘉荣粉递给方征,狡猾的老狐狸却在准备递过去的时候又缩回罐子,故意道:“这倒是我们最好的草药……不过我记得,子锋大人那里也有这种草药?”
上钩了。方征不动声色,继续假装委屈道:“他不会给我。”
冥夜大长老这才把药罐递给方征,“你知道这么多,子锋大人应该看重你啊。”
“哼。”方征故意不屑哼了一声,然而又警惕住了口,面露凶光道,“你们不准告诉他我来拿药了。否则——”
玄思长老也上钩了,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记得你第一天流落到我们部落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伤口还很锋利啊……”
方征故意露出一丝慌乱,朝玄思长老吼道:“你闭嘴!”
然而在他们眼里,这更像是不打自招。
冥夜大长老柔声道:“以你懂的知识和身手,如果成为卜者传人或巫医弟子,地位不见得比子锋大人要低。”
方征见火候快到了,才挤出了眼泪,假装恐惧地摇头:“不行……他……他……不同意……他会打我的……”
方征这模样和他平时的反差极大,两位长老第一次得见,都受到了不小冲击。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完全上钩了。
“这么惨啊。”玄思长老甚至不自觉说出类似打抱不平的话。
方征拿捏着那种小心翼翼试探、犹疑又挣扎矛盾的口吻:“我其实,很早就想离开了……但是没有用。我逃不掉。他总是带我去不同的部落,我从来没时间在一个地方呆很久。”
冥夜大长老果然被方征话中某个信息勾起了警惕心:“子锋大人带你去不同部落?做什么?”
方征看似漫不经心不小心泄露出一句话,却引得两位长老脸色大变,“去不同的部落。有时候他是去杀人。有时候是表面上和他们结盟,其实利用完了就丢……”
方征话音未落,仿佛失言般赶紧闭嘴,露出不安神色。两个长老脸色都变得铁青。
“不是你们。”方征还欲盖弥彰,结结巴巴,“和你们结盟是……真……真的。”
冥夜大长老尽量心平气和道:“嗯。那么待会子锋大人如何安排我们呢?”
方征立刻把子锋的“不用管”发挥了一下,道:“子锋大人说,长老们经验丰富,能保护好自己,可以自由行动。”
换言之,就是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冥夜大长老是个聪明人,他凝视着方征的双眼,懂了。
他颓然跌坐,远望那把大钺,道:“明明带了钺来……我第一次见到钺只有六岁。那时候,有比国还是巴甸、虞夷的宾客……”
冥夜大长老自嘲般笑了笑,“几十年,连礼器都不作数了,东方的虞夷竟然也会变成这样。”
方征心想,几十年前的有比国,能受到宾客待遇,跟使者携带什么器具无关,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国力匹配。
如今局面,是所谓的“弱国无外交”的远古版罢了。
方征似乎为泄露情报感到不安,惴惴道:“你们……你们千万不要……我会被子锋大人杀死的。”
冥夜大长老反过来安慰:“放心吧,合作还是要继续。”
表面上的戏还是要继续唱的。
但是眼中的忧虑却是未加掩饰。
方征乘机装作关切,“那二位长老待会预备如何行事呢?”
冥夜大长老和玄思长老对视一眼,他们很清楚自己武力值,在战场上纯粹就是人肉靶子。但是更不能留在这里,震怒的宗主国巴甸在反应过来后,会把部落夷平。他们争取到的就是蛇巢刚被剿灭、巨蛇也被射死、附近看守的战士被杀死的这几日。
冥夜大长老久久未言,也不怪他们完全没有自主权,这几件事全都是子锋帮他们做的,靠他们自己根本斗不过。
“二位长老可知子锋大人今天在广场上训练村民的事情?”方征又添了一把火。
“知道的,赖他费心了。”玄思长老咬着牙说。
“部落子民很有悟性。”方征说,“今天子锋大人第一次下令,有些人没做到。但听解释后,她们就都做得很好了。”
大长老打断,“那种威胁杀人的训练方法,不会有人不听话。我听说一开始还是你拦着子锋没真正杀人。”
他连大人都没称呼了。
方征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受重伤时,是这个部落搭救了我。”
冥夜大长老试探问:“你不会平白无故跟我们讲这么多吧?”
“我们这种人,想要的都一样。”方征故意在称呼上把他们距离拉近,回头看了看那些沉睡的婴儿们,“活下去,不受奴役。”
冥夜大长老动了动嘴唇,深沉道:“子锋是个非常厉害的人。除了兵器外,还有那身白袍子……”
方征一凛,果然子锋那身白袍并不是随意穿的,为了不至于暴露他的无知,方征把话题引到了冥夜大长老不敢直说出来的话,“但只要他活着,你们绝不可能真正自由。我也一样。”他勾起嘲讽的笑,“你们真相信虞夷不会向附属部落索取吗?没有付出,怎能享受庇佑?”
小混混们还要收保护费呢,堂堂一个大国怎么可能做慈善。
冥夜大长老一震,其实他们早有心理准备,但总觉得虞夷不会像巴甸这般变态,就算有贡品要缴,应该也不会每年要求婴儿和牺牲喂蛇的人牲制度。
“你的意思是?”玄思长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