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听得出,他们过着平凡恩爱的小日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久违的慰藉,甚至有些感动。
夏渚男人又眉飞色舞地说起了韶舞,“听说每隔十年,国君和‘大司运’亲自跳韶舞,祈祷神灵保佑。叫做‘九华韶’,舞官的人数也比平时要多一倍。那是天下最好看的了。”
因为在室内,聊天氛围也比较松洽,子锋忍不住道:“天下最好看的,是饶沃的鸾鸟歌舞。”
饶沃是虞夷的国都,在国祭日,华美的高台上,会有鸾鸟莅临,翩然起舞。
夏渚男人一愣,随即嘿然不服气道:“都是虞夷人瞎编的。鸟怎么可能跳舞,难道你看过?”
子锋眉目一黯,“没有……我本来,本来想去看的……”
一起涌上心头的,还有当初在禹强营里渡过的时光,他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同伴赤兆,曾经约定过胜利后去看鸾鸟歌舞,可是胜利后总伴随着下一次出征,直到……子锋忍不住看着眼盲的方征,心中滋味复杂:如今时过境迁,当初的仇恨他已经想通了,赤兆的发狂一来本身就超过了药物临界点,二来方征把他们当作敌人。就和在战场上各为其主的道理是一样的。子锋在牢狱里就明白了这一点,什么该恨什么不该恨,并非取决于立场。
方征却是竖起耳朵,他也想起了当初在青龙地穴里,子锋提及过的饶沃的鸾鸟歌舞,又如此巧合吗?
忽然间,方征和子锋脸色同时突变,他们听到了外面密集包围的脚步声,四面都有,甚至屋顶上也跳了两个。那夏渚夫妻还浑然不觉,方征着急喊:“趴下!”
就在同时,“连风”一把握住一支泛着锐利冷光的箭矢。那对夫妻慢了几瞬,但丈夫也在反应过来之后扑在妻子身上。同时几十只响箭嗖嗖穿过敞开的窗户。
铜箭射满了屋中墙上、地面、灶台、床。子锋和方征都有武功,他们互相倚靠着对方背部,奋力挡开了周身的箭,勉强没有受伤。但他们无暇他顾,自然也没能帮到那对倒霉的夏渚夫妻——丈夫背上被射得像只刺猬,用身体当成了一睹围墙,挡在妻子身上,瞬间咽了气。
“征哥哥,左右!”子锋着急大吼道,两边窗户大敞开,窗外人影明显。方征把手中的箭往两边窗子猛然回扔,他准头高力气大,一瞬间就听到两声“啊”的惨叫。
箭雨停顿了一瞬,在那宝贵的时机中,子锋终于得暇搭好了背后抽出的长弓。
“左!”方征极有默契地与他配合。子锋先清左边窗口,那方征就替他照看右边窗口。
子锋听辨脚步声,手中搭了七只箭,一瞬间七星连珠从左边窗口.射出去,夜空中传来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全都射中了。
“右!”方征断喝着,和他迅速交换了位置,并把拔下的成捆箭在错身时塞进子锋手中。子锋移步到右边窗口时,已经又搭好一轮七星连珠,全都射出去,击中了目标。
窗户已经破坏得关不上了。忽然间门被踹开,同时头顶屋宇也被砸烂,几个身穿黑衣,要害部分覆盖着精铜的武士打扮之人,手持戈矛闯进来。他们脸上都有面具保护,只露出眼睛和嘴唇。
子锋冷冷一哂,手中捻着两箭直射那人,正中他的两只眼睛。那人“啊”的一下惨叫倒下。后面几人连忙退开,靠在尚未倒塌的石墙后方。
方征耳朵仔细听辨呼吸,对子锋道:“东北方两个,西南方一个,北方三个,还有两个离得远。”
“明白。”子锋当然也听得出来,不过多一个人判断总是好的。那些人或许在第一轮里面已经把箭射空,又或许知道了方征和子锋有能接箭的实力,不再浪费。忽然间从墙后迅速扑过来一人,他没有攻击方征或子锋,而是另外换了个方向,柿子专门挑软的捏,直朝那个女人砍下!
