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差点没气昏过去,这回他干脆都不打巴掌,青筋暴突地举着剑,胸膛剧烈喘息着,咬牙切齿:“记不得了!?你如何能这样心安理得!”
“征哥哥,你捅我几剑吧。这把重华剑捅得进来的。”子锋说着往前走了两步,让剑尖碰在自己胸膛上。
“你就这样无所谓!?”方征觉得他是在火上浇油。
“那我该怎样?痛哭流涕吗?”子锋道,“征哥哥,你就算把我切成小块,估计得碎成粉,才够死去人数的报仇分尸。我清醒之后觉得难过,但我没办法起死回生。”
他还不懂得“愧疚”,对于子锋来说,能为死在手中之人“难过”,已算是一大长进。
方征举着那剑抵在子锋心口处,忽然间倒转指向自己:“罪孽深重,身负血债,我亦是。”本来子锋毫不在意自己被剑指着,却在看见方征横剑立刻被吓到,子锋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听方征继续道,“连子锋。我血债累累,也不得好死。我也曾经杀人复仇,但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华族生存和发展。你的仇恨也到此为止。从今天开始,如果你再滥杀无辜,在战场之外的地方杀人——”方征把那剑往自己胸口按了按,“我就死在你面前。我杀不了你,但我可以杀我自己。”
“我听你的。”子锋吓得魂飞魄散,想把那剑夺下来,又拿不准会不会伤到方征,小心翼翼不敢动手,赶忙发誓道:“我不会乱杀人的。征哥哥,你让我去战场杀敌我才杀。先把剑放下来,免得哪里擦到——”
方征冷着脸放下剑,指着那村庄道,“这些人不会白死。将来的人,会在这里过上平安的日子。这就是我一辈子要去做的事情。我要他们不再受饥饿、寒冷和寻常疾病所折磨;我要让他们辛勤劳动就能吃饱穿暖、繁衍生息;我要让他们不会每天害怕天灾、战乱和猛兽。我要做的事情,能不能实现,取决于你。如果你制造了灾祸,我就立刻寻死。就让这片大地混乱下去,谁也救不了。”
子锋简直被方征这新奇脑回路的威胁惊呆了。其实这种“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幼稚不负责任做法,方征是不会真正实施的。他只是在吓唬连子锋罢了。
但子锋脑筋没那多弯弯绕,方征如此说,他就信了。无计可施。他自己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什么死亡的威胁也不怕,可是方征是凡胎**,在他眼里简直轻轻一碰就碎了。如果方征是这片土地未来的安宁希望。那子锋就骤然承担了更重的责任似的,本来毫无支点的生涯,忽然压得子锋喘不过气来——子锋目瞪口呆地想:自己有特殊血脉,超越普通人力量太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此刻就像被几句话勒住了脖颈。
方征的死亡令子锋恐惧,他逐渐开始明白这句话:恐惧也是一种力量。有了恐惧,人类才开始想尽办法变强大。而因为恐惧,他将不会再违拗方征,不会去造杀业。
不过,子锋同时也觉得这种重量很踏实,终于有了存在意义般的心安。为了这片土地的未来,他一定要保护好征哥哥的安全。
虽然方征表面上还在跟他置气……横穿虞夷国境一路都是凄惨乱象,方征低气压这几天变本加厉,基本没怎么理睬过子锋。不过子锋也不以为意,横竖他知道方征生气的理由,方征拿这个来磋磨他,他不仅不生气甚至有些开心。子锋不知道在哪里学到的奇怪形容,语不惊人死不休说道:
“征哥哥,我觉得你生气的样子,特别好看。”
方征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好看?形容男的是帅!这个字懂么!?”
