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见形势明显对自己不利,他可不想被星祭长拐杀或是交给这两位旧敌发落。他估摸了一圈周围兵力人数:星祭长这些人的实力不知。但算上两位军团长和瑶城守卫,还有附近的流动哨。方征的察知力随便一探都是两三百人的战力。还没有算上他们的战兽。
方征心想:不行,不能在这里公开动手。会被戒备森严的祖姜士兵用人海战术拿下。但也不能被他们制住。方征立刻利用人多制造混乱,唰地往那堆卖东西的摊间冲去。
篓子、篾席、麻披、布料、糕点、油茶等等散了一地。小摊贩吓得抱头鼠窜。只见一个影子闪过他们面前。每人荷包里都被赛了颗硬邦邦的小玩意,有的是一颗玉珠、有的是眼睛那么大的绿松石、有的是花纹精致的陶扣、这些被撞得东倒西歪的小摊贩们立刻惊喜不已,货物被打翻的愁闷一扫而空。从那天开始,祖姜百姓间悄悄流传着一种议论:有位功夫高又心肠好的少年,曾经大闹过祖姜的瑶宴,专门和凶残的兵团首领作对,帮助穷困的人家。
方征出手这么快,是因为忽然领悟到,那块龟甲上第五招的图画示意。第五招的图是一个长着几十只手臂的人,方征一直看不懂那张图。他反复琢磨,觉得这招的手的功夫,或许是要训练他出手快速的本领,所以平时就有意无意地顺着那图上所有手的姿势比划。在刚才逃跑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臂挥展竟能如此迅速,比原来快多了。
等这招真正练成,是不是真的就能像图画上一般,拥有瞬间无数双手出动的“千手之功”?
虽然方征总觉得,这功夫对于盗贼来说,才是最实用的。方征巴不得除了“千手功”之外,能练个能跑得更快的“千脚功”,因为很快他就如裹进泥潭中的螺丝钉般,以他为中心,周围叠了一圈又一圈地祖姜卫兵。
幸好他借着各小摊贩间的掩护,又有他的“缩手功”,就算是几十个卫兵围成一堵墙,只要他手能通过那缝隙,他就能从包围圈里钻出去。每一批的卫兵都觉得自己明明把方征围住,怎么一瞬间他又跑不见了?
方征甚至跑进了被祖姜重兵把守,只允许各部族首领进入的宴会广场上。他脚上的骨链上面的小东西分发得差不多了。循着那些顶顶当当的声音,他东扯一颗西扯一串。那些部族首领个个骁勇善战之辈,自然被扰得不胜其烦,在困惑中和祖姜卫兵爆发了口角和推攮。继而又有谁不小心扎到谁了,随身带的小匕首割到人了,被误解为有意找茬。一场由混乱引起的大规模斗殴爆发了。
骨链上串珠的香味愈发浓烈,身上没有佩戴的方征都隐约闻到了那些香味。这些部族首领大部分都被迫卷了进去。如果让方征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待,就像是一场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车祸。
羽民族人背后黏的翅膀被揪下来了,贯胸国的长刺被扎进了眼睛里,毛民人的熊皮被撕得乱七八糟。场上到处是呵骂、争执声。虽然瑶宴上不许带战兽和兵刃,但总有人把匕首放在鞋子里或者用其他便于藏的软贴身物做武器。场上所有人都在毫无目的地打着,打祖姜卫兵,打非本族人的英雄,似乎只要停止战斗就会受伤。广场上本来就空地狭小。再起了这种祸事,简直没一处可看的地方。
精心放置的桌椅和上面盛放的佳肴被打翻,“琼浆玉液”“山珍海味”被砸得稀巴烂。方征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瓜果食物滚落一地。此刻瑶宴刚开场。四周还有礼仪所用的鼓点、乐器与跳舞唱歌的祖姜女子,也都纷纷卷入战团,取下了头上的珠串细链,尖叫着四下乱打。
而这批混战的瑶宴参会首领,把方征和外围追缴他的士兵隔得愈发远了。正这时,方征听到天空上有老鹰长鸣之声,有只狰狞凶悍的金刚雕,从高处锁定自己俯冲下来。方征躲到了那些巨大的石头浮雕下方阴影中。他听到了更多老鹰的叫声。它们从各个方向飞向石雕,有几只还落在那些星辰和兽头上。
方征注意到唯有中间最大的“太一”浮雕上方没有老鹰降落。它们似乎刻意避开,尽管那里最高,是个绝好的观察点。方征于是不假思索冲到那太阳眼睛浮雕下方。太阳眼睛浮雕下面搭建着一个两三丈的高台,高台上还有张案几和床。但现在都是空的。方征赶紧爬上去。