丈夫尸体虽然还横在那女人身上,但是已经不再动弹,对于那个女人来说,武士强大的一击,精铜制成的武器会贯穿他的尸体,把那女人也毫不犹豫地拦腰斩断。
方征迅速冲过去,子锋先一箭射中那人巨大的斧头,那斧头太重,劲道太烈,即便是子锋的一箭,也只击歪了他的斧子,而没有完全阻挡他的攻势,但是方征乘机甩了手边一个趁手的锅过去,溅了那人一身,再趁他被阻止的那一瞬,扑过去,从怀里掏出匕首,尽管眼盲依然凭借准确的判断,扎中了那人脖子的大动脉。
“小心!”子锋惊呼道,方征虽然杀了那个人,但那些人明显采取的是引诱的策略,先用杀那女人试探他们会不会移动过去,那里是他们伏击范围中,方征一踏进去,立刻十几只箭,一起往他身上招呼。当时方征正在刺那人动脉,无暇分手来阻挡箭矢。
子锋替他在后面,射出一批箭,准确击打在那些箭矢上,然而还是有两只射中了方征的肩膊,方征咬牙负痛闷哼一声,仍然是挡在了那个女人丈夫的尸体面前,没有移开身体。
子锋脸上泛起扭曲的怒意,吼道:“你们居然敢!”他眼睛瞬间变得赤红,扑到廊柱后面,也不顾那些人还有什么明枪暗箭。那些人慌张中砍了他几下,但子锋肌肉隆起夹住了一些攻势,只在背上受了点轻伤,就像一只拼命的猛兽,把那些藏着的人咆哮折断成两半。随即扑回方征身边,着急道:“征哥哥,你怎么样?痛不痛?”
方征咬牙道:“没关系的。你怎么不留活口,搞不好这只是第一批。”
方征听到了那些人悉数咽气的声音,这是显而易见的清楚事。如此多的人来伏击他们,必然有计划和步骤。
子锋懊恼道:“对不起,我一看见你受伤,脑袋就乱了。”他那一瞬间狂怒暴躁得只想把那些人撕成碎片,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因为如果征哥哥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算了,先赶紧离开,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方征和子锋搀扶着站起身,他们各自都负了点伤,虽不严重,但再来一批同样的就扛不住了。他们不知道是在哪里泄露的行踪,但对方无疑冲着要他们的命来的。
“是飞獾。”一个声音哽咽着,是那个女人,哆嗦着从她丈夫尸体下面爬出来,她没有受伤,可已经天崩地裂,她神情完全崩溃了,边抽噎边嚎道,“天哪,又是这些杀千刀的飞獾,这些魔鬼,根本不是人!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哆嗦着想拔掉丈夫身上的箭,可是力气太小根本拔不下来,只能趴在地上失声痛哭。
方征叹了口气,语气歉道:“是我们连累了你们。那些人肯定是想杀我们。”
女人咬着下唇道:“为什么?你们,你们不是有盟玉的人吗?”
这在夏渚算是正经身份的象征,所以这对夫妻也才同意他们过夜。
子锋捏了捏方征的手心,接道,“这就不知道了,以前总听说飞獾军雷霆行事,我们这些几十年前的盟国小部落,哪里触犯了他们的规矩也不知道。”
那个女人神色激愤:“他们就会随便杀人!”转过身无限眷恋地搂着他丈夫的头,神色逐渐麻木道:“我来了——”
在她准备用身体穿过那些扎得丈夫像刺猬般的箭矢,自杀殉情的前一刻,方征猛然拉住她倾倒的身躯,断然道:“不要死!”
那个女人惨然道:“不要拦我,我不想活了,活不下去,有什么活法……反正这堆人也被你们杀了,我连复仇都不必……”
方征急促道:“你不想替你丈夫去看看九华舞吗?就当是替他完成心愿,死什么死,这些人也都不是主使,算什么复仇!”
那女人神色一阵波动,呈现出被烫醒的痛楚,喃喃道:“看,九,九华舞……复仇……”
“活下去。”方征低声却坚定道,“你也赶紧走吧,不要留在这里当靶子,家可以再建。命只有一次,不要放弃。”
那女人终于痛哭失声:“嗯……”
子锋敬爱地凝视着方征,他真的好喜欢这样的征哥哥,搭救并鼓励一个陌生脆弱的女子活下去,这在子锋心中也蒸起腾腾涟漪。不过他还是提醒道:“征哥哥,我们该走了,干脆出城直接进丹山东脉,找‘马上飘’……”
那女人忽道:“你们要找‘马上飘’?”
