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华族战士中的一个标杆:“那就打败、俘虏他们。”
“我不想动武。”方征道,“家门口,伤筋动骨的。我们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怎么做?”虽然没听过这句歇后语,但并不妨碍上下文的理解,玄思长老沉吟道,“单独干掉那个国君?”
方征摇头道:“那会引起他们的反抗心,而且我们‘师出无名’。”
“那该怎么做?”几个铜牙有些焦急。虽然不懂“师出无名”到底是什么,但他们都知道方征如果要展开讲,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方征笑了笑:“很简单,控制供给就可以了。从今天起,我和经济部门的负责人会商量列一张单子,这上面的东西,我们自己都不够用,绝对不允许和外族交换。否则就是触犯律令。”
“什么律令?”
“即将颁布的经济计划管制条令。”方征慢条斯理道。“然后,静观其变。虞夷国君如果是个聪明人,会接受条件的。如果他不聪明,我们就师出有名了。”
孟十三的儿子孟小君也在经济部门之内,看着方征露出的一点森然笑意,暗暗打了个冷战。首领的手段真是越来越出人意料,但细看那名单上的限制供给物品,包括了肉类、生鲜、蔬果、主要都是短时间内虞夷人无法找到替代的日常消耗品,的确是杀招啊。
关于物资结构,方征要改变的不止于此,他告诉这些职官们:“现在华族人口短时间暴增,青龙岭山谷的自然资源不一定跟得上。我们必须改变主要肉类靠狩猎获取的模式。这经济计划管制条令中,还包括强制每户人家养畱牛、斑羊、角鸡作为肉源。挑选这三种,是因为它们容易驯化。要减少对鹿肉的依赖。”而且方征没说出来,驯养了牛之后可以推广农耕,牛羊可以挤奶,鸡可以下蛋,对于提高族民的蛋白质摄入量非常有好处。
“而在蔬果采集模式上,我们要开始有意识选育菜片宽大。果肉多果核小的品种来栽种,每一次都要挑拣。三五年间就会慢慢起效,我们就能凭借有限的地盘养育更多的人口。虽然现在看上去食物够吃,但我们要为未来考虑。‘统计局’的人口调查结果我看了,今年的新生婴儿比例很高,在十年之内,华族的人口规模还会扩大数倍。我们自然会走出青龙岭,但扩张也需要军备资源。日后去开垦新的土地,这里要作为支援。所以我们一定要加强抵抗风险的能力。”方征一条一条地把新律令的改动说与他们听。长老和职官们频频点头,他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但听方征说完之后,觉得分外有道理。
“首领,还有一件事。”等方征理清楚后,负责管理“外交”的职官告诉方征,“巴甸的继承人逃到了夏渚寻求庇佑,传来消息说,他们有意联盟。”
“联盟?”方征疑道;“巴甸都淹完了,没有军队、没有蟒王、物资也运不过去,拿什么去交换联盟?”
“是人。巴甸山丛国君死于修陵城内,他唯一的继承人是个女儿,也是盐水女的曾孙女。她要嫁给夏渚国君姒仲康。”
开会的职官们都轻松笑了起来,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已经失去了国家,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就像方征说的,没有军队、蟒王和物资。无非给自己后半身找个安全避难所罢了。
方征踱步,他没有轻看此事,忽然道:“不对。夏渚从来标榜‘玉礼’。迎娶巴甸流落的王女,他们就有出兵的正当理由了。”方征皱紧眉头,“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尽快处理好虞夷人,然后加强防御。”
遥远的北方都城,夏渚的婚庆礼节中,国君也会跳舞。姒仲康的曾祖母是崇禹帝的后妃涂山娇,美貌基因一直遗传下来。他今年二十七岁,也不显老,在这个时代是难得的美男子,跳舞的视觉效果也赏心悦目。
这对于夏渚来说是大好的喜事。他们拥戴的年轻雄主姒仲康,治国勤恳,却一直忙于国事未曾婚娶,也没有继承人。王嗣没有着落,是极为影响人心之事。这些年不知让多少人操碎了心。如今巴甸盐水女的后裔来联姻,夏渚也有了出兵华族的理由,可谓一石二鸟、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发自内心地高兴。
但和优美的舞蹈、欢宴的精美玉器,人群洋溢的欣喜表情相比,一整天端坐高台上受礼的夏渚国君,并没有那么开心,甚至表情称得上阴沉。
直至入夜。姒仲康甚至没有前去婚礼合卺的庙帐。而是召见了军队的统帅。臣子们纷纷猜测,雷厉风行的国君准备对华族动兵,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却并不知道他的公私心二分,召见两大军团统帅,是不同的理由。
逢蒙被召见时再三强调,那天在建木,他没有引出连子锋,却无心插柳处理了华族的双头金龙,訇蚁够它们喝一壶,搞不好早就成粉末了。但即便是这么高兴的事情,夏渚国君从白天开始阴沉的脸色也没有晴朗,逢蒙于是心中有数。
逢蒙告退,走出这座耗费了几十年修建的白玉大殿门口,换做铠役军的统帅进去。两人擦身而过时,逢蒙一吐平时看不顺眼的恶气,以幸灾乐祸的语调,在年轻美丽的索兰将军耳边低道:“……他还是和巴甸王女联姻了,你这十几年算什么,嗯?”
