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好有了开战理由!?”
“在青龙岭的哨岗边搭个宾屋不准进来?是不是还要白吃白喝喂这些战争机器?”
方征只觉得耳朵发鸣,胸闷气短。他最后轰走了所有人,让他们过会儿再来并提出不同的解决办法。等所有人走之后,方征实在控制不住,眼前一黑任由自己载道在大厅的沙盘图旁边。大热的六月,他浑身冒汗,眼皮又重又涩,四肢就像灌了铅。
他又低头呕出两块黑血。从前只在晚上发作的症状,白天也开始出现了。现在是大中午,然而他竟宛如在深夜里感受到的寒倦。方征又生气又虚弱。他靠在梁柱上,迫切想要抓住什么来支撑自己。
方征身体十分寒冷,但那寒冷深处又燃烧着一把火,就像是当初在奇肱族山谷里感受到的煎熬般。他想念子锋。回味着数次交锋时的纠结与甘甜。子锋让他养成了不好的习惯。他想起当时曾经日夜照顾重伤濒危的子锋,只要一闭上眼睛铺天盖地都是那时候的味道。草香、血香和浸泡着许多药材的木桶浴水香,都化作他眼前交织的斑斓。
不过,他更想揪住子锋打一顿,矛盾心态交织,令他愈发里外煎熬。
“茶——”方征嗓音沙哑地喊着,门口卫兵会进来照顾他。“茶”这种东西,巴甸境内早有群众发现,给牛羊吃了这种草后它们会躁动,人却并不习惯这种苦涩的东西。是方征采来后教他们晒制冲泡,把这种提神饮品推广开来。
一杯热茶递到方征嘴边,没等方征接过去,就着手就喂到了他的嘴里。方征头晕眼花的也没看清楚。润着干涩的嗓子时忽然全身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从背后抱着他,另一只手环过身前给方征喂茶水。
“这种汤一点都不甜。”低沉热意的声音贴在方征耳边,“没有征哥哥的水甜。”
朗朗乾坤白日,方征听得眼前一黑,他艰难地转过身,就着不多的力气“砰”地一拳砸在背后那人身上。背后拥他入怀的不是子锋又是谁呢?子锋挑眉任由方征的拳落在身上,没躲也没退,反而上前一步,把方征就着那进攻的姿态,紧紧地搂住。
方征本来就胸闷气短,眼前发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吼道:“你滚开!”
“然后呢?”征哥哥还想做什么?”子锋眼瞳殷红,带着一抹笑意,抓住方征冒虚汗的手按在自己胸膛的疤痕上,“这里再捅一刀?别的地方也可以试试,只要征哥哥开心就好。”
“小锋,这世上如果唯一有谁想让你活下来。”方征艰难地喘息,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你知道那个人是我。”
“我当然知道。”子锋轻柔地开始替方征按压背部,他手中动作所到之处,方征身体的寒意逐渐缓解,一股股热流重新使他恢复力气,眼睛变得清明,看见子锋血红的瞳孔中,认真地倒影着他的模样,“征哥哥对我最好。”
“所以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方征稍微能喘着气说话,露出绝望的表情,“让我这么半死不活,虚弱难受吗?”
子锋一只手勒住方征不让他挣动,另一只手替方征按摩,让他血流重新活络,“所以我来帮征哥哥缓解了,有没有好受些?”
