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章啦,起码写了一半啦,开心。 (11)(1 / 2)

“是来是走,都是它们的自由。”方征重复道,“我没给过它们别的什么。真有危险,自然会远离。”

“你给了它们太多柔软的东西。”子锋漠然道,“龙兽不该这样成长。华胥人建造在首铜山的遗迹里有炭化。龙兽们刚出生就被扔到蛇池里,吃掉所有的蛇才足够大小能爬出来。然后立刻投入浩大战争,征战一生,至死不休。”

方征从这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情绪,试探道:“可是,那些远古的时空,并不属于你。先祖们已经化为尘土,你没必要——”

“但疼痛和记忆在那里。”子锋道,“必须如此,只能如此。”

“那意义呢?”方征忍不住问,“战争之后呢?文明、繁荣、愿望……生存着,不就是为了那些么?”

子锋升起费解与若有所思的表情,这是他罕见没有流露轻蔑的时刻,最后他深邃地凝望着方征,抿紧嘴唇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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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晕眩还未结束,头顶星空似乎放大,变成一团团流动颤抖的光环盘踞在上方。随即方征意识到,那不是星空。

他身下是许多柔软的绿色藤蔓,织成了密实的网状平台,仿佛置身于巨大的吊床中。头顶垂吊着许多发出荧光的大花苞。方征恢复视力更清晰,观察到那些花像优昙,芝麻般细小的刺突发光组织分布在花萼上。

方征试着活动身体,四肢俱能动弹。周围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叫,只有植物在夜风中被吹响的摆动声。他衣装齐全,重华剑也没被拿走。是子锋把他搁在这里的吗?如此放心?

方征小心翼翼靠近一朵发光的花,他的手刚轻轻碰到花萼,它就整朵脱落下来掉进了方征怀里,荧光也消失了。方征摸索着藤蔓平台的边缘的缝隙探出头,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模糊间置身于一座很高的山,平台边缘离地面起码有百米,夜色中黑黝黝的茂密森林在山下看不到边界。借着微弱的星光,方征依稀看出那是类似原始森林般巨大又丰富的地表。下方有很多投射淡白辉光的发光昙花。它们的亮度并不强,就像遥远冰冷的星星落下被揉成碎团漂浮于雾气中。

有条狭窄的通道,他顺着走进去,进入一个被藤蔓覆盖的岩洞通道,潮湿黏滑。到处都长着地苔藓和螺壳,时不时岩洞里还滴下黏稠的藤蔓汁液。方征在通道里没走多久,前方通道被灰绿色的杂石封住了。方征寻思着弄开动静颇大,还是先做好周全准备,于是重新返回有夜明花朵的藤蔓平台上。

子锋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他站在夜风之中,黑长衫外套着奇异的装束。整副骨架制成的头套和护甲,一瞬间方征错觉是一具会走路的骨架。他忍不住问:“你身上那是什么?”

“龙骨。遗迹里的。”

人穿的尺寸?方征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建木遗迹是龙兽驱使着华胥人建造,听子锋的口气留下来很多东西。他几次穿的繁复花纹衣物都来自于那里面。可华胥人如果是被俘虏过去的奴隶,怎会穿得那么好呢?还用龙骨来造护甲?这不对劲。

“这里是……”

子锋的视线顺着那些发光的花朵往下投去,淡道:“建木。”

方征倒吸一口冷气,睁大眼睛想努力看清藤蔓下方高大的山形,在黑暗里只看得到无数发光的花苞坠在藤蔓的瀑流间,宛如垂落的银河。如果这是建木,该有多高,才给人从山上俯瞰的错觉。从前他知道最高的树是杉木或桉树,或有长到100多米。但建木无疑打破了记录。虽然他的角度看不到全貌,但下方能看见的高度已经超过了百尺。他无法想象有那么大的树,在黑暗里宛如一座高山。

方征遥想着传说中的建木记载:高“百仞”,树干光洁无枝,它的枝叶集中生长在树枝的上部。叶片是“青色如芒”,即是披针状,“如罗”,叶片似网状一般。枝干是紫色的,花朵是“玄华”,黑色的。它结黄色的果实,种子如麻。年代久远,枝条弯曲错杂、根结粗大。在神话中,它是众帝王上天下地的“天梯”,有无比神圣的地位。但并没有记载会发光的花朵。

“……发光的是建木的花?”方征四望,每个花苞都像内置了巨大的萤光。

“不,它们叫阎浮花,缠在建木身上。”子锋说话语气很平静。方征有种错觉,子锋回到了这里,就不那么狂躁易怒,身上的某些东西被安抚下来。

方征于是小心翼翼试探:“你在想什么?”