这个时代还没有“将帅”的称谓,也没有帅的姓氏起源,子锋认得的虞朝文字里,也没有这个字。
“帅?那是什么?”子锋有些迷茫,不过很快接受,“既然征哥哥喜欢这个字,那就帅吧。”
方征又不跟子锋说话了。子锋自得其乐地天天说他帅,听得方征耳朵都快起茧。其实就长相来说,方征也认可子锋面容的英俊程度。而且,难保不是当初自己稀里糊涂上贼船的原因之一。但他是万万不会“礼尚往来”去夸赞,要是说了,谁知道这家伙会如何蹬鼻子上脸。
在经过一片风光秀丽的小山丘时,方征见到山坡上一片郁葱葱的草甸,缀满了蓝色摇曳的小花苞,就像是无数蓝色的雪花落在了草间,又像是天空的小星星碎片。方征惊讶道:
“这就是蓝雪草吗?”
子锋道:“征哥哥认识这种花?”
“听虞夷的圣女说的。她说很想来看这种小花开满山坡的样子。当时我答应她了。”方征沉吟道,“你在虞夷的时候,和这个圣女有过交集吗?”
“没有见过面。”子锋道,“不过我听说,她的存在,是夏渚和虞夷交恶原因之一。”
“此话怎讲?”方征挑眉问,他觉得那看上去瘦得随时会断气,也不懂诸多世间规则的可怜女子,怎么会有那么大能量?
“圣女是负责跳‘鸾舞’的,鸾舞出于韶舞。韶舞传于陶唐帝,三代后由崇禹帝传给了启君。夏渚人总觉得,只有启君跳的才是正宗的九韶乐舞。虞夷的鸾舞不但窃取了九韶,还用来召动物,并以人来生殉之,实是粗鄙血腥,完全违背了韶舞的精神。自然也就憎恶虞夷的圣女。”子锋解释道。
方征曾经在文献记载里,见过夏朝君主“跳舞”的记录。当时的“跳舞”是祈祷祭祀的仪式,动作也比较庄重,和后世娱情的“跳舞”有本质区别。方征依然十分好奇,问,“那如今夏渚的君主,也会每年在祭典上跳舞吗?”
“当然,这是他们的武器。”子锋意味深长道。
方征追问:“什么武器?”
子锋这几日学会了讨价还价,“征哥哥,你原谅我的时间减少一点吧。我就告诉你。”
方征笑骂道:“你还会得寸进尺了?没有增加你就该知足吧!”
话虽如此,子锋耍着赖,没有立刻告诉方征。方征也不上钩,继续懒得理他。
在虞夷国境内又行了几日,他们终于回到了青龙岭山谷东面。在这里方征接触到一股战斗小队。青龙岭如今已经变成了战略要地,毫不夸张地说,在青龙岭山谷的周围,遍布着各方势力的埋伏探守。
几支冷箭射朝方征和子锋,意料之中的没射中。方征和子锋迅速避开那些箭矢。箭头是亮金色的铜,箭尾有锻印。
“是虞夷的!”子锋迅速告诉方征,道,“这是饶沃铜炉的印。他们是从国都来的战士。”
“原来如此。”方征迅速思考,心中一沉——虞夷士兵还能埋伏在这里,说明国君那老狐狸回来了。在自己离开华族的这段日子,那只老狐狸有从容的时机在这里捣鬼。谁知道是怎么下命令的,给自己的见面礼就是刀光剑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念及华族内的安危,方征虽然心急,但并未莽撞。他对子锋做了个“撤退”的眼神,很快跑出了那些士兵的视线。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子锋跟方征逃出来后,问道。
“不要打草惊蛇。”方征道。
“可他们已经看到了我们。反正都会去通风报信。果然还是该灭口?”