方征道:“你认识?”
那女人道:“我不认识,但我在蚕坊工作,我的坊主桑姐姐知道,我带你们去找她。”
“可是——”方征顾虑着制止她。
“你们放心,”那女人恢复神志后,前所未有地思维清醒着,似乎丈夫的死,让她瞬间变得强大起来,“请相信我,她也非常憎恨飞獾军,会帮你们的忙。”
晋江文学城
在方征跟随那个女人去找蚕坊桑姐的路上,听这个女人以哽咽的口吻说了许多飞獾军为了执行任务而滥杀百姓的劣迹。方征得出结论,这个军种,是一支见不得光的暗杀部队,且诡异地构成军队的将近半数,行事完全不讲规矩情理,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这不正常,方征心想,后世封建政权的皇权也会建立暗杀机构,譬如明朝的东西厂或清朝的血滴子,但只是特殊部队,人数不多,是集权君主为了剪除异己、恫吓大臣的手段,绝不会占军种半数以上。
夏渚处于生产力发展的早期,农耕文明、奴隶制度,方征疑惑,真是个奇怪的国家——一方面被认为“很有礼貌”,却又有如此丧心病狂的军队主力。
在夜色中,大部分人都睡了。蚕坊离那对夏渚夫妻的小屋不远,晚上也有“铠役”在守卫。方征正要示意“连风”从后面绕过去把他们打昏,那个女人却道:“不必,铠役和飞獾不一样,而且他们互相不对付。交给我。”
“衣服上的血迹。”方征闻到浓烈味道,提醒她擦掉。
“有用,不擦。”
方征觉得这个女人很有做情报工作的潜力,她示意方征和子锋搀扶着她,假装走也走不动的半昏厥模样,方征他们把她架过去后,那个铠役喝住他们,随即惊愕道:“小海家的七娘,这是怎么回事?”
方征才知道这个女人叫做海七娘,她哇地一声哭得撕心裂肺,嚎道:“飞獾又杀人了,小海也死了啊,就是刚才!”
方征不由得捏了一把汗,难道这些军种之间不会分享情报吗?如果那些人真的要格杀他和“连风”,这不是送上门去吗?
没想到那个铠役却一副和海七娘同仇敌忾的样子,气道:“他们太可气了,小海,唉可怜的小海……”
“我要进去找桑桑,”海七娘可怜兮兮道,那个铠役战士真的放了她进去,缘由经过都没有问。方征和子锋简直在心里瞠目结舌,好歹那个铠役战士终于有点脑子叫住:“这两人又是谁,面生啊。”
“是盟客,有玉的,在我们家附近,刚好把我救下。”海七娘示意“连风”证明。那个铠役战士看到玉后,更加愤然道,“天哪,竟让客人看到这些场面,我们夏渚的名声,就是被他们搞坏的。”
方征装作受惊道:“第一次来,不懂规矩,也不知道哪里冒犯到飞獾军大人们,如果他们还在追我们……”
“别理他们。你们进去吧,我替你们守着。”那个单纯的铠役战士愤愤道,“国君什么时候才能取消这支部队啊,一天到晚尽对付自己人,所有的武士都是我们铠役不好么……”
方征和子锋搀着海七娘进了蚕坊,她称为桑姐的女人住在缫丝厅后面一间小屋中。
门口站着一个披着白衣的高挑女人,手中挑着一盏鱼骨灯。她看上去十分沧桑,但这个时代的人都普遍显老,她或许只有二十出头。
“七娘,我都听到了。”桑姐哀道,“可怜啊……”
海七娘一把扑到桑姐怀中失声痛哭,这倒不是演戏,她悄然对桑姐说了什么,对方有些异样地打量了方征他们一样,沉道:“进来吧。”
方征看不见,子锋牵他走进缫丝后厅,这里有两进非常宽大的院子,足有三四十个房间,厅中放置着简单的纺轮,一摞摞高得像小山似的蚕茧在旁边,许多已经被抽出来缠在了轮头上。
“当年,飞獾军弄死了我的父亲和兄弟。”桑姐关上门窗,以平静的语调说出触目惊心的字眼,“因为和‘马上飘’往来,交换器物。他们把夏渚的玉交换出去,换来陶和铜,这是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但飞獾军认为不该和‘马上飘’有来往。他们的理由总是如此莫名其妙。可笑,连我们的屯郡长官都会去换东西,却也不敢干涉飞獾军的决定。”
方征忍不住问:“没人管?”