“我要另一种解决方式。”方征咬牙切齿道,“我绝不,绝不要给你生。”
子锋摇着头,手划过方征的脸颊,“征哥哥,你以为把肚子或者胸腔的什么脏器打开,就会找到类似你们人类的胎儿,然后把它拔.出来完事吗?血种不是这样孕育的。”子锋痴迷又怜爱地看着方征,“在你的血液里,每一滴都有……那是我和你的血种——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我舍不得。虽然不得不暂时让你难受一段时间。你们人类当母亲的,也都很辛苦……真好,我第一次要了你的时候,就想让征哥哥给我生孩子了。”
方征听得费解又毛骨悚然,什么叫每一滴血里都有?这个年代有没有输血技术,他可以全部换掉吗?为什么他是个男的也能?还是说孕育血种的规则和人类不太一样?然而来不及细想这些问题,方征已经逐渐恢复知觉的四肢,就感觉到身体另一种酥麻从脊柱上升。
“征哥哥,你的……在说想我。”
梁柱上有大匹垂下来的彩色丝布,是蚕坊的女人们编织来装饰首领会议场所的。它们垂落在方征掀开的衣襟上,随风微微浮动。
纱帘里传来了寥寥几声沉闷的躯干械斗声,撕拉一声,帘布大块被扯烂飘落在地。雪白色的蚕丝布匹挤在一起,被反复压平,继而被浸湿。
空荡荡的房梁下方,歪倒着一张桦树枝干制成的椅,桌腿已经被卸下来了,一段系着帘布,而帘布被拧成绳状的末端,系在两只手腕上。
“我还是能让你愉悦成这样子,征哥哥……”
“待会我的职官们会回来——现在大白天,你又把我的卫兵打昏了——很多人都在附近——”方征气得口不择言。
“也对,我倒是不介意让所有人都知道征哥哥是我的,可是你这到处……样子要是被别人看到了。我到底会杀多少人,我也不知道。”子锋低笑着,把方征抱了起来,往后门连通方征房屋的通道走去。
从会议场所走到方征自己搭建的火山灰屋子,需要经过一条风雨回廊,本来平时也有卫兵在巡逻。可是方征被抱过去的时候,发现他们早就被子锋弄昏,东倒西歪地敞在路边。
“你不能这样!”这是最令方征寒心的变化所在,“你不能动不动打昏人!杀人!如果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那么当初屺兮要杀你就没有错!”
“征哥哥,人杀蚂蚁有错吗?”子锋挑眉道。
“我也是蚂蚁!”方征咆哮道,“人和蚂蚁做你不恶心吗?”、
“这就是最奇怪的了。”子锋玩味道,“我竟然还是想和你生孩子。着迷又费解。看来,我也有没变的地方。”
方征动弹不得,眼眶裂出几丝血红。子锋踹开方征房间门,把方征扔在床上,又重新关好门窗,居高临下地瞧着方征被绑缚四肢躺在床上的样子。方征也回瞪着,内心在痛苦颤抖。
——不,你还是变了。你不是那个肯为我九死不悔的小锋,你不愿听我的话,不愿尊重我,只把我当做满足……的东西。你无视我的痛苦和拒绝,强迫于我。而你知道我无法抗拒。因为我的心中,仍然保留着对你的温情回忆,想要拯救你。当初你顺水推舟地让我来到祖姜,自戕以拔除牵心虫,也是看准了我绝不会丢下你。你真是个自私任性的小鬼。
子锋轻笑着,他的笑颜依然是那般英俊动人。方征更直观看到子锋的身体和那些怪物的区别——他怎么可能是呢?流线起伏、肌理分明,皮肤下甚至能看到血管。如此勃发的生命力,只看外表,是多么有活力的人类青年。
可是他皮肤硬得像铁一样,刀枪不入,硬邦邦的,似乎就跟他的心肠一样,再也不会柔软下来了。
“征哥哥,我居然还是这么喜欢你。”子锋语气略有些不可思议地夸张,像个小孩子。
方征对他的变化充满担忧,自他来到这个神秘蛮荒的山海时代,一次次地感受着人类和自然界其他生物力量悬殊的对比。但都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直观体会到,力所不能及的彼方却要与他的未来那么深刻地纠缠。方征心中满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恐惧,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小锋……”方征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在诉求什么,他怀里抱着熟悉又陌生的躯体,这让他那么爱又那么恨。而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对方明确表示会让他“诞下”异种血脉。那些东西是之前在山洞里被……的时候,子锋种进去,现在已经遍布了他的血液吗?