然而还没等方征站稳,脚下高台忽然“刷”地陷落,原来除了床和案台是固定住的。其他地方都是可以翻转的活板。方征一下子就掉落下去。那下面并不深,也就是高台到地面的距离。方征还“砰”地落到了一片软垫上。
方征心想这谁这么贴心还在下面放好垫子。忽然身下的“垫子”动了起来。
方征惊恐地抓住身下垫子,从高台活板上方漏进来的光线看,这块灿烂发黄的垫子堆满了整个高台。从角落里慢慢抬起来一个足有半人高大小的兽头。那玩意就像猫,但是比猫大得太多。方征猜是猞猁,不过是猞猁的远古祖宗,比它大许多倍的那种。
牙齿和爪子也长数倍……方征正好落在它侧躺的腹背中段,打扰了它的好眠。一双金黄的竖瞳受惊似的眯起狭长的形状,急促的呼吸幅度让它的皮毛一圈圈颤着,就像方征乘上了一艘颠簸的小船。
方征在惊慌中,也不忘记观察,发现一个很诡异的事——一般来说越大的畜生味道就越浓烈,但这只大猫不但不腥臊,甚至带着一点淡淡香味。所以一开始方征才以为掉在软垫上。
那畜生睁眼看着方征,忽然旁边咯吱一声,侧面打开了一道活板小门。走进来一个环佩叮当作响的黄衣女子。光线暗淡,她面带纱帘,方征看不见她的真面目,只闻得到那幽幽的香味。
那女子站定,这只大猞猁就伸出一只爪垫,收起所有的尖爪,让那女子站在它粉色的肉垫上。它把女子举到半空中俯瞰方征。如果它伸直前臂,就可以把那女子递出高台上的活板,出现在外面。
能在那高台上出现的只有一个人。
方征几乎猜出了她是谁,但却猜不到她说的话。
“瑶宴刚开始,就闯进大国主的寝间。少年英雄,你太心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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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祖姜的大国主,这个国家最权威最高贵的女人。她是宵明的女儿、登北氏的孙辈、由上一任的两位国主宵明与烛光教导长大。
大国主在任九年,这是她上任后第一次主办瑶宴。她雄心勃勃要启动变革,这次的宴会本该成为她变革的前哨。
方征看不清她的脸,但一个站在国家巅峰,靠万民滋养的国主,每天光是琼浆玉露都不知道吃多少,姿容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方征觉得她刚才那句话是在反讽——外面这么乱,声音也从高台的活板外面断续传来。难道她真以为方征跳进来是急着获得她的青睐吗?
然而方征很快发现,大国主似乎是认真的。
“既然千辛万苦进来了,不给你点奖励也说不过去。”她语气虽然和缓,方征却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失望。似乎是对外面乱象横流、蛮横争斗的一丝鄙夷。
方征几乎想翻白眼——嫌外面打架野蛮?那是谁授意在骨链上涂了药粉?如果这个国主不知道,就是蠢;如果她知道,眼下的表演就非常假了。
她都不给方征说话的时间,让那大猫将她托到刚才侧身进来的入口处,回头淡淡对方征道:“进来吧。”
方征也没法说“不”,因为大猞猁的另一只爪子把他握住,往那道侧门塞了进去。这猞猁的爪劲并不照顾方征,他觉得自个儿内脏都要被挤出来了。等他好不容易跌进那门里,猞猁还伸个鼻子过来,湿润的黑鼻子嗅来嗅去,似乎对方征很感兴趣。还好它只有鼻子塞得进来,方征连忙退远了好几步。
他背后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地线上有淡白的荧石微弱地照明。他一路摸索着走了大约十分钟,尽头处的门上有个拉环。方征拉开门,灿烂的天光立刻射了进来。
明明是冬天,这里的空气却异常温暖湿润。他来到了一处类似庭院的地方,院中遍植花草。四周有十几根圆柱形的支架,大片开花的紫藤萝仿佛瀑布般垂落到地面,把偌大的庭院围成了一块绿色的盆地。地上有许多奇花异草、缤纷果树,方征认出了类似菖蒲、棪(柿子树)、枸橘、嘉果(枣树)、金铃子、山葡萄、杏梅、甘华、鬼桃等草木。有些还在结果,完全不受外面时序影响。还有更多的他不认识。