“不一样,杀了人就完全没有转圜余地了。”方征叹道,“人的命是不会重来的。子锋,这些虞夷士兵驻扎在我华族领地周围,奉行主君的命令,杀人并非他们自己的意志。我们抓住虞夷国君后,还要对他们进行招抚。再说,我们尚不知道有多少兵众埋伏在周围,一时半会灭口不完的。先去探探山谷里的情况。”
方征一边带着子锋走入青龙岭山谷的小路中。青龙岭三面围山,一面临湖。他们此刻沿着东边的山脉行走,山壁高耸、又湿又滑、倾斜度高,找不到可以攀登上去的路。
“不远山顶有个哨岗。从前那里驻扎着华族的战士和驳兽。我们不要走得太近。”方征神情凝重,“如果被……”
未尽之言意思很清楚,如果此地被虞夷国君占领,肯定会派士兵在那里驻扎。他们会居高临下地发现两人。
忽然方征看到前方几排脚印还很新鲜,他耳力清明,很容易听到了转弯后的岩壁响动。他和子锋赶忙贴着山阴影走过去,看到了有个人攀在上方不远处悬石外,他转过头也正好看到了方征和子锋。
那是华族的战士小遥哥,他最早来自丹阳郡,和桑姐海七娘她们一起,都是在丹阳郡动乱中逃出来的。他背后有个小篓,在采摘山岩上大大小小的菌类。
四目相对,方征本来搭在剑上的手松了下来。小遥哥惊喜地喊:“首领,您回来了!?”他目光扫到连子锋,霎时被吓住,“怎么这家伙也在——!”
这家伙上次太可怕了,掳走了首领。小遥哥几乎立刻就要跳下来攻击子锋,但看到方征行动自如,不像是受威胁的样子,又十分迷惑。
“子锋送我回来的。他的事情回头再说。”方征本以为华族遭遇了威胁,见小遥哥居然在这里采摘菌类,忍不住奇道:“你怎么来这边?附近埋伏着虞夷士兵,我还以为——”
小遥哥见方征真的没事,从山壁上跳下来,道:“山谷外围是有虞夷的士兵。但他们在那里是帮我们守卫的。”
方征眉头紧皱,厉声喝问:“你说什么!?帮我们?谁说的?谁下的命令?”
小遥哥道:“首领,在你被劫走后,金龙也跟着去了,大家都很害怕,本来又准备躲进冰夷肚子避难的。这时候虞夷国君回来了,他让我们不要害怕,他愿意调人来守卫青龙谷外围,让我们等你回来。”
方征不相信:“怎么可能?那只老狐狸会如此好心?”
小遥哥道:“本来我们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大家都戒备起来,把老人和小孩转移进冰夷肚子里住了好几天。其他年轻战力就枕着刀睡觉。但发现那些虞夷士兵真的就在山谷外待着,还帮我们驱走了一支想来占便宜的北方小部落。孟十三大哥和几位铜牙哥哥知道那支北方小部落依附于夏渚。他们担心对方报复,就开始商量,要不要接纳这支虞夷士兵。”
“我猜测,后来某一天,虞夷国君单独来找你们谈话了?”方征挑眉。
“您说的对,后来有一天,虞夷国君找过来,他是跟玄思冥夜大长老,几位铜牙,孟十三,还有‘行政部门’那些人谈的。虞夷国君说虞夷境内破坏得很严重,这些士兵回不了家,无法生存下去。总之谈下来的结果是,这支士兵不能进华族居住区域,但可以待在青龙岭门口和四周哨岗,他们补充华族警戒的兵力,华族为他们提供食物。”
方征冷笑一声:“有意思。不过,做样子也太不走心了。我回来的时候的欢迎仪式很隆重——”他说了在青龙岭门户遭遇袭击之事。
小遥哥怀疑道:“是不是那些虞夷士兵不认得首领您?加上连子锋在旁边,误会了……”
说到这里,他又心有余悸地瞅了连子锋一眼,这家伙在虞夷国君口中,是个到处滥杀无辜的恶魔,造成了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如今居然跟着首领前来。
方征笃定道:“不可能,这么多人,总会有搜集情报的。如果是一场误会,他们现在肯定急着到处找我解释。”
正说着,高处的哨岗中,数名士兵朝着这个方向边走过来边高声喊:“是华族首领吗?刚才您是不是到了山谷入口?我们有几个小不懂事的家伙没认出来,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方征看着他们逐渐走近,这是一支战斗小队,看打扮,除了穿戴着兽皮毛的虞夷士兵,还有之前的华族战士,牵着一只驳兽。单从人数上来说,的确兵力有所增强。原先一个哨岗只能配备三个华族战士和一只驳兽,现在加上虞夷的士兵,总共有八位了。
虽然看似解除了误会,但方征凝重的表情并未消失,他挑眉问小遥哥:“哨岗巡逻,他们都跟我们的人在一起?”