子锋容貌未变,声音依然清脆,除了荤话之外的发言,却既危险又残忍。他是最危险的一种小孩子,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扭曲的道德观,且是那么随心所欲。
“别怕,征哥哥,我不会杀你身边的蚂蚁。那堆要来找你的,我也弄昏了,打扰不了我们。至于明天,你想怎么对待虞夷老东西派过来的五十只小虫子,都可以随意。因为我就在你的身边,他们要是有任何威胁,我都会杀掉他们的。其他人也一样。我要杀他们,就像捏死蚂蚁。”
“我不喜欢你杀人!你不能随意——”方征他边流泪边喘息,或许那也是祭奠的泪水。
“可是我喜欢。”子锋舔着嘴唇,“不过,没有超过喜欢征哥哥。所以……”
话虽如此,方征亦明白,这种“喜欢”,浅尝遏止到**而已。对方虽然拥有着所有身为人类的记忆,却已经完全站在一个自诩为更高级的异类生物层面上来看待这个世界,包括看待方征,或许是把他看做一只比较偏爱的蚂蚁,跟养个小宠物似的,本质上依然是当做某种东西。
就跟很久之前,子锋要把方征当小奴隶时,示好送给他芍药种子、替他烤肉的心态相似吧。
只听得子锋继续道:
“所以,我多……一会你,就会少杀一些人。征哥哥,这世上活着的人,只有你曾经给过我温暖。其他的,要么是害怕,要么一直在利用、追杀或陷害我。我除了喜欢你,不喜欢其他所有蚂蚁。你的蚂蚁王国,我也说不准哪天就动手清扫了。这东西太让你劳心费神了……除非你能满足我。”
方征气极反笑了:“居然……你……这是威胁?”
子锋不可思议摇头:“威胁?不好意思,征哥哥,虽然我很喜欢你,但你也别高估了你们弱小的能力。”子锋那被……占据的表情流露出理所当然,在方征眼里则是刺骨的傲慢。
“这是条件。你能选择,我也一样。”子锋抚摸着他的脸颊,轻言慢语道。
方征惊叫一声,随即闭上眼睛,泛起一抹绝望的笑意。良久他睁开眼,表情毫无波澜,不带感情的音调缓缓道:“行,随你便。再说——”
方征伸出手抚摸……,冷漠道:“再说,不但不难,你难道不知道,对于我来说还挺享受?”
“希望你能一直这么享受。”子锋笑容放肆起来,一瞬间让方征陷入目眩神迷的发愣中。那缀着星辰般的红瞳中,丰盈的流星缤纷地划过。它们在大地上燃烧殆尽,变为了一块块垫脚石。又落入了流淌着熔浆的滚烫大地深处。
过了不久,方征更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的意味。
子锋血脉觉醒之后的……和……,远超过方征想象。当初在被兽化的子锋囚禁的那几天,方征浅尝辄止地体会过一点。那时候子锋的能力没有完全觉醒。已经非常吃不消了。如今他才知道,什么叫……
“征哥哥,你说过,让我先找到自己。然后你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会喜欢我。我曾经很在乎,在乎你对我喜欢到什么程度。”
方征眼神一黯。在半昏厥中断断续续听到对方的呢喃。
“但我已经找到了,真正的我就是这样。我从此不在乎你是否对我有怨言了。”子锋贴着他的耳边道,“只要有足够的力量,我就可以永远把你困在我身边。我不依赖你施舍什么喜欢。”
方征在仿佛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想到,子锋,当初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那个孩子,已经被血脉催化成了变态控制欲的暴君。能与子锋对抗的,也只有力量。
于是方征试探道:
“那两只并封龙,”方征果然看到子锋殷红的眼睛变成了竖瞳,就像突然警惕的猫一般,“你不敢正面找它们,对不对?你是花与龙的血脉,很多很多年了。它们是龙的远古遗种,今天去远处巡视了。所以你白天就敢过来,但——”
方征一边说着,拼尽力气在指尖撮响哨音,“它们已经快回来了。”
“哼,你以为我怕它们?它们说不定更亲近我。”话虽如此,子锋还是恼恨地匆匆起身。他永远不会告诉方征,他太清楚方征对龙兽的吸引力。那两只虽然并不是能找征哥哥生孩子的类型,但也会把方征视作最珍贵的亲人。这也是他无论如何,也要让方征成为孕育血种的原因。