“管?他们下级服从上级,最顶层听命于国君,除此之外谁都不能管。他们每隔多少天必须抓到多少‘危害国家’的罪人,否则就要遭受惩罚,就绞尽脑汁地凑数。”
方征听明白了,缺乏监督导致的权力滥用,还有不合理的考核制度带来的弄虚作假。当这两个缺点集中于一只拥有杀伤性力量的军队全员,那就非常可怕了,尤其是“危害国家”这种罪名还没有具体标准。小到偷窃行骗,大到分疆裂土,如果硬要强凑,传染病都可以名曰“危害国家其他人的健康”。
顶层设计太糟糕了……方征忧心忡忡想,自己的山谷绝不能犯这种错误。
桑姐一边跟他们说,收拾着东西,“我带你们去找他们。晚一些可能飞獾就会把进出通道封闭。我不管你们到底怎么触犯了他们,飞獾军的敌人都是我的朋友。”
方征故意问了一句:“可是,万一他们真抓的是危害国家之人呢?”
桑姐面沉道:“真有那种人,铠役会替我们挡住。”
铠役和飞獾,这两只军队,在夏渚人心中象征光明与黑暗,口碑截然不同。
桑姐没有带他们走前门有守卫的地方,而是后门一个小的进出口,那里没有人看守。
海七娘担忧道:“桑姐,你带我们去了,就不担心回来飞獾把你……”
“我真的受够了……”在桑姐的絮絮叨叨声中,方征凝神侧耳静听,发觉又被跟踪了,虽然还隔得远。但方征能听得见。
方征自从失明后,被迫加强其他五感的锻炼,反倒助他突破了那块龟甲上面第三招的瓶颈。第三招本来练的就是觉察的敏锐,他这些天愈发感到这招精髓在体内逐渐领悟,令他沉下心来就有可能听到极远处的动静,远处动静有很多种,但能感知到杀意的仅有一处,于是方征就愈发能把注意力集中,对方一直不远不近跟着,方征时刻留心着。
夜晚的屯郡也有铠役巡逻,他们都认得桑姐和海七娘,海七娘说房子塌了要去周围小部落找兄弟家人。铠役查问几句、同情几声,吐槽几句飞獾,竟然都真的相信了。这其中固然有“熟人情分”的因素,也让方征窥知了夏渚内部一道深渊般的裂痕。
走到最外围的一层哨岗处,那里的铠役人数最多,有十余人,还有个盛放武器和粮食的起居仓,为首铠役却没有如前面几处般轻易放行,不住盘问方征和子锋。
“你们不能走。”
“小遥哥,为什么啊。”桑姐和海七娘都认识那戴着厚面具的铠役,是屯郡小队长之一,平时很好说话。
被称为“小遥哥”的战士沉默不言,只重复叹道:“你们不能走。”
桑姐柳眉倒竖,“我知道了,飞獾之前来过,让你们拦人吧。凭什么替他们——”
小遥哥语气中有一丝无奈:“军务,别说了。”
方征感觉到子锋在捏他的手,以手势询问要不要杀出去,方征计上心来,轻轻对“连风”摇头,运用刚才推测出的信息,轻咳道:“既然飞獾是单线执行,应该没有管你们的权力。”
一边说着,方征听着远处跟踪者在靠近,心中冷笑一声,继续激将道:“还是说,堂堂铠役战士,也怕他们的手段?”