“是,不过他们在山谷外的那支队伍是单独的,我们的人没有出去。他们换岗巡逻,也不准走到华族居住区域的。”小遥哥答道。
“糊涂。”方征声音非常低,连小遥哥都没听清,只有子锋听到了,“把你们保护得太好了,卖了还给人数钱。虞夷国君,不愧是只老狐狸啊。”
方征面对着逐渐接近的哨岗混合小队士兵,收敛了脸上的凝重,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在子锋前,看似轻松地收下了这支混合小队的热忱“欢迎”。
“我回来了。你们辛苦。带路吧,我该去好好‘感谢’你们的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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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方征所料,他受到的“欢迎”并没有那么真诚,甚至在表面上就暴露出了紧张和敌意。虽然他也能理解。
那几个“入乡随俗”穿上了华族鹿皮衣的虞夷士兵后退一步,其中一人出头道:“华族首领,您身后那家伙!?”
虞夷士兵所有人的视线都越过方征,盯在了连子锋身上,纷纷亮出了亮金色的长刀和斧头。
数量较少的华族士兵虽然没有那么明显的敌意,脸上的困惑却盖过了他们素日对方征的敬畏,那个牵着驳兽的是孟十三素日的心腹之一,从前自然也唯方征马首是瞻,但此刻他表情也十分复杂。
方征心中一紧,子锋当时突围时,杀了不少禹强营的战士,以前还杀过一两个华族的守卫。这些人憎恨他理所应当。
“他的事会有个交代。但他如今已经是我们的同伴。”方征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惊呆了。然而区别还是很明显——华族战士们最多不知所措,虞夷士兵却哗然激荡咬牙切齿道:
“怎么可以!这家伙杀了多少人!要他偿命!”
“听我说”方征严厉道,“杀来杀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
然而方征的话第一次被无礼地打断,“凭什么!?”那些彪悍又记仇的虞夷士兵并不承认方征的权威,他们的集体情绪非常容易被调动,一起大声嚷嚷开。吵嚷中都是“偿命”“杀了他”的武器举握姿势。
方征跨前一步,蓦然大声道:“牺牲不会白费,我们换一种方式!”
然而与此同时,那些虞夷士兵毫不理睬方征的话,已经大吼着冲过来,子锋从方征身后闪出去,拦在方征身前。他那身纯黑的华胥人的鲛绡长衣鼓荡起,被长兵器尖端戳穿。
子锋一动不动,静静站在原地。任由那数量众多的刀剑招呼在他身上,它们划烂了织物,然而没有一件兵器,能真正伤害到子锋的身体,它们格在他身上动不得,宛如砍不烂岩石。
士兵们大惊失色,只听方征威严道:“都退开!”
看不到子锋用力,那些人却觉得刀剑上传来一股力,震得他们手臂酸麻,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子锋毫发无损。面容冷峻无波澜,冰冷沉默着。
虞夷士兵们不敢再贸然上前,可是他们警惕又愤怒的表情,却比刚才更甚。他们不是普通百姓,不会因为害怕退缩。他们尽管颤栗,也仗着力量,势要和子锋一战,哪怕死去。
方征不能放任这道危险的裂痕蔓延,如今子锋和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短时间内无法化解。方征情急之下,抛出一个后世被广泛使用的理由,仿佛一道惊雷在空中劈过——
“不要拿你们浅薄的仇恨去定义他。他不是人,是神的使者!他杀人不是针对你们!”