子锋感应到并封龙远远回来,他气得摔门而出,脸上阴云密布着杀意。方征浑身散架地倒在狼藉斑驳的床头,远望着山巅飘来的滚滚雾岚。每次并封龙升空与降落,都会引动很多水汽,形成云雾。
他聆听着外面巨大的呼啸风声,忽然连敷衍虞夷国君的决定都想撤回了——并封龙如果一直呆在这里,起码能成为威慑子锋的存在。可是,方征继而又惆怅地想,它们不可能一直呆在一个地方。它们喜欢远飞,它们是龙。方征不想让它们失去自由,而且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办到那一步、控制得了它们。
方征身体虽然累,却没有呕黑血时的寒倦虚弱之感,也算是一种疗愈。方征内心冷酷地想,子锋的条件也不过如此。若是有必要,像……一样在床上……而已。当初的自己甚至天真地说过这身体随便对方……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谶言。
这句谶言就当是给“人”的小锋的葬礼。方征已经失去了他,如今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华族,为此做任何事,都可以。
修改了太多遍。有点不太流畅,和之前一样,我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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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族的新湖占地超过一百公顷,用后世的对比,约莫有一百多个足球场大小。湖边种上榆树、枫木、嘉木等高树。冰夷畅快地在湖水中恣游,谁也不知道它把湖往下掘了多深。偶尔才露几条长触须上水面。
湖水的南边是无数细小的泽地支流,滋润了大片土地。这里被垦成了水田。更远一点则发展泽地养殖。劳动者们在长满芦苇的水荡中划着粗木舟,播撒下鱼苗、螺蛳和蝌蚪。北边则是一条由小溪扩成的长河,一直延伸到青龙岭外的清水江中。河岸遍布华族战士的哨岗。新的一批驳兽也出生了,它们将在保护下健康长大,然后成为卫戍家园的新生力量。
在北边宽敞的林间,除了种植李、杏、柿、桃、榛等采集果实,还种了满山的桑林。夏渚的海七娘和桑姐等一批逃出来的蚕坊女工教华族的女人们纺织缫丝,制作了大量轻便耐穿的日常衣物。而在西边的高地上,孟十三、九黎锻铜的老战士和祖姜白塔上传来的制陶技术,和奇肱族人一起,摸索出新的炉具烧制手段。他们实验了多次,终于成功造出了三个铜风炉,将武器制作的效率提高了几倍。
方征计划将富余的铜风炉用以烧制铜甲。但没有图纸,普天之下只有虞夷和夏渚制过铜铠,这将是方征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之一。战力问题是根本,而战力除了依赖身体机能外,最实用的就是以技术手段武装。如果方征有铜甲的军队力量,那么在“人”的范畴内,就拥有了真正争霸的实力(虽然方征养着两只并封龙,但方征担心它们迟早会和子锋爆发不可调和的冲突,变数颇大)。
方征派斥探仔细回报进入青龙岭的虞夷的禺强营战士详情,心中逐渐有数。禺强营的五十名战士也循例,派小狸猫提前衔来一束花和一把小铜匕充作“和平信物”。
当天早晨,湖泊北面的河道中,驶来了五艘细长的独木舟。木舟是柏木所制,船头有一根立竿。竿上悬挂着鸾鸟的长旗图案,五艘船共有五色旗。每艘船上分别乘坐着十位战士。他们身穿兽皮褂,肩上带着铜护臂。每人都背着弓箭,佩着兵器。随着华族战士打开“水门”(在河道中修建的哨岗,河岸是两座坚固的石垒,中间以铜网拦截),他们把兵器都解下,挂上了两岸伸过来的钩子,由专门的战士收走了。
方征采纳的“欢迎”方案如下:允许他们坐船进入华族领地,但必须解除武装。小舟随即沿着河道继续深入。岸边十米开外,拦了一条长绳警戒线,普通百姓可以远远观望,但不能靠近。
五艘小舟一直行驶到大湖中央,从水中升起了冰夷的巨大的触须,簇拥着中央半个小岛般的浅灰色的平台。那是冰夷的背部,约有篮球场大小,在水面十分平稳。