“是什么使得你们一直活到现在。”子锋问得没头没脑,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的脚下万壑竞立。一种孤独于世的语气,龙骨甲下的脸庞在黑暗中显得苍白。方征听懂了“你们”指的是人类。

方征良久道:“是恐惧,让我们生存至今。”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令子锋蹙眉深思,“什么意思?”他若有所悟,脸色愈发琢磨不透。

“因为恐惧,所以敬畏;因为恐惧,所以团结。”

子锋说不出话,大脑深处在重构某些认知,抿紧嘴唇道:“我没有那种感觉了。”他神色复杂地凝望方征,仿佛透过开始正视他已经失去的东西。

“你可以在别的地方看到它。”方征斟酌措辞,“譬如现在的我,对你的感觉,就是恐惧。”

他不掩饰对子锋的恐惧,故而也能在这样的子锋身边存活下来。

子锋的身躯微微颤抖,在物竞天择的关系中,在龙兽从前与人类的交锋争斗中,这本该是最好的结果,也是他带方征来建木想要的一个结果。可是子锋听到方征亲口承认,忽然怅然若失,他隐约觉得,自己遗忘和放弃了很多比那好得多的东西。

过去的自己,想要的是一种名为“被喜欢”的感情。如今不需要了……子锋冷峻的面庞深处潜藏着冷漠的情绪。

方征在藤蔓边缘坐下,逃也不知道怎么逃,打也打不过。在这远离人世之处,错觉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方征心灰意冷地想,若是从前的小风,不知会有多高兴。而对于如今的子锋来说,已不再视此为幸福。他把方征掳来此地只为那种繁衍的破理由……

“我原来真的想过,和你去一个宁静的地方,一起生活。”方征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他放任了难过的情绪,尽管他认为对方并不能理解。

子锋蹙眉,最后费解道:“现在这样,不是?”

“不是。你不是……”

你不是他。

方征苦笑摇头,觉得劳累渴睡,这个地方似乎有股催眠的力量。于是他蜷缩在藤蔓角落闭上双眼。就像沉入黑暗的安全巨手……他来到了建木、他离开了华族,金龙不知几何赶来,子锋阴晴不定。他应该思考很多问题,可他仿佛被茧丝缠身,大脑被闷在了松软的暖和枕头里……

方征没有看到子锋攥紧拳头,神情逐渐变得困扰。他弯腰仔细打量方征,伸手一只手似乎想去触碰他的脸庞,却又醒悟般猛得甩开,恢复了不屑一顾的冷漠。

方征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身上披着件银灰色宛如绸缎般的布匹,它如流水般从身上滑落,有细密编织的花纹,摸起来倒也结实。但方征还是闻到了陈旧腐朽良久的味道,就像是从地下深处拿出的绸布。

天已经亮了,昨夜发光的花苞已经不再闪烁。日光下浅紫色花瓣,吐出黄蕊。

方征爬到平台边缘往下张望,一百多尺下是望不到头的苍翠丛林。典型的热带雨林特征,左右两侧还有刀斧劈开般的纵横深壑,奔涌着滚滚江水,在不远的地方汇成月牙形状的入海狭湾。清晨的日光将海平面染得璀璨耀眼。粼粼波光中,映照出海浪、天空、地平线与原始森林,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海鸟。