小遥哥果然勃然大怒:“谁怕他们!只是——”
两军平时各自为营,但丹阳屯郡最近来了飞獾军的那个大人物,连屯郡的长官都要毕恭毕敬。这里铠役最高一级的武士都还比人家硬生生矮了五个级别,传达到基层队长们耳中的意思就是,这段时间尽量配合飞獾军,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拦这两个外来盟客……万一对方回去直接向国君告他们一状……国君不会怪罪他们这些无名小卒,却会指责他们年轻的领袖。
多事之秋。铠役军的年轻领袖走马上任不到一年,怎么斗得过飞獾那只稳坐位置多年的黑心老狐狸,那可是狠毒的“背誓者”逢山氏的唯一传人。
但这些事无法言说,小遥哥只能忍痛板起脸道:“总之,军务就不要多问了。你们留下。桑姐和七娘可以出去。”
方征凝神听跟踪者已经走到了谷仓附近,子锋也听到了,他依然以不出声的手法问方征是否要动手。
方征不应,他心中酝酿着一个计划,故意激动道:“哦?我们远道而来,带着部落多年前的盟约,仰慕夏渚君主的贤明,前来感受大国的富饶。但贵国的飞獾军真是令我们厌恶迷惑。桑姐和七娘一直说,没关系,有铠役,会保护我们的,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和他们一路货色。夏渚不需要军队的体面,只需要一群吃血嚼肉的豺狼,把民众威慑得像任人宰割的羊和鹿,国君就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住口!”小遥哥脸上血色尽失,发声的并不止他一人,一只响箭从谷仓后射过来,扎在方征旁边的梁木中,箭尾不住颤动,方征听得出那箭不会击中他,于是故意没躲。从谷仓后转出一个浑身上下包裹在阴影中的黑面人,他后面还跟着数十位打扮相似之辈。是方征一直察觉到跟踪他们的人。
小遥哥惊道:“逢……大人!”哪怕隶属不同军种,这人级别实在太高,依然要恭敬行礼。如今飞獾军领袖的养子,叫做逢毅,传言内定为下一任接班人。他本领强悍,暗杀之术极为高明。
“今晚这里只需要留下一个人。”逢毅往“连风”方向一指,眼神却冷冷看着方征,“我大可以杀了你封口,免得你那无知外邦人的嘴再对我们国君不敬。但我不跟你计较,哪怕你们这些贱民绝不会懂得国君和义父的苦心,世人也无法理解飞獾军的功劳和意义,那都无所谓。”他露出牙齿森然道,“只是他!必须死!”
方征听得出来他手指的方向是“连风”,心中疑窦丛生,是“连风”星祭者的身份,亦或是当初在虞夷当过战士的身份被察知?对于夏渚来说,虞夷是敌对势力,祖姜也在数年前翻脸。他们如果查清了“连风”的来历,作出抹杀的决定也属正常。
想清楚后,方征冷哼一声,上前几步将“连风”护在身后,强硬道:“想杀我的人,没门。”
子锋心中讶异又感动,更令他在这危机中感到心潮澎湃地是方征那句“我的人”,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这是不是意味着征哥哥终于接纳了他?现在也不宜分心,按实力来说他用不着对方保护,但子锋没有动弹,把这一刻当作他生命中最甘甜的时刻回味。
逢毅从方征肩头盯着子锋,道:“太可笑了,如今的你,居然要躲在人身后。”
子锋猛然清醒过来,当年虞夷王都大宴上,逢毅也在夏渚的使团中,见过子锋,他们还打了一架。
子锋心中冷冷想,原来如此,对方认出了他。自己脸上那点点矿石粉,自然瞒不住行家。
那么,留不得。
子锋眼神一暗,手指撮成哨形在口中一吹,忽然间一团阴影从后方往逢毅身上扑去,那玩意并不大,落在他的肩头跟只狸猫似的。它有着灿烂的金黄色皮毛和长长的利爪,对准逢毅的喉管猛然咬了下去,瞬间撕咬出一个血洞。
逢毅也有杀招,手中五把短匕在那一瞬间反手扎中肩头的畜生,他嘶哑着艰难道,声音像是漏风的气罐,含混恨声:“连……”
子锋已经冲出去,一把掐住那人脖子,把他没说完的半句话扼死,他以极小的气流声,对逢毅轻道:“三年前我能败你,如今你还是没长进。”
同时子锋心痛地看着已经被五支淬毒匕首扎穿的小金豹……艾叶豹,他的这一支兽伴,已经流过太多的血。那只大的在地穴中死去,这只小的一直在暗处跟着子锋。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下一次,它们依然会响应他的呼唤吗?