冰夷向湖岸伸出三根触须,走上来十余位华族高级战士,穿戴精良,抬了张长木桌放在冰夷背上。上面铺着彩色的绸布。打造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宴会桌。
虽然在传信里已经商议妥当这种见面方式,但当冰夷的长触须伸到五条木舟前方时,禺强营战士们绷紧的表情终于还是有细微的震惊。
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那黏滑的触手往冰夷脊背上走,竭力保持平衡。还算是素质过人,没有当众露出怯意。但当第一批二十个战士走到冰夷背上时,他们的腿还是有微微的颤抖。
剩下的三十个战士留在木舟上,这也是一开始谈妥的。接下来,这二十个禺强营战士于是坐在了长桌对面。陆续又有一些华族姑娘顺着冰夷触手走上平台,为他们端上酒茶瓜果、并菜肴肉羹。都加热烹饪好,盛在陶罐盆爵中。
华族战士中领头的是九黎大铜牙,他正对面坐着一个面相稍长的禺强营战士。他们都不会超过二十岁,只是外表显老而已。
“眼见为实,名不虚传。十分……印象深刻。”那个领头的禺强营战士四下张望着冰夷的背腔和它伸展到四面的触手,在湖中心宛如巨大岛屿长满了榕树的气根,眼中频频闪现着震惊。
说不忐忑是假的。这么大只怪东西,要是一生气潜下水去,或者稍微翻个身,他们就全淹了。又或者它忽然对背上的小点心们有了食欲,从黑色的巨湖深处张开血盆大口,把他们全吞下去也未可知。幸好眼下华族的“外事成员”也在这里,是他们最好的定心丸了。
“只要不惹怒冰夷,它就很温顺。你们无需担心。”大铜牙用那套方征指点过的说辞,开始招呼他们品尝佳肴。这批人远道而来,的确又累又饿,却暂时还不敢吃华族的东西。
“华族首领呢?”那个领头的禺强营战士问。
虽然欢迎仪式看上去比较隆重。可是方征并没有现身。这多少令他们有一丝不安。
“首领稍后会接见你们。”大铜牙平静道。
那个禺强营面相稍长的战士问:“在哪里接见,龙角上吗?”
大铜牙没有直接回答:“首领说,等你们吃饱喝足,恢复体力精神,休息好了再去见他。”
大铜牙看着禺强营战士们一口没动的菜肴,率先夹了几块放进嘴里,“我们没必要下毒,如果想俘虏你们。让冰夷翻个肚子把你们吸进去就行了。”
禺强营那个领头的战士忽然一拍桌,怒道:“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不是为了吃一顿,我们的士兵可以胃里面塞满稻草昼夜行军,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们现在就要立刻面见华族首领商谈重要事宜。晚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危险?”大铜牙脸色稍古怪,“什么危险?”
“我必须亲自和华族首领谈。”
“既然你这么着急,我就在这里。”
湖边升起了两截巨大壮硕的躯干,约有大象身体粗,距离地面二十多米的高空中,两颗金色的龙头上长着红珊瑚枝的角。角的枝杈间坐着个身穿绸袍,披着鹿皮披风的年轻人。那正是方征,他手中握着象征权力的钺杖。清澈的湖水倒影着他英俊的面容。虽然龙头悬在湖岸上空,却并没有降下来。方征隔着十来米远的高空中,俯瞰着那些禺强营的士兵和刚才坚持要和他谈话的首领。
那些禺强营战士们呆呆地望着传说中的巨龙,亲眼看见它布满鳞甲的金色身躯和硕大无朋的头,张开可以吞下一头小象。它们双头并进,每条躯干的脊背上还有三对金白色流苏般的翅翼。恍若神迹般的的恐怖与美丽并存。方征就坐在龙角之间,身躯对比起来太小,却更突显出无法逼视的强大掌控力。
“不过,先表露真实的身份再谈?”方征凝视着刚才发话的带头人,“你不是禺强营的士兵。这里有人认得你。”
湖边出现了三个人,一个是委羽王子,一个是虞夷的圣女,还有一个则是禺强营的退役老兵犬珂(他本来很有骨气地不愿意屈从方征,但自从首铜山中,方征用金钟罩救下他且斩杀头狼后,他只好先以“报答”的理由听从方征的调遣)。他们之前留在瑶城休养,但青龙岭的反击战事刚结束时,方征就让奇肱族的飞车把他们接过来了。
委羽王子神色复杂地瞪着那领头的禺强营战士,眼神显得难以置信,走上前道:“大哥?”