这里是大陆的东极,虞夷国界线上的东海岸,建木所在,江水的入海口。

子锋又不见了。方征身旁有些水果和半只新鲜的死野猪。长着獠牙的脑袋和四肢都被撕下来丢掉,肚腹也挖空了内脏。除此之外,方征非常意外地发现,子锋拿来了一套器皿。

玉制的,有盆、爵、鼎,壶等外形。甚至一些珍贵的祭祀用具,如璧、琮、璜,方征勉强分辨着。还有个非常大的缸,里面盛着根断腕的藤蔓,流出来许多汁水。清澈的,方征尝了尝还有点甜。

他不知道器皿是什么玉种制作,后世成规模开采的四大名玉,在这个时代还未被发现。仅从它淡绿清润的光晕来看,有点像红山文化时期就广泛被使用的岫岩玉。

除此之外,还有火绒、石块和“黑石”(煤)。

方征无语地想,子锋这是让自己用这些玉制器皿来盛野猪肉烧熟吗?也不怕烤坏了?

方征知道,玉石并非单一的纯净物,因此也没有固定熔点,玉石在地下经过复杂的地质变化形成,成分众多,包括镁、铝、圭等,若是烧坏了其中的成分,它就会解体。

不过数量这么多,方征又着实肚饿了。他也就挑了个小碗架在石块上。火绒点燃煤块。用重华剑切开野猪肉,剥皮去骨,斩成小块放进玉碗中,加入藤蔓的汁水。开始煮肉。不一会儿就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玉碗也没被烤坏。

这玉倒是意外耐得高温,方征反复把玩着那套形状各异的器皿,心想,礼器和生活用具,是人类文明的遗迹。那些远古巨大的动物们,怎么也不可能用这么小的碗具吧?

吃饱喝足后,方征开始继续摸索周边环境,拨开藤蔓,下方像岩石的地面,方征用剑又砍又戳,还用牙齿咬了咬,的确剥落了一点干苦碎屑,倒是真跟石头差不多硬的建木树皮。

方征折返回昨天没有走通的那条道,洞壁也是树皮。他置身于巨树内部。这条道路或许是它的叶茎,藤蔓环绕的宽大平台仅是它的一根细梢。

它甚至自己衍生出了一套内里的生态系统。除了那种阎浮花,通道里到处遍布的陆螺,还有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蘑菇。方征走到灰绿色岩石堵住之处,用重华剑捅了一会儿,碎石裂开。他继续往前没走多远,就被迫停下。前方的甬道越来越倾斜,开始还勉强能走。后来近乎垂直,就像一口天井。方征丢了颗小螺进去,下方居然全是水。

这是建木给叶片输送水分的通道吧……子锋究竟是从哪里进出的?方征抬头,头顶倒是另外有个黑黝黝的大洞。但它离最近的洞壁都超过两米远,方征没法爬过去,高度也恰好超过了他的跳跃能力。要子锋那般的身体机能,才能跳上去。

不过这难不倒方征。他很快采集了遍地都是的藤蔓,搓成绳状。系在剑柄上,再把重华剑用力投掷到洞口上方,插入了树身中。他正准备攀爬,子锋忽然从那洞口出现。他抱着一堆兽皮和果子跳下。撒下满手的东西,一把搂住方征,道:“征哥哥,别乱跑。你来这里,是给我生孩子的。我好心不拴你,你要听话。”

这理由被子锋直白摆出,方征简直都给气死了。他的身体到今日为止,除了那种虚弱嗜睡,他根本感觉不到哪里有东西在孕育,只觉荒谬绝伦。但他深知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当然也不会逞口头英雄激怒子锋,强忍妥协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建木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带你去。”子锋意外爽快。他把方征扛着,轻松跳上了几米的洞口。上方漆黑,长满了阎浮花。这种花朵在黑暗的地方就会发光。一时间方征就像进入了遍布星辰的时光隧洞。他努力想记住子锋走的路,可是到处都黑黝黝,除了阎浮花并不强烈的团团光晕,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一开始方征还想记住:左拐、右拐、左拐……过了几十个路口他就彻底混乱了。他们在建木内部的枝干里行走,它比人力建造的所有迷宫都复杂,也不知子锋是怎么认路的。

“那些玉碗和是怎么回事?”方征被子锋扛着,感觉到子锋情绪还挺稳,又开始试探打听情况。

“华胥人的东西,就在这建木里。”

方征问:“当年华胥人真被龙兽驱使成为了奴隶吗?”