庭院中央有张玉石打磨制成的桌椅,桌上放置着细长颈的陶壶,上面绘制着仙女驾车在云朵中飘游。方征还没有走到近前,酒壶里清香扑鼻的纯冽酒味就钻进了他鼻尖。不过方征刚才在看到这些奇花异草时,就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听到大国主的说话声音,对方似乎暂时并无加害之意,方征才小心地换气。
这酒香味实在太浓烈,隔得那么远,方征都能想象它的甘冽。
大国主站在紫藤萝瀑布高处的一个类似阳台的地方,黄衣飘袂,身姿翩翩。充足的光线中,方征看到了她没有被面纱遮住的小半边脸,的确很美。这样的女人如果在后世成为帝王妃嫔,大概是少不了被安一个祸水名头的。
不过,这美人、美景、美酒丝毫不能让方征放松。漂亮的紫藤萝瀑布后面,谁知道是不是有暗枪冷箭;铺就五彩石头的洁净庭院中,会不会裂开布满尖刺的大陷阱;各色奇花异草会不会有致命毒性。大国主站立的阳台周围,会不会突然扑出来那只体态威猛的大猞猁或是其他猛兽。她的近卫军又藏在何处?这酒里到底是助兴催情的药物、还是让人七窍流血的毒?
大国主朝方征道:“这壶酒很香吧?它是仪狄酿造的,你知道他是谁么?”
方征知道这个名字,被记载在《战国策》里。仪狄奉命酿酒,大禹尝了酒觉得太美味,担心会误事,下令再也不许他酿酒,并且预言后世必然有因酒而亡国者。在《尚书》里也记载着最早的禁酒令《酒诰》,历数夏桀商纣因沉溺酒色而亡国的悲剧。
方征道:“我知道,所以这位酿酒高手最后跑到你们祖姜来了?”
以方征所见的社会图景,很多被轻描淡写记载的事实背后,都灌注了血腥的往事。譬如说为什么崇禹帝会得出“喝酒会误事”的结论?说不定酒后犯了什么清醒时绝不会犯的错误,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才要严令禁止?又譬如说仪狄既然是酿酒的“罪魁祸首”,除了不许酿酒,不会有其他惩罚吗?
大国主幽幽叹息:“崇禹帝要杀了进贡美酒的仪狄,仪狄逃到祖姜,在这里度过了最后的平静时光。男人总是这样,他们自己犯了错,就会把责任推到别处。推给酒、推给女人。”
方征挑眉:“大国主既然放我进来了,应该不是为了单纯在我面前讨伐男人的过错。如果您想让我附和您,就说明并不了解我;如果您想激怒我……”方征悠悠叹了口气,“那您又小瞧了我。”
大国主旋即嫣然一笑:“方征,你和传闻中一模一样,是个不同寻常的男人。”
方征道:“传闻?原来我已经出名了么?”
祖姜大国主道:“比你认为得还要早,让我想想,你从苍梧之渊出来,带第一批九黎人回到青龙岭山谷中去的时候……你真的以为,虞朝分裂后,姚虞帝、崇禹帝的势力就完全消逝了吗?且不说娥皇女英收养的那些小孩子后来去向何方。苍梧之渊我们一直在监视,若不是那只离鬼槐仑……”
方征知道她所说的,是苍梧之渊水下面一个长得很像大榕树的东西,它的手臂藤蔓可以遍布整片水底,方征都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到底有多大。真不知道这玩意如果和冰夷碰上,到底谁更胜一筹。
“你拔出了帝剑,这把剑啊——”
方征抬起头,发现那把重华剑被大国主捧在手心里,她眼神熠熠发光,就好像在注视着一个久违的情人。
。
方征参加瑶宴的时候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他就把重华剑埋在金秋林苑自己居所里一个隐蔽的位置。他心中一阵隐怒:这大国主派人搜查了自己居所,把剑抢来了。
“或许现在提醒你已经迟了。为了防人偷剑。”方征重音强调了那个“偷”字,“我在土堆里放了毒。”
这毒是方征从指甲毒片上面划出来的,围绕剑的一圈和上面的土堆,都含有那种剧毒。如果其他人直接用手去挖,必死无疑。方征自己倒是免疫这种毒性。
“没关系的,现在毒已经擦干净了。”大国主笑了笑,“把它挖出来的人不怕毒。你应该知道是谁。谁能走近你的身边?谁知道你藏东西的位置?谁有百毒不侵的体质?”