子锋所不知道的是,虽然逢毅的喉咙被撕开,再也说不了话,可是刚才凑在对方耳边的小声气流,却也被方征极为敏锐的听觉收进了耳中。
方征疑惑想,三年前……据叉儿的情报说,三年前是“连风”前去星祭白塔的时间点。飞獾军首领的养子,如此强悍冷血,当年竟然败在“连风”手下?方征记得捡到“连风”时,对方有多么孱弱、无助,碗都端不稳。
还有那个野兽的叫声,方征看不见“连风”召的是什么动物,但听到旁边桑姐和海七娘惊呼“大黄猫”“笨,那是豹子”!方征心中一紧,永远不会忘记黑暗冰冷的大青龙地穴中,一头毛色金黄纹路淡如叶片的巨豹如何咬住虫节触角……
方征揪心想:“连风”,你究竟是谁?
余下的飞獾军见逢毅生命垂危,霎时如被炸了油锅般,咆哮着冲过来要杀他们。
铠役队长小遥哥惊得无所适从,这回真的出事了。逢毅死在丹阳城,冷血的飞獾军会如何报复?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能瞬间取走对方性命?
方征凑耳对桑姐和海七娘说了什么,她们神色瞬变,两人一左一右,缩在小遥哥身后哭道:“完了,飞獾军会杀光这里的,求求你保护我们。我们这些弱者,除了你们铠役,还能依靠谁呢”
握着铜刀上军团虎扣象征的小遥哥,耳中充斥着喊杀嘶吼声,一时间茫然无措,手心汗水涟涟。
最后,他跨前一步。
------------------------------------------
夏渚纪年的历法是太阳历,历法的第三千六百五十个周的这一.夜,被称为“丹阳流血之夜”。
夏渚境内两只矛盾积蓄已久的军团,铠役和飞獾,以小队为单位,在丹阳城内爆发了性质非常恶劣的冲突,被誉为后来两大军团反目、夏渚衰败的导.火.索。
当时严重的后果,是飞獾军首领逢蒙的养子逢毅,在这场火拼中殒命。飞獾军高层震怒,派出精锐杀来丹阳,城内的铠役小分队和数名蚕坊女工,悉数不知所踪,仅余下数十名飞獾军的尸体。
丹阳城屯郡长官被处死,铠役军团上层数十位高级武士被牵连惩罚,铠役新上任的年轻女领袖索兰被罚跪三天三夜,仇恨与屈辱的种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火拼的起因已不可考,当时谷仓的在场者,要么失踪、要么死去。只有茫然不知事的平民在被拷问时,有个猎户回忆:那天有两个外人来过集市,他们似乎画过虞夷的标志。那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目盲却精明,另一个年龄小些却精悍强势。
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线索。当夜逢毅的人手,第一批死在一位名叫海的农户家中,第二批死在谷仓中,没有活口汇报究竟逢毅当时在追剿谁,他也没有汇报给任何人,只留下了一块刻着一个字符的树皮。
在那混乱庞杂,流传到各方势力的消息中,树皮上的字符不约而同引起了夏渚国君、虞夷国君与祖姜女祖的关注。
那是一个“连”字。
晋江文学城
丹山山脉。
方征此刻站在道深渊般的峡谷旁边,前方有一根不足手臂粗的细铜链,晃晃悠悠吊在峡谷上,风一吹就哐啷作响。
铜链对面的峡谷边缘,站着几位骑在高头坐骑上的人,在峡谷岚雾遮掩下,面容并不清晰。他们就是行踪缥缈的“马上飘”。
这条铜链,是外人进出他们领地唯一的通径。
桑姐对方征道:“如果你只是要交换东西,走到这里就可以。如果你要见他们首领,就必须从那根铜链过去。”
“你见过吗?”