当年被奴役、被征服、被囚禁关押、被驯养和反抗的,究竟是谁呢?

为什么到头来,力量强大的龙兽灭绝殆尽,弱小被驱策的人类反倒活了下来?龙骨甲、玉器、绸衣,生活用度水平不赖,能活得很舒服啊。

他问到了点子上,子锋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方征听到了可怕的磨牙声,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又不小心捅开了另一个马蜂窝。但他仍然决定大胆一试。

“子锋,”方征尽量言简意赅,“你说你没有恐惧的感觉,那么,就不屑于防备。失败并不可耻。再强大的力量,都会倒在自负之下。”

怪不得没有文明的孕育。龙兽寿命漫长,单打独斗在世间没有对手,自然也不屑于群居和发展社会关系。

人类不一样。一个人是对付不了龙的,那如果千人、万人、十万人呢?正面交战当然也赢不了,但如果陷阱、药物与伪装呢?

子锋声音干涩:“蚂蚁,自己没有力量,手段卑鄙。”他迟疑了几瞬,“你说得对,恐惧,也是一种力量。”

雨还在下,从阔叶间珠串般落下。看不见边缘的森林如同闷在人心上的大网,小队剩下六个人,组成两个“品”字形前进。饶是一天一夜不休眠,夏渚的特殊战斗小队依然不敢合上困倦的眼皮。他们来自夏渚最精锐的暗杀部队飞獾,是临危受命的“屠龙”中坚力量。

这片原始森林,面积几千平方公里。流量千万吨的河水冲刷这片区域,哺育了丰茂的热带雨林和十几万种动植物,看似生机勃勃的天堂,其实是杀机重重的活地狱。

这支小分队出发的时候共有二十人,一个被蛇咬死,两个陷进沼泽,三个被野兽咬死,一个被毒虫叮死,一个被树林间突然垂下的藤蔓卷走,一个滑进了裂缝,一个被泥石流冲走,还有两个伤口溃烂而死。消失的人甚至连玉牌也来不及留下,带回故乡的只有一缕怨魂。

这样的小分队共有五百支。哪怕损失惨重,最后总会有人能完成任务——捣毁建木巢,杀死连子锋。

这是不容失败的任务,夏渚飞獾军首领逢蒙不但坐镇指挥,甚至亲自深入任务前线,率领一支小分队深入敌境。一路上遭遇了许多危险。

但必须要做。连子锋的龙兽血脉在首铜山觉醒后,破坏了虞夷的许多塞和屯庄,逼得虞夷国君要跑到青龙岭去找华族合作——听说也失败了。虞夷国君没了音讯,华族首领不知所踪。巴甸还在被洪水淹着。谁也不知道连子锋下一个目标是哪里。哪怕是曾经斗得水深火热的大国,听说花与龙重出,也感到了唇寒齿亡的危机。

这不是那种几十年出一个的发疯半人半兽怪物,虽然也能造成破坏,但它们没有头脑。不像连子锋,更危险更致命。

作为最早探查连子锋身世,且当做政治筹码操作送出去的人来说,逢蒙知晓太多虞朝旧闻,也亲历过虞朝分裂的年代。他接近六十岁,在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寿者。他身上有许多战损的旧伤,无论是精神、还是**,都遍历过沧桑。可是哪怕是个老人,自从连子锋开始在禺强营中活跃,逢蒙就孜孜不倦开始收集起了连子锋的弱点和情报。像个小肚鸡肠的少年——嫉妒着他师父后羿所收的关门弟子。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这个理由。

十数年如一日的针对和搜集信息并没有白费。逢蒙终于从老师的奴仆屺兮那里,试探出子锋骇人的血脉之谜。他立刻授意夏渚使者传讯给虞夷国君,想要借刀杀人——几乎成功了。连子锋被投下狱,如果当时虞夷国君再果断些将他除掉,哪里还有后患。也不会两年前的丹阳郡,害他失去了儿子逢毅。