自然是连子锋。
方征现在确定了一点,这个大国主果然是要激怒他。他压抑住心头的暗火,偏偏不如她的意。
“你谈论的连子锋,对于我来说,是早已分道扬镳的背叛者。他做出这种事我倒是不奇怪。”方征冷冷道。
“有意思。”祖姜大国主打量方征,“‘分道扬镳’?这并不是首领对下属该用的词……至于‘背叛’,你知道的吧——他从未真正效忠过你。是我从虞夷救了他,是我派星祭长给他包裹陆吾的骨骼,是我给了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大国主若有所思,“而你,又给过他什么?以怎样的立场来指责他的‘背叛’?”
哪怕方征知道这是大国主的激将之法,一瞬间仍然忍不住气血上涌。他竟然真的控制不住地想——他给过子锋什么?他无法像祖姜的大国主一样,给他那么多宝藏与力量……
不,不,这样想就中计了,方征的理智拼命提醒自己:他搭救“连风”的时候,只把他当做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时候“连风”什么都做不了。方征的搭救,不带有任何的利益回报动机,他从来不求“连风”知恩图报、不求“连风”给他带去什么好处。
“我和你不一样。”方征厉声道,“我不要他拿回大羿弓,不要他拿回姚虞剑——在我不知道他的面具之前,只希望他平安的、开心的……”
方征忽然语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说出这样一番真心话。他对“连风”的感情,着实比他自己想象的更深。
方征强迫自己大脑拼命转动,祖姜大国主激怒自己应该有目的,如果要除掉自己,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果然,他听到大国主发出轻笑,道:“方征,你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仁慈的首领。你扩大地盘并不依靠夺取别人,你关怀别人也并不是为了施恩图报,这就让你和那些人区别开了。”
方征冷静下来,本来想问:“大国主,你是想做一个贤明的君王吗?”但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所有君王的理想。哪怕是不贤明的君王也希望听到夸赞他们贤明的吹捧。方征于是改变了口吻,问:“你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贤明的君王了?”
“我已经做得比从前的君王好了。”大国主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我倾听百姓的声音。她们不希望过得那么辛苦。我就让男性参与更多劳动。男奴隶也是祖姜的百姓,他们不该像被畜生一样对待,我就提高他们的地位。我推行的变革,女人也高兴,男人也高兴。却触犯了一些人的利益……”
方征想到了被关押的流云,想起她激烈的说辞,心中有了计较。
“方征,我说那些话,是为了试探你。你不要生气。”大国主柔声道,“加入祖姜吧,我会重用你,就像重用连子锋一样。有了你作榜样,更多的人就会明白我的决心。我对你调查很久了,桀骜大胆、身手绝伦,心性宽仁、在华族地盘上,你还有一套很有意思的管理方法。这世间男人千千万万,我寻找了那么多年,只有你做得到这些事,是那么特别……只要你忠于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吧?你甚至有机会品尝这世间最美好的女人的滋味。这是虞夷、夏渚的国君都享受不到的福气。”
“到时候……到时候祖姜就是第二个虞朝,你就是皋陶、伯益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相贤臣。”
方征这下明白她的目的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诱之以利,当初连子锋就是这样被她笼络的吗?有没有尝过这所谓“世间最好女人的滋味”?有没有被许诺成为“大羿再世”那样的战神?
可惜,说得这样好听,方征却看得见,在这花团锦簇的甜言蜜语下面,那积重难返、腐朽开裂的祖姜社会弊端。
然而方征还没想好委婉拒绝的说辞——忽然那大国主置身的阳台后方响起了激烈的械斗声,一大片紫藤萝瀑布散开。那大国主恼怒厉声道:“子锋!拦住她!”
方征一凛:原来子锋,刚才一直藏在那片紫藤萝瀑布后面?那刚才所有的话,他都听了去?
方征站的位置,看不到子锋,也看不到那闯入者,只听得到武器砰然作响之声,还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女声。
“大国主,您不能相信连子锋和方征——!”