这话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子锋原地不动,若有所思地回头瞥了一眼方征,心中略惊讶,然而他立刻明白该如何配合方征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方征的“故事洗脑”从来都那么煞有介事。子锋八方不动,在外人看来表情高深莫测。
“神……?”不仅虞夷的士兵瞪大眼睛,华族的战士与旁边采菌的小遥哥,都抖索着牙齿打颤。
什么是神?这个时代的“神”不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释迦摩尼。在这个蒙昧的远古时代,如果说“三皇”勉强可以有神格,“五帝”的时代都没过去多久。这个时代的人们对“神”的概念是模糊又恐惧的。在他们看来,部落的图腾和远祖、恐怖的自然灾害、巨大的猛兽、能起死回生的巫医,都染了所谓“神”的影子,可是到底什么是神,他们也说不上来。
方征的那双头金龙也勉强有神格,可那玩意真真切切看得到,是远古失落的巨兽,并没有那么虚无缥缈。此刻方征忽然说刀枪不入的子锋是“神的使者”,他们就不知所措了。到底是什么神?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神为什么要派使者来这个世间?又为什么是连子锋这个杀胚?还杀了那么多人?
方征脑海中急速转着,忠诚或者契约之类的精神力量并不能约束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他早就明白了。这个时代建立权威的方式只有两种:武力和物资。而如今,他在试着开启第三种方式。
神意、精神洗脑,在后世逐渐演变成——宗教。
方征叹息,他终究无法越过这个阶段,离文明实在太远,科技不够发达的情况下,他若是直接跳过无神论,根本无法有效聚拢力量、信服人心,亦不能达成他的目标。
“你们杀不动他,你们都知道他是花与龙的血脉。这不是怪物血脉,是神为了解决世人的痛苦,遗留下来的种子。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拯救。”方征控制着表情,眼睛一眨不眨,装作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子锋也控制着嘴角的抽搐——他杀人还是为了救世?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那些士兵困惑着,呆呆地问:“拯救?”
方征快速转动脑水,运用后世社会学的知识,道:“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会遇到野兽、为什么会染上病、找不到食物、天下大旱或发大水——神造出了你们,又为什么要你们经历那么多苦难?”
这个时代没有普及进化论,“从哪里来的”这个常识,大部分人还是信奉女娲造人那一系列神话。华胥人的文明被封存得太久,挖掘出来的玉雕版也没有广为流传,除了上层的一些政权领袖,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轩辕丘人首蛇身的真相。
“为什么呢?”那些人顺着方征的话提出疑问,这是个直击心灵的问题,很多人悄悄在心中问自己。
方征在脑中快速推演着,如果他要借用神意的名义,那这个“神”必须站在人的一边,才能获得人的拥戴。那么人的“痛苦”就得找另一方替罪羊。
“因为神有两方!”方征大声道:“有善意的神,赐予人生命,祈盼创造一个和平的、守序的、平安的、繁荣的世界;但也有恶意的神,夺取人的生命,诱.惑人产生仇恨和杀意,给人播撒疾病的种子、驱使猛兽去捣毁人类的家园,肆意操纵天灾的力量,以人类的痛楚为乐。善意的神为了救世,就必须根除恶意的神播撒在世间的邪恶。”
方征的话十分有煽动性和说服力。那些人面面相觑。他们开始一步步被诱导着回忆往事,逐渐为生活的悲惨找到了可以归罪的根由。
“可是,”有人疑惑发问,“如果神使真的是帮助我们,为什么是要杀人,而不是去除掉害人的猛兽,或是改变干旱的气候?”
听到这话,另一些逐渐有点被说服的人,也露出若有所思的怀疑。方征可不能让怀疑继续扩大,不能功亏一篑。他灵机一动继续道:
“因为那些被摧毁的城、要塞、农庄……都是被洒下了恶神种子的。那些种子已经不在外界,而进入了那些人的心里。疫病在蔓延、口角纷争不休,无论怎么拼命劳作也不够吃喝,常年挨饿受冻,你们自己回忆一下,他们是不是好勇斗狠、情绪极端,经常散播分裂和仇恨的言论?所以必须被斩除!只有杀掉他们。才能杜绝恶种蔓延!”