逢蒙这回一定要亲手除掉连子锋。于公于私。

建木虽然位于虞夷境内,其栖身的广袤原始森林,却横贯夏渚南部和虞夷的北部。夏渚可以从另一边进入。很难遇到虞夷的防守——谁也不会在弱水附近布置军队。

“你要怎样杀死连子锋?”此行之前,夏渚年轻的雄主姒仲康问逢蒙。姒仲康是夏渚的第三任君主,启君的四子,崇禹帝之孙。他在位六年,非常重视军队训练。在他的支持下,夏渚的两支队伍——铠役和飞獾都发展壮大,一在明一在暗。夏渚的农业生产在和平环境中,发展得异常迅速。对于造成大动荡的危险,当然要第一时间永绝后患。

当时逢蒙给主君呈上了一个陶罐子,打开里面有几只蚂蚁。

“你在愚弄我吗?”姒仲康问。

逢蒙低声道:“这就是从前华胥人的办法。它们叫做‘訇蚁’。”

“最开始是这种东西。”

子锋带着方征在建木内部走了很久。方征的眼睛适应黑暗后,能看到通道中有许多散落的年代久远的骨骸。他忍不住问:“这是龙骨?”

“不是。”子锋捡起一块给方征看,方征认出那是一颗非常大的灵长类牙齿。人类的牙齿不会这么长。像是某种巨大的猿类。

“它们叫做步猿,能长到三个人高。”子锋道,“浑身披着红毛,生活在树上。是这颗巨树的常客。建木上有千只。后来,它们全被吃掉了。”

方征问道:“吃掉?被什么?龙兽吗?”

子锋摇头道:“不是,被蚂蚁。”

一瞬间方征不确定他这个“蚂蚁”指的是字面意思,还是子锋一直用来指代人的那个意思。

即便是在森林中,这雨也下得实在太长了。已经连续下了两天两夜。雨水把行头都浸湿,飞獾的小分队里此起彼伏喷嚏声。天色也异常阴沉,这里常年处于日照范围,并不该有那么多云朵。

逢蒙穿戴的皮甲也饱吸了水分,他并不很在意,经历过惨烈得多的战役,他全身上下都是伤痕的勋章。都说英雄短命,天年不永。老了总会变得衰弱。就像他的老师羿君,在全盛时期,他自然是不敢去挑战的。但当羿君老了,他又精心布置,终于使得这位年老的英雄身体急速恶化,带伤逝世。逢蒙也渐感老迈的压力,八年前夏渚与祖姜一战,八百红衣敌万军,令他伤了眼睛和手臂,可是八年以后,祖姜不在了,他还顽强地活着。

连子锋也会一样死在他面前。逢蒙的怀里揣着一只陶罐,里面是一些訇蚁尸体的粉末,混合着精心调制的食物香气。这种小生物在其他地方非常稀少,但在建木周围远古生态的原始森林里,它们有绝对的数量优势。当它们汇聚一处,就是红色的死神,过境之处白骨累累,没有任何生物能幸免。它们坚固的钳肢和口器能咬穿岩石,头部独特的储气囊和周身防水的膜,能让它们在空气稀少的地底、岩层与水底深处存活。而这一特性,被华胥人发现……稍经引导,就能活在生物的内环境中。

如山般高大的龙,在倒下的那一刻,十万亿的蚁群在它的身体里穿孔啃咬,几天之后只余下累累白骨。

对付连子锋,根本要不了那么多。

等此战结束,杀掉连子锋,逢蒙就是屠龙者,将会铸造比羿君更伟大的功绩。姚虞帝坟里的猰貐、丹山脉中的马腹、祖姜女帝陵里的穷奇……訇蚁都能干掉,如此简单。帝君和英雄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能一劳永逸,功垂千秋。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逢蒙回忆着,华胥人的遗迹年久日深,很多整理工作持续数代。虞朝分裂后,战乱不断。本来保存着玉石礼器的太庙也被暴力砸毁。启君的长子姒太康厌恶至极,还把许多玉器毁坏,一刀砍在决讼的神兽獬豸脖子上,但它跑掉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对玉雕的整理挖掘又被迫中断了良久。直到他的弟弟仲康继任之后,情况才稍微好转。