方征听出来了,那是在广场上偶尔听到的长绫的声音,她音调提高,非常激烈道:
“他们——他们不会忠心,也不是什么善良关怀别人之辈,他们之间有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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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此刻已经攀着紫藤萝爬到了大国主所在的平台对面,看清了那边的情形。大国主身后是个装饰石雕的空旷大厅。长绫是从房间另一侧的进来的。子锋依然穿着那身夜色中行动的黑袍装束。此刻他正在和长绫近刃相搏。长绫用的是仿佛三.棱.刺.般的武器,子锋持着一柄金色的大钺。
方征知道钺是王权的象征。从前子锋带着钺杖充当过“使节”;方征自己的华族部落里,孟十三也给他打造了一柄铜制钺杖。眼下子锋能使用祖姜的钺兵,显然说明大国主已经对他十分信任。
方征听到长绫喊“他们有私情”时差点被紫藤萝绊倒,一瞬间咬牙切齿地想起奇肱山谷内,有几次长绫从窗外经过的时候,他正被子锋……但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拳头攥着青筋,吼了句:“没有!”
大国主挑眉打量着子锋和方征,来回在他们之间看了看,示意他们停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不着急,宝贝会亲自告诉我的。”
方征一瞬间以为她那个“宝贝”是在称呼子锋,顿时一阵犯恶心。但他立刻又听到长绫道,“大国主!没有用的!您别被骗了!他不说话,就是因为这个!”
方征顿时有些狐疑,没太弄懂这里面的指代关系。子锋在大国主面前也坚持不说话吗?那大国主为什么说宝贝会亲自告诉她?这个宝贝是指子锋吗?
方征偷偷瞥了眼,子锋依然面无表情拦在前方,没有任何反应。不知为何,这让方征心里的恶心缓释了不少。
大国主冷冷问长绫:“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征立刻看出,子锋在大国主的信任级别里远高于长绫。所以大国主步步质疑。长绫道:“虽然不说话,但这一路和他们相处,眼睛、动作、决策和照顾,都是骗不了人的。他们不正常!在奇肱族休养的时候,方征中毒了,连子锋每天服侍照料他,甚至把启程时间一再推迟。连子锋看方征的那个眼神……”
长绫甚至尖叫了一句,“大国主,您最好先检查一下,方征到底是不是个女的!?那是要他生孩子的眼神!”
方征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这长绫也太有想象力,太能编了。子锋的眼神每次都又红又狠,什么叫要他生孩子的眼神?!谁家生孩子是一副要吃人的眼神!?最重要的是他又生不出来!?
子锋也露出了愕然无语的表情,有种天然无辜“不是吧”的茫然。大国主愣了几瞬,继而爆发出大笑,“方征的性别肯定不是女的,这一点毫无异议。”她露出一抹嘲讽笑意,“长绫啊长绫,你就是以这种调查情报的水准,去回禀我妹妹的么?或许该夸赞你编造故事的能力强?派你去和小松玩如何?”
小松是大国主的女儿,如今四岁。
长绫一时间急白了脸,她的确半公半私地被二国主指派过秘密差事,但她自认为不算纯粹站队到二国主那边。两位国主私下不睦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在大国主派连子锋出去办事时,二国主甚至派人杀过他。如今被大国主一个字都不信地质疑,简直是绝了长绫后路。
“禀报大国主,当初我并不是为了二国主的命令!我是觉得的确有必要查证方征的真实来历和华族——”
方征挑眉心想,这可不是多高明的说辞。出乎意料祖姜的大国主没有明显生气,这倒让方征刮目相看——下属有条件这样澄清自己,这说明平时这大国主治理的言论风气还算开明,又或者无力约束?