方征挑眉,“哦?是虞夷的大王子?早说,就会有个不同的欢迎仪式了。”
虞夷的情报里,大王子年龄有三十二,是虞夷国君成年的长子,也是继位可能性最高之人。他和禺强营联系颇多,甚至传言他掌管着战士们训练的药材。这次居然假扮战士来和方征商谈,果然国内十分重视此事。
虞夷的“大王子”冷冽的眼神扫过委羽王子和虞夷圣女,一言不发。浑身黑袍的圣女忽然道:“他不是大王子。”
委羽王子吓了一跳,随即也立刻醒悟道:”你,你是谁?为什么冒充我大哥?确实感觉不像他。”
大王子性格放达粗犷,可这人的气质冰冷又森然。
方征挑眉,他本以为这人是虞夷的大王子,看来还有另外内情,这人是易容了吗?又是何为呢?
“尊驾究竟是谁?”方征问。
“我单独和你谈。”那个虞夷“大王子”眼神复杂地四下扫视了一圈。
方征犹豫了一瞬间,旋即笑道,“好,那你过来。”
冰夷伸出了一根触须斜到半空中,虞夷“大王子”走上去,接近半空中方征的龙角位置。冰夷的触须轻轻搭在并封龙的一根龙角枝丫上。但是最末端倾斜的角度已经无法再供人行走。那人离方征大约有五米左右,说话能听见,却无法跳上来。保证安全。
方征问:“你脸上带着那位虞夷大王子的人.皮.面.具?”祖姜有易容工具,虞夷也说不定有这种技术,但如果带着大王子的面皮,证明那人已经死了,这人居然敢弄死虞夷的大王子还冒充禺强营的战士带着五十人前来,不怕被撕碎吗?
那人缓缓摇头:“这是我自己的脸。我可不在脸上缝死人皮。”
方征一瞬间疑惑了,可是分明圣女和委羽都说他并非大王子,这人表情也默认。他的脸怎么能长得和大王子几乎一样呢?随即方征忽然倒吸一口冷气,“你是——”
“是他的父亲。”那人扶着冰夷滑腻的触须,神情轻蔑地朝下方那群仰起脖颈张望的人们瞥了一眼,“也是下面那个傻瓜的父亲。”
傻瓜自然指的是委羽王子了,他和他哥的父亲,只能虞夷国君本人。可是传闻中的虞夷国君分明是个老头子,怎么忽然变得年轻,连他自己儿子都没认出来?
“真令人吃惊。”方征瞪大眼睛,“那些战士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或以为你是大王子?”
“都无所谓。”虞夷国君淡淡道,“非要在这种话题上浪费时间么?”
方征满心疑惑,挑眉道,“一个国家的君主暧昧不明、行事古怪,我可不认为这是小事。显而易见会影响合作。你不说清楚,我们无法继续对话。”
虞夷国君深深叹了口气,凝视着方征:“华族首领,你现在很年轻、年富力强,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等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到很多年后。垂垂老矣,每天睡着了都担心不能再醒来。你拿不起弓箭戈矛、跟臣属讲话久一点都会喘气。你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疲惫和无力。可你的眼睛还能看,耳朵还能听。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蠢蠢欲动,包括你那没脑袋的傻瓜儿子。但国家的危机还在,这个时候你必须做出选择,牺牲一些东西,如果能换取接下来几十年统治的平稳。”
方征听得一阵毛骨悚然,匪夷所思:“你杀了你大儿子?吃了什么药物,假装成他——?”
又或者,这其实是必要手段。利用儿子健康又新鲜的身体,配合药物或巫术,施展类似借尸还魂或者吸收生命力。既然几千年来诸多国君都在研制长生不老的药物,逆天改命必然有代价。利用亲族的血或许也是其中的法门之一。
“他没什么可不满的,”虞夷国君沙哑道,“他的命是我给的。他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从小到大都是我赠予的。而从此之后,在国君位置上的是‘他’的样貌、发号施令的是‘他’的声音,他那卑贱的母亲也将获得至高无上的照料和尊荣。百年后享受贡品和祭祀的也是‘他’的名字。难道还不够?”