“没有,我过不去。”
丹阳城暴.乱后,方征说服了铠役小分队的武士和蚕坊的两个女人,加入他的“华族”,毕竟飞獾军行事狠毒,他们留在丹阳落不了好果子吃。一段时间后,铠役上层军官受牵连的消息传来,更令他们心有余悸,如果留在那里,就是问责处死的命。
这批铠役小分队是丹阳城的留守军力,共有四百人,虽然对于大军团来说,数字不值一提,但对于方征的小山谷来说,一下子就近乎饱和了,如果九黎族的那批人再迁移过来,方征山谷内的数量将达到三千人,这已经比许多小部落的人口多得多,能称之为一个小邦了。
他必须好好规划,兴许要迁出山谷往北扩张,不过眼下要先去“马上飘”处换得陶范。
方征让灵狪先带着这批四百余人往青龙岭走,他自己身边只留下分队小队长小遥哥、蚕坊的桑姐和海七娘,还有“连风”,沿着桑姐指引的丹山山路,去找“马上飘”的大本营。他们花了两天时间,来到一处乱石嶙峋的山谷谷口,又花了一天时间沿路攀登,终于来到所谓的“入口”处,一根长长的铜链,如果要进入,就必须从上面走过去。
“他们自己骑着驳,怎么走?”方征有些疑惑。
“他们当然有其他通道出入,不会告诉别人的。很少有人能走这条铜链,但如果走过去了,他们会很尊敬你。他们需要认识外界的强者,这就是第一道关口。”
同时桑姐略有些忧色看着方征:这个青年精明又有魄力,身手很不错,只是眼盲,该如何渡过这道铜链?
子锋去牵方征的手道:“征哥哥,我带你过去。”
方征却没有答应,抽回手道:“不行,如果我不亲自过去,会让他们不放心。”
“华族”并不是个成熟部落,方征必须完全展示出自己实力,才能掌握主动权。相当大的生意,必须匹配相当大的实力和诚意。
“可是……”子锋眼神中充满关切担忧,他不想扭曲方征的意志,只好提议道,“是不是只要从链子上过去,什么方法都行?如果双手吊过去呢?”
子锋并不担心方征的耐力,只是担心方征眼睛看不见,脚下踩步会非常危险,但双手吊住就稳当多了,还能用绳子滑一截。
桑姐又摇头道:“不行的,只能走过去。吊过去他们不认的。那种太简单了。”
方征笑道:“走就走。”
他蹲下身,拾起链条握住然后放开,晃荡震动的声音哐啷作响,从悬崖这头一直叮当响动到那头,在这互相撞击、风声呼啸和山谷回音交汇中,方征凝神静心,使用龟甲上第三招的察知,眼前逐渐出现了一条黄铜锁链清晰的轮廓。他轻轻踏上铜链,往前走去。
桑姐、海七娘和小遥哥都发出惊呼声,却不敢大喊干扰方征。方征在那铜链上每次下步前都有节奏地顿一下,形成一个短暂凝固的姿态。这是他在根据声音测算下一步落脚点,如果眼睛看得见,就可以快速换步,减少单脚停留在链条上的时间。但是方征必须要依靠那瞬间来判断。每一步都像要踏进万丈深渊,却都奇迹般吻合了铜链被风吹动和他自己重量干涉所形成的幅度。
其他人不知道的是,方征因为看不见,不但其他知觉更加灵敏,而且不会受到万丈深渊的恐惧干扰,他全副心神都投入,每一脚落点都非常稳固。在煎熬漫长的几分钟后,方征终于走到了对面峡谷的地面上。
子锋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位。他赶紧一个健步冲过去,快速跑过铜链,他脚步轻盈又迅速,仿佛如履平地般。不过他跑得有些匆忙,像一只冒失的小动物,快要到时,子锋脚下忽然踩空一次,他赶紧翻手握住铜链,在铜链上绕了一圈回旋,又惊险地落回原处。这动作引得桑姐他们连掩饰都顾不上般失声尖叫,子锋几下大跨步蹦到锁链另一端。
悬崖对面边缘的路很宽,一道类似月牙形的天然石旁边,两位骑着驳兽的“马上飘”走来,他们都缠着白色的飘巾,脸上覆盖着半边藤面具,一人向方征点头道:“你们很强,可以谈,跟我们来吧。”
另一位“马上飘”看着方征道:“尤其是你,眼睛看不见,还能走过来。”
那两头驳长着马身虎爪,利爪在地上不住刨着,呜呜低吼。子锋感兴趣般凑过去,蹲下身“嗷”地嚎了一嗓子,“马上飘”斥道:“贪玩什么!惹急了它要你的命——”
然而他话音未落,却惊呆了。子锋已经走进那头驳兽的攻击范围,可是驳兽居然把爪子都收进了肉垫中,用肉垫和子锋嬉闹着,子锋再凑近一些,它竟然伸出舌头,还奇迹般把上面的肉刺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