“结果?”大国主慢条斯理。
“华族……似乎的确和‘花’没有什么关系。”长绫垂头丧气道。
“哼,浪费精力。我早就说过了。无论是华族,还是子锋,都和那个‘花’并没有真正的关系……”祖姜大国主森道,“你,偏偏听我那愚蠢妹妹的。”
长绫忍不住开口,“可若是假的,当初虞夷国君为何要把连子锋——”
方征这下确信,祖姜大国主对臣下的宽纵,已经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长绫是昆秀营的副统领,是战斗人员,平日的工作是协助子锋。然而她监视了上司,又去和二国主私相授受,还质疑大国主的决策,最后居然能如此编排议论上位者,却丝毫没有受到制止与惩罚。方征毫不怀疑,换个资历老一些的祖姜臣子,是不是都能跟这位大国主吵起来。
方征之前不理解,一山不容二虎,祖姜的政治生态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国主和二国主为什么能共同治理,卧榻之侧容许他人安睡。如今看来,是母系社会权威集中性太差。方征心想,或许这位大国主试图变革、想提高国民生活条件的心是好的。但一个区区长绫都敢放肆成这样,也不奇怪她为何倚重外来的子锋,并且饥不择食地笼络自己了。
这样松散的权威,的确只有流云口中,如狼似虎的女人们一直战斗,才能维持下去。一旦怀柔、一旦提高男性.奴隶地位,就会迎来灭顶之灾。
方征心想,要是换了自己,现在就让人把长绫嘴给堵上,还容她在这里问东问西?方征简直觉得,自己以前待的打群架小社会里,那些社会青年小头目们都比这个大国主有威赫力。
“是虞夷国君害怕连子锋威名太盛。他被鸾鸟祝福过,又没有用禹强营那些药,能活很长时间,他又是羿君的关门弟子,杀完大青龙后有些虞夷人都把他当神了……偏偏他才十五岁,虞夷那个老东西能不把他搞下来吗?什么花与龙,不过是籍口罢了。花已经消失几千年,龙也游走了。”祖姜大国主居然还一条条给长绫解释。
方征一愣,他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子锋的老师就是神话中的英雄后羿……当初他执意要下苍梧之渊去取弓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不过,刚才那些话,让方征又接触到新的疑惑点,“花”是什么,“龙”又指代什么?为什么二国主要怀疑方征的华族与“花”有关?虞夷国君忌惮并且以此为追杀理由的“花与龙”又和子锋有什么联系?
花已经消失几千年,龙也游走了……这又是什么意思?方征心想,这个山海时代,虽然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但目前除了那种人首兽身的东西比较魔幻之外,其他的东西,都像远古时巨大不常见的动物。它们很多到后世都灭绝了,所以作为夸张的神话流传了下来,真正去分析,其实这些动物的存在也有科学可循……但是龙,从来都只存在于图腾中,是一种人们想象出来,由各氏族的猛兽取特征的虚构生物。
方征难以置信地想,这个山海时代,会有龙吗?在哪里呢?
“就算花与龙没有关系,但……但连子锋和方征真的不正常,我亲眼得见,不敢欺瞒!”长绫着急道。
大国主挑眉问:“子锋,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子锋面朝祖姜大国主,开口道:“不是。”
方征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瞪着子锋,这是他自重逢后第一次听到子锋的声音。他真的能说话,只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吭。这到底是为什么!?
方征微微颤抖,脑海中很混乱,那几句一直搅得他头痛,长绫的“他就是为了这个理由不说话”、大国主的“宝贝会亲口告诉我”、子锋在黑暗中扑在自己身上流的眼泪……一切都隐隐指向某个方征之前没思考过的新方向,那背后有可怕的事实。
方征还来不及深想,大国主就道:“总要听宝贝说一说。”
子锋立刻跪在了地上。方征隔着大片紫藤萝铺就的平台,凭眼力看得见子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令方征心不舒服地揉皱了,如果不算“连风”和自己眼瞎时候的次数,他上一次看到“子锋”发抖,还是在三苗地穴,挣脱了控制的大青龙在地下穿梭时,决意独自去猎杀它的子锋在跳下去的前一刻,微微地发着抖。现在怎么回事,有大青龙可怕吗?