方征心中在抽痛,他来自文明的时代,却必须借用这套在他眼里“封建”“愚昧”“不科学”的理论,给这些人洗脑对这个世界错误的看法——可是,他不得不如此。否则,在这种生产力落后的环境中,他要如何保住子锋?又如何再次建立权威?
方征在心中暗叹息:父亲,我终究,变成了这样的人。一个借助“神授天权”力量的,或许勉强可以称为有封建特征的统治首领。这样的思想洗礼一旦完成,或许要持续很多年,人们才会重新去质疑自然界现象,慢慢启发科学的种子……可是我,不得不如此做,才能解除这场危机。
即便有些自我厌弃,方征“洗脑”的角度也十分巧妙,那些死去的禹强营战士们,有不少都快要到年限,所以脾气并不好。他们训练强度大,任务压力重,不少人的心智都很暴戾。他们常年在战场上拼杀,如果放在后世,就叫做或多或少都染上些心理疾病。方征猜得八.九不离十。选择这个作为切入点,很多人逐渐信了。
有人“噗通”跪在地上道,“我曾经也有很坏的念头!我是不是带上恶神的种子了?”
“没关系的。”方征立刻趁热打铁,“如果神使不杀,就说明能拯救。很多人都被恶神播撒过种子。只是有些人让种子长成了大树,有的人的种子没长大。接受善神的拯救,就能根除。”
“怎样接受拯救?”那些人又十分怀疑地看着方征。
方征心头苦笑,如果是某些宗教,基本上无外乎交钱盘剥的那一套,什么洒圣水卖符咒。但方征他套用了宗教洗脑的模板,并不是为了牟取个人的利益,他只想要这些人无障碍地拥戴和平的生活方式。
“只有一个办法能祛除恶的种子。那就是好好创造价值。”方征看着一张张迷惑的脸,“价值很多种来源。首先是生产劳动,不要干活偷懒,荒废田地。其次要好好地照顾家人,你们现在已经是单偶制的族群,丈夫和妻子不能背叛,要同心协力抚养孩子,抵御风雨。再者要在部族中尽到责任,互相友爱、照顾族人。人类非常脆弱,离开了社群无法生存,我们必须拧在一起,才能避免恶种侵入心中。为此要传承好的文化,不忘记祖先为了保护生存空间付出的牺牲努力,不忘记生存至今的奋斗历程。让好的变得更好。让坏的被消灭遗忘。唯有如此,只有如此,我们才能过上和平繁荣的生活。”
有些人边听边点头,可是方征这番话虽然动听,对于战士们来说,还是有不切实际之处,他们又质疑问道:
“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别人要来打杀我们。我们肯定要打杀回去。谁不想过和平的生活?可是没有办法啊。”
方征点头道:“这就是神使力量的真正作用。力量必须存在,虽然我们渴望和平。但总也有人不愿意维持和平,他们放任心中的贪婪,要来侵占不属于他们的资源和土地——什么资源不够的借口,那都是贪婪。这世间的人,其实并不算特别多。只是缺乏力量,无法捕猎太多猛兽,占据不了地盘,才会资源不足。有了神使的力量,能保护族群。消灭猛兽,扩张更肥沃的土地,就无需去贪婪地侵占别人。这世间太大了,如果天涯海角的土地人类都能踏上,能养活多少人,你们知道么?”
所有人都以新奇的目光看着方征,他们从来没想过,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方征待继续说,忽然从旁边的山头传来几声清脆的鼓掌声。方征抬头,是虞夷的“老国君”,当然,他的身形外貌属于“大王子”,他意味深长地遥瞰方征,皮笑肉不笑:
“不愧是华族首领,恭候良久,欢迎回来。一回来,就带来了‘神使’这么强大的助力。再加上那只巨龙,还有什么人能与你作对呢?咦?龙还在外面巡逻吗?”