不久前,一块玉雕版的发掘,引起了逢蒙的注意。画面上是一条长蛇,正在被许多蚂蚁啃食。还有四个华胥古文字,没有人认得。逢蒙又派人查了很多记载、到处找人打探,终于找到了这种早已消失的小生物。它们在建木的原始森林中,数量早已不如往昔,但对付连子锋问题应该不大。

逢蒙志在必得,甚至考虑回去之后的事——作为飞獾军的统领,相当于夏渚军团最高位的元帅,也封无可封了。他也不要像仲康的哥哥弟弟们那样,划一块地自己来治理。他要更多的东西,谁不给他,他就放訇蚁去埋了那人。

当然,首要解决的,是索兰那个该死的小姑娘。铠役军团是夏渚的第二大军团,怎能交给一个女人?上次教训没吃够。她竟然在知晓这么伟大的屠龙计划后,向主君姒仲康说坏话,话里话外都是阻止,跟只胆小的兔子似的。结果居然还真的吹动了主君的耳朵风,仲康居然质问逢蒙:

“这东西让人不放心,真的没问题吗?”

逢蒙不以为然,蚂蚁,水淹火烧,甚至徒手就能捏死。哪有什么问题?

索兰别有深意对他说:“为什么从来没有帝君用訇蚁来对付怪物?”

“因为华胥人的玉雕没发掘出来,他们不知道。”

“那华胥人又是如何灭族的?”索兰问。

逢蒙冷笑,难道这丫头言下之意是被小蚂蚁弄灭族的吗?天方夜谭,笑话。

子锋带着方征继续在建木中穿行。有一段路越走越宽,接近了树干中心。通道明显有人工打磨的痕迹,有些地方还隔出了简陋房间。这里还没有被野蛮生长的阎浮花入侵,到处一片漆黑。子锋擦了火绒,点燃了旁边通道上一根烛台。那烛台是蛇形的,跟巴甸的蟒王差不多大。里面灌满了松脂和不知什么动物的油,如果作为长明灯使用,恐怕可燃几万年。火苗舔舐到建木的树枝,它们却没有燃烧,只是颜色变深了些。怪不得能在这里安置火把。

到处散落着骨骼、废弃的器物。方征没有看到刀剑,如果是铜铁制作的兵器,这么长的时间早就生锈腐烂了。遗留下的只有炭化的衣服、石器皿,以及最多的,各种各样的玉制品。

通道越走越宽,壁顶也升高了。令人惊讶建木内部到底有多大,起码目前这根通道,就能容下后世几个足球场的宽度。方征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奇怪。他首先注意到前方垂着许多巨大的环制品。它们被嵌在壁顶上,明显人工打磨过的痕迹,材质应该是曜石混着些金属矿物。它们的排布令方征想到了后世马戏团的跳火圈,不过尺寸大约只有龙兽用得了。

而在那些环制品下方,虽然已经腐朽,仍然保留着许多粗大尖锥金属矿制品的痕迹。有方征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尖锥,枪头和刀刃。

“这是当时的人用来捕猎龙兽的东西?”方征问。

“不,”子锋抬头看着那些环,语气听不出波澜,“是捕猎完成后,剖体所用的。把它们的身体,用那些环固定住,再举起这些刀剑穿进去。”

方征毛骨悚然,道:“为什么要——”

“为什么强大、为什么长寿、那些力量从哪里来,又能否代际传递?当他们不知道龙兽的胎儿或蛋到底从哪里来时候,就会疑惑它们究竟如何繁衍。”子锋让方征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方征发现前方有个深不见底的天井,看样子一直通到了建木的下层。雾蒙的蒙,也不知有多深。借着旁边的火光,方征隐约见到下面白森森的堆积物。

“骨头,什么都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步猿、长毛大象、蟒蛇、巨蟹、鳄鱼、蝎子、猛雕……当然还有,龙骨。”子锋淡淡道,“征哥哥,你看了这些,是什么感觉。”

方征只觉得一股寒意直上心头,这里是远古的疯狂实验场所吗?华胥人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听过另一种说法,是龙兽掳走了华胥人,强迫他们生产。”方征想起娥皇女英的养子们告诉他关于“花与龙的黑暗往事”,挑眉问子锋,“难道是,反过来被将了一军?”