大国主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打开了盖子。方征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一股类似蜂蜜的香甜味道。跪在地上的子锋,浑身哆嗦着蜷了起来,那似乎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在忍受着某种痛楚,又无处可逃的模样。
方征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从来没有见过子锋如此压抑抽搐的样子——方征知道子锋耐痛力究竟多强悍的,毕竟自己没少抓挠咬他,子锋都没当回事般。究竟是强度多大的痛楚,把他逼成了那个样子?他看上去也没受外伤,是毒吗?还是——
方征惊骇地瞪大眼睛,差点忍不住呕吐出来。子锋的嘴里爬出了一只形似蜜蜂的虫,那虫拇指般大小,身上挂着粉红黏长的丝绦,一直从子锋的喉咙里牵出来。还带着些血迹。它就像是住在子锋体内某个器官里,通过他的食道爬了上来。也不知道它的外壳是什么做的,为什么没有被胃酸烧死,又或者它根本走的不是那条内腔。
总之,这个浑身跟蜜蜂似的长着触毛,腿脚上还有夹钳的活蹦乱跳虫子,在一个人身体里自由爬动,绝对不是轻松的事情。那些粉红色的鞭毛丝绦既像是寄生又像是养分输送的东西。它爬出来后,子锋并没有轻松下来,反而因为那些丝绦牵扯到体内的什么地方,表情更加痛苦。
那“蜜蜂”不断拉扯寄生鞭毛变长,晃晃悠悠飞到大国主手中的瓶口,舔舐着金色的蜂蜜。在这过程中子锋倒在地上,浑身直冒冷汗,他的嘴和喉咙被那种长丝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是人都看得出来,那绝对是世上最难忍受的事情。
“蜜蜂”舔完了瓶口的蜂蜜,想要钻进瓶子里。大国主立刻把瓶子盖住,放进怀中,手比划了奇怪的弧度。“蜜蜂”立刻在空中殷切地转起了圈,粉红色的长绦上下抖动着。它转每个圈都有特定的微小区别,却没过多久就开始重复。
“今年也没说几句话?倒也是,这样才乖。”大国主走到子锋身边,把那瓶蜜灌进他嘴里的缝隙中。那只蜜蜂立刻钻回了子锋的喉咙里,也把所有粉红色长丝绦牵了回去。子锋依然蜷缩着倒在地上无声抽搐了很长时间,涣散的眼神才逐渐恢复一点清明。
长绫忽然大叫道:“国主小心!!”她脸色突变,是因为忽然感受到不远处那爆发出的汹涌到恐怖的杀气。
方征瞪大了眼睛,拳眼攥出了血珠,脸庞因为愤怒扭曲成楔形。他双眼赤红得就仿佛暴怒的野兽,眼眶是狰狞的红色。方征此刻手无寸铁,赤手空拳,但那势不可挡的巨大杀意,就仿佛他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原来如此,”方征暴怒中止不住地涌出眼泪。他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对祖姜大国主她们狂暴如火焰的愤然,一半则是因为心疼子锋与愧疚交织的柔情。曾经让方征日日夜夜痛苦的背叛真相如今像是嘲笑般被摔碎在面前。
子锋竟然是因为被这样惨无人道地深度控制着,对方无言的神色,对方的每一次搭救,对方趴在方征怀里的沉默……密密交织在脑海里,方征的大脑简直在尖叫,尖叫自己的失察与愚蠢。就算听不到说话,为什么不多注意?为什么不多探查?为什么要赌气般放任偏见?为什么不对子锋哪怕多一点点关心?心脏被疼痛压得喘不过气来。
小风,我的小风,我愿意交托生死、彻夜拥入怀中的小风……我曾经以为已经保护了火焰里那弱小的孩子。
原来你依然在哭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遭受着不为人知的折磨,任由我误解、偏见与仇视——
方征浑身发抖,这是他来到这个山海时代,第一次有那么强烈的憎恨、主动去毁灭的情绪:他想杀了祖姜大国主,这堆恶心的顶层设计者都该死,一个也不放过,还有什么星祭长、什么涂山高辛、还有曾经给子锋穿铜链的虞夷国君……一群扭曲的贱人,外斗外行,内斗内行,一天到晚琢磨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方征大脑嗡鸣,深处某个低沉声音又在叫嚣:杀掉——全部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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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听到脑海中的声音,立刻条件性反射把它压制下去。他不想再经历一次被控制了。
虽然他在伤心愤怒的崩溃边缘,但这次脑海中的声音似乎通情达理,立刻如潮水般从他脑海里退走。如果那个“背后灵”真的存在,以后可不可以反过去沟通甚至操控呢?
当然现在方征无暇细思。他深吸一口气,面无惧色走了过去。那副要咬牙切齿的样子立刻让警惕不已的大国主和长陵更戒备了。
“方征!?”大国主喊道,“你要干什么!?”
方征森然笑道:“大国主,你刚对我说一通那么动听的话,然后就让连子锋现身说法,这就是效忠你的下场?你是存心耍我吗?”
大国主看上去认真迷惑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这牵心虫?放心,只要你乖,我就不会让它惩罚你。我是很仁慈的。平时它住在里面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