方征忽然觉得,虞夷国君平淡的表情,比那些凶猛的野兽,更像是张着食人利牙的啖血妖魔。
血脉,血亲,血骨,血肉,最亲密的关系成为最冷酷的工具,神话里厉神穷桑的儿子少昊是东夷先祖,五色玄鸟是他的图腾。预言告知穷桑会被自己儿子杀掉,于是他吃掉了儿子。虞夷几百年来的古老秩序和高贵血脉,布满父子相残的白骨。
“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下手,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愿意和这样的人合作。”方征恶心欲吐。
“你以为我很想与你合作吗?华族首领,我们别无选择。”
方征忍不住道:“别说得那么一厢情愿。”
“虞夷的四岳五水、六塞七薮,还有北边的冰玄泽,共有十七个军团驻守。短短一日之内,半数以上的军团遭到不明袭击,损”虞夷国君阴沉着脸不说具体伤亡数字,道:“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人’能做到。是他……他来报复了。你知道他是谁,你也知道他变成了什么。他从首铜山出来的那一天,就毁了很多地方。”
方征沉默半响,道:“可是我们华族,并没有受到袭击。”
“因为你们有龙。这就是我今天亲自站在这里恳求你的原因。”
方征故意冷酷道:“我为何要帮你?等你们互相残杀得差不多了,我再去坐收渔翁之利不好么?我可不记得你们虞夷对我们做过什么好事。”
虞夷国君压低声音,愈发急促道,“我调查过,他在成为那种东西之前,被华族搭救过。你和他应该很熟——他现在看上去没有对你们动手。可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我们不联手抗敌,等真的到了那一天,就晚了。”
方征怒道:“如果一开始不是你费尽心思想弄死他,他到现在都还是你们虞夷的杀将——你若是真的为了大局,干脆利落把他杀了也罢。可你私心作祟,弄什么远古大刑锁链日日夜夜折磨他。你本来是想拿他的血来做些乱七八糟的事吧?才会发生后来一系列的事情。你活该,自作自受!”
虞夷国君面无表情任方征喷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被风吹干,“随你怎么想,我不得不说,华族首领,我高看了你。你如果不跨过你内心喜恶的那一步。就无法成为真正的君王。我们必须合作才能除掉连子锋。若你这种觉悟都没有,那华族也只是无数昙花般转瞬即逝的小部落,走不远。”
“有龙的是我们,不是你。”方征愤怒道,“你没资格跟我摆谱。”
虞夷国君道:“我不是空手来跟你合作的。你知道怎么杀他吗?怎么杀掉一个刀枪不入的怪物?我猜你不知道。祖姜白塔也不知道。从前的姚虞帝、登北氏也都不知道。一代代国君们用血和墓去封印那些怪物,可它们还是无法彻底死掉。”
“难道你知道?”方征呼吸急促。
虞夷国君直勾勾望着方征,半响吐出两个字:“弓箭。”
“弓箭?”方征疑道:“说清楚点。后羿那么会射箭,都没能弄死这些东西。”
“羿君虽然是箭神,但他并非最早造出弓箭的人,你知道弓箭是谁造的吗?”
这个方征倒是不陌生,神话里记载弓箭是少昊和他的儿臣“挥”发明的,这使得黄帝在战争中大大提高了战力。但最开始就是用一些比较软的树枝来弹出石子罢了。
“少昊?”方征见对方默认,知道这个神话能契合山海时代的体系,“造出弓箭也不一定能代表什么,刚造出来的时候弓箭十分简陋。还要经过多次改良。如果连后羿都没有找到能除掉怪物的办法,你是怎么研究出来的?如何射杀?”
虞夷国君摇头道:“你的龙还舒服躺在这里,就要我兜完老底?”
真是一只老狐狸。方征一瞬间想发作,又忍了,道:“反正着急的不是我。”
“对,我很着急。他有可能现在又去了哪个塞哪条河,等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又有半个城变成了废墟。所以请你放出金龙。然后我就会告诉你射杀的方法,我们一起布置准备引他前来,我带来的五十个禺强营战士,就是这个用途。”
方征慢慢道:“引他来,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