子锋重复道:“我们输了,因为我们没有恐惧。”

方征被另一面的真相震撼得久久无言,又听子锋说:

“华胥人的图腾是花。一代又一代传承的花。他们熟悉的物种,都和他们一样,雌雄繁衍、生生不息。”

“难道生物不是这样吗?”方征疑惑道。

“龙是天生地养。它们是不会交配、也不会从身体里蹦出什么东西的。所以华胥人非常遗憾也非常好奇,他们剖得很清楚,找不到任何生殖器官和胎器。那么龙兽的蛋究竟从哪里来?”

方征想到了那两只并封小金龙,它们尾巴连在一起,消化系统惊人,也俨然不会有交配和生殖器官。自己从雪山中拿到它们的时候,好像是通过一个梦。这实在太玄。而且它们孤零零在那雪山里,就像被遗留了几万年,跟石头一样。

“后来,他们发现,龙的蛋,是石头变的。建木里有很多石头,有些年头的时候,某几块就变成了蛋,继而生出龙兽。这是一个谜,他们根本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为了解开这个谜,他们做了很多事情……”

方征疑惑无比,石头?那子锋怎么说给他生孩子?

“在经历了很多失败后,他们终于发现,虽然龙兽不能交配,但如果让其他生物适应了它们的血,其他生物在繁衍中,就能生出一些带着它们力量的后代。虽然那些后代长得乱七八糟,好歹也算是传承下去。”子锋发出短促的一声讽笑,“至于怎么让其他生物适应并携带它们的血……那又是非常漫长的过程了。不过华胥人的国度,持续了很久的时间,他们的人数非常多,也耗过来了。”

方征惊讶地想,血液里的免疫系统会排斥,输进去分分钟就死了。不同的蛋白质,巨大的基因差异,都是至今生物学上难以攀登的高峰。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克服了多少问题。远古没有生物科学,他们的研究得以进行,一定是在大量死亡样本中,得到了非常稀少的珍贵突变。

“一开始,还是和它们体型接近的东西,譬如大象、长蛇……后来用过大型的猩猩、鳄鱼……到了最后,那些血,终于传到了‘人’的身上。有一批‘人’离开了华胥族,去了一个叫做轩辕丘的地方,建立起强大的部落,女娲、包牺(伏羲)……轩辕国,人首蛇身,以为可以拥有漫长的寿命……”

方征倒是记得,当初二铜牙带着獬豸逃难时,似乎就路过荒废的轩辕丘。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但他们发现,用人类寻常的交配方式,大部分时候,生不出来带龙兽血脉的后代,偶会还会生出怪物。但如果用血滴在那些石头上,有机会能成功。”

“把血滴在石头上?”方征心想子锋该不会要把自己放血而亡吧。

“一点点血,就能决定。我当然舍不得征哥哥死。希望征哥哥至少一百年不要死。”

方征心底骤然一痛:“‘舍不得’?你懂么?”

陡然离天近了,大团的云朵压下,瓢泼大雨哗啦浇在头顶。在雨中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方征只知道这里很高。他脚踩着似悬崖的斜坡,不同的是“路上”伸展出颀长的枝干。这应该属于建木顶端的“小芽”了,然而还是比寻常树木都要粗。大如车盖的叶片被雨淋得湿透,垂在树枝两侧。

倾盆大雨中,方征似乎听到天边有嘶吼之声,子锋笑了笑道:“那两只小家伙来了。征哥哥,但它们不知道怎么进来,建木太大,这里面的血腥味道也让它们害怕。但除了建木,周围环绕的千丈弱水,它们没法游泳。所以要么停在建木上,要么停在很远的地方……会怎么选呢?”