方征不想告诉别人,并封龙在建木养伤,反正目前来说,子锋的战力已经足够威慑。当然,方征在表面上,也要配合虞夷国君,演一出“友好配合”的戏码。
“辛苦国君这段时间帮助我们华族。龙到时候自会回来。”
子锋眼神闪过一丝狰狞的光,又强制压了下去,他憎恨虞夷国君。可是他不能破坏方征的计划。
这丝厌恶的表情却没有被老奸巨猾的虞夷国君放过,他玩味笑道:“果然‘神使’不针对我们这些人。以前我不懂,得罪了神使。神使却并不找我的麻烦,看来我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坏种子,对么?”
方征暗地里磨牙想,这老东西背地里谁知道沾了多少血,却立刻就学会方征这套说辞扯做自己的“保护伞”来定性,果真是老奸巨猾,方征又怎能轻易放过他,他也装作笑道:“目前看来没有。希望国君好好保持。不要被恶神所诱。”
换言之,以后究竟如何,还未可知。如果到时候真和这老东西撕破脸了,也有理由。
子锋把眼睛埋在发梢之下,浑身低气压不发一言。既然征哥哥要他装成高深莫测的神使,他就配合到底。
方征回到了华族领地,他发现虞夷的人表面上“不进入华族居住领地”,但事实上,已经开始和华族交换很多物品。在外围的集市、湖边标志的广场,还有宣布告的“行政部门”等地,不止虞夷的士兵,还来了很多流离失所的虞夷人,不受限制地走来走去。他们平时住在青龙岭山谷外面半开放空地的边缘,用劣质山毛榉搭着歪歪斜斜的破烂木屋。方征想召集“行政部门”和重要的人员开会,却发现一半多都没在。
“孟十三呢?”方征听马上飘的汇报,疑惑皱眉,“出去交换置货?”
虽然孟十三的确肩负着到处去交换物资的任务,但他手下有驳兽和马上飘的其他人,他自己只出面很重要的交换,在这个外来人口与不确定因素增多的时刻,他居然走了那么久。方征升起不安。
汇报工作的“经济部门”的人员告诉方征:“其实是那些虞夷人来交换生活必需品。我们的储备一下子就不够用了。皮毛等物资倒是可以就近捕猎,但是岩上析出的石盐、酒曲、陶范里掺杂的红铜、枫木枝、野棉、角鸡蛋和鹿脯都需要从外面补充……”
方征凝重地听取,忽然道:“慢着,其他就算了。怎么鹿脯也不够?这不是最常见的猎物吗?”
“不是的,鹿肉是够吃的。可是大家都喜欢吃腌制过的,鹿身上最好的那块肉脯,虞夷人也非常爱,就交换了很多过去……而且现在人越来越多,附近的鹿数量不如从前了。”
方征立刻明白,日常用度和饮食结构已经作为华族迫在眉睫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召集剩下部门的人,如果一把手不在就找职位最高的代理人,开会。统筹这段时间的情况,商量之后的安排。”方征沉吟着吩咐。在这些部门之外,专门有两个人负责“通知联系”,传达方征的决议,那就是后世组织部的雏形了。
虽然方征拉大旗扯了一种“神意”来给子锋的行为打掩护,但在日常生活中,华族的开会都是处理业务,他早就说过大家信奉自由。换言之,他并不是要推广这种宗教,他只编造出合理性,然后放置。在这个会议上,他也没有过多强调子锋的情况。他需要商量的是和每个人息息相关的事。
“……虞夷人表面上没有进入我们的居住领地,但已经通过近距离的物品交易和联合巡逻,深刻地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华族之前的分工合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和位置。如果虞夷人只是交换物品,就会增加我们的日常产出的负担。我们必须把他们纳入华族,然后改造分工他们。”方征说出了他的想法,“可问题是,虞夷人同时又要接受他们国君的领导,如果产生分歧、不服从我们的统一安排,会造成混乱。”
仆牛的发音能力已大大提高,他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