嘶吼声时断时续,在风雨中变弱了些,子锋侧耳聆听了一会儿,道:“它们没敢进来。可怜的小东西。也好,我不想亲手启动这些机关。它们大部分其实都还能用。”

方征问:“既然龙兽避之不及,你为什么要呆在建木上。你分明不喜欢这些。”

“但这是我的源头。”子锋抬头看着那些圆环,上面还有斑驳的远古的血痕,“在这里最初开始的……花与龙的血。”

方征默然,所以子锋在这里才会获得心灵的平静。他身世的归处,他的元祖,他能感觉到的和这世间的牵绊,哪怕多么血腥残酷。

“这就是‘舍不得’。”子锋道,“所以我是懂的。征哥哥,我有的时候在想,是不是让你和一个女人生个孩子,等你死了,那个孩子就会陪着我,然后那孩子再生孩子,一代一代地陪着我。可是我一想,他又不记得你的事情,算了吧。还是用你的血,替我孕育一颗石头,等它变龙,就可以一直陪着我到天荒地老了。”

方征想到了许多帝君秘密研制的长生不老的药,还有虞夷国君那诡异吸取生命巫法,都为了延长寿命。子锋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否则他说不定要搞点长生不老的药来给方征服用。

“小锋,你终究还是‘人’,只有‘人’,才会害怕一个人生活在世间。”方征的语气低沉,有一丝温柔。

子锋默然,最后道:“我不明白。”

——不知道这漫长的一生该如何度过,能去思考这个问题,就还是人。

并封金龙盘旋在建木外围咆哮,带来连绵不歇的雨水。它们巨大的身躯隐匿在云层里。夏渚的飞獾小分队的视线被森林限住,电闪雷鸣间,看不清晰。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亲信士兵哆嗦指着云外,对逢蒙汇报到,“很大,一闪而过的,金色的东西。”

逢蒙抬头看了几次,云层都太厚没能看见。他冷冷道:“继续走。”

怀里的小罐子没有被淋湿,保护得很好。逢蒙曾经想弄清楚华胥人写在蚁吞蛇的那块玉雕版上的字到底是什么,在对比了很多材料后还是找不到,后就没放在心上了。

“好像有字?”方征被子锋带到了建木内的另一处宽大场地,这里散落着许多玉雕石刻,或许是当时祭祀的场所。年久日深,洞壁上的炭画已经模糊,雕像也损毁、缺胳膊断腿。方征意外看到了几块保存得还算完好的玉雕石刻,一块上面有大象和老虎,它们背对背站在一个小岛上。四周围绕着起伏潮水。

玉雕上有花朵图案,下方还有四个字。方征又看向旁边的玉雕,有鸟停在一根树干上,树下也被洪水包围。下方也有四个相同的字。

方征一开始还以为他们在记载远古的水灾,可他总觉得这玉雕刻哪里怪怪的。他轻轻触摸,忽然意识到了不对。这玉雕上的“水”的表现,并不是波纹,而是许多小点。玉雕没有颜色,都是淡白和淡青色,但里面掺杂了一点矿石,显出黑色。如果这是有意为之,那这些点状物就不是洪水,因为没有水会是黑色的。

“我讨厌蚂蚁。”子锋漠然地看着那些玉雕,重复第三次。

方征的手抚摸到每块黑色潮水下方都会刻着的相同的四个字,“你懂华胥人的文字吗?”

“懂得不多。这几个字倒是常见。是‘万物皆訇’,最后的‘訇’字,是一种蚂蚁。”

“訇?蚂蚁?”方征忽然内心一紧,他的确是记得,在后世破解远古文献的竹简中,提到过古老的“訇”字,有除了名称之外的其他含义。

万物皆訇——訇在古老的竹简文里,和五行密切相关,是五行里“克”之意。相克就是被压制,压制就是受伤害。最早的人类从自然里悟出了五行,相信五行相生相克。、

五行相生,催生万物,生生不息。相对的五行相訇,就是万物皆死。

廖明春教授的论文;《郭店简“訇”、上博简“[]”字新释》,只取最浮浅的意思写小说,不是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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