索兰没有理他,她沉默地走入大殿中,跪在丹墀下,她不抬头,闭上眼睛,回想着一个男孩子的笑容。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男孩子如今坐在高处,离得好远。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靠近过他,除了小时候,他们曾经是朋友,他是一个落魄的王族幼子,在河边买了一束她采摘的鲜花。
周围一个内侍都没有,姒仲康沉默地看着夏渚的“铁凰”。这里不是祖姜,在父系政权体系中,能走到这个位置上的索兰,是国都难得的将星,并不仅依靠着和主君的旧日友谊。
“方征的用兵风格,只有祖姜和巴甸两回的参考。非常快和险。但基本建立在巨兽威慑上。”索兰没有听到主君开口,总得说点什么,“如果金龙真被逢蒙统领除掉,我们占据绝对优势。请让我领兵,正面远程奔袭,是我的长项。”
姒仲康道:“那么,交给你了……在我有生之年,分裂的虞朝土地,能不能再次统合,就在此一举。这是祖父和父亲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领命。”
——是我十五岁以后的愿望。秋水河的蒲黛绒年年都开着,如果能回到小时候就好了,姒仲康没有别的话对索兰说。他已经娶了盐水氏,失去了资格。
方征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前有职官跟他建议,其他国君的住所都华贵精美,方征就住在自个建造的火山灰土房子里,是不是太简陋了,要不要重新修一下。被方征一句奇怪的“比窑洞好多了,那么伟大的领袖都住在窑洞里,我这算什么。”给堵回去了。
那些职官暗自羞愧自己懂得太少,也不知道是哪个伟大的领袖住过窑洞。
子锋也在屋内等他。子锋神情有些抽搐地告诉方征,今天一整天,有好几个华族人,来找他“祛除恶意种子”。子锋不随便答话,只是沉默地站着。他们居然在子锋面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忏悔起来,说自己做过的坏事,就像在一点点地吐出毒汁。
方征啼笑皆非:“看来该给你塑个像,造个金身。”
“什么?”子锋迷惑道。
“没什么,他们既然想来找你忏悔,你听着就是了。如果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们说了能获得心灵平静,是好事。但特别严重的那种,在查实后,就不能姑息。”
方征心想,这对于减少犯罪率是不是也有作用?他思索了一会,对子锋道,“你可以去把那只獬豸王牵出来,你以前穿白袍子的时候,不也摸过它们,学过断狱吗?我给你设个‘决讼’的职位。以后你就司刑了,如何?”方征为了最大限度把“宗教”的副作用降低,他决定将“礼”“法”“狱”“讼”的元素掺入。让洗脑不至于太虚无缥缈。
子锋有一丝委屈道:“那我每天都要听他们逼逼叨叨的吗?”
“你可以设个工作周期,做五休二朝九晚五。”方征给子锋解释了这堆他无法听懂的字眼,“强度不算大,内容也不会重复无聊。相信我,人只要不太闲也不太累,就会充实快乐的。”方征说得如此简单,子锋喃喃重复道:“快乐?”
其实对于子锋来说,他比较清楚的快乐源自另一类事,可惜现在方征没原谅他,都不让他睡在房间里,非得睡在隔壁。方征还把门窗用木条栅上,虽然子锋真正想进去也拦不住。但他做出这种姿势,子锋也不会违拗,只好呆在隔壁委屈地一个人闷着脑袋睡。
方征安排了“充实快乐”的“工作”,某种意义上,倒是平衡了子锋心情。方征感觉得到,离开建木的子锋,其实情绪并不像在建木中那么平稳。
子锋虽然恢复了理智,在许多事情上依然显得无动于衷和冷漠。方征不敢掉以轻心,子锋没有吃三珠树的果实,必须小心关照,不能让龙兽血脉之力再次带走他的理智。方征知道,该用爱继续软化子锋。但方征又不能轻易地原谅子锋,否则对方吸取不了教训。
方征最后想了个折中方案。他把床摆在靠隔壁墙的一侧,假装没听到子锋也迅速把床搬到了墙边。子锋的听觉过人,隔着一堵疏松气孔的火山灰墙,听到方征均匀的呼吸声。子锋白天被迫压抑表演的怨气都吹散了,心情变得很好,露出沉入黑甜梦乡的微笑。
晋江文学城
意料之中,虞夷国君气急败坏地赶来。虽然他表面试图装得云淡风轻,但方征看得懂他眼眸深处恨不得剐了自己的冲动。
“方征,我们来讨论一下你那‘经济管制律令’。”
连“华族首领”都不尊称了,呼名道姓,潜台词恨不得指着他鼻子骂“方征,你什么意思?”不过方征相信虞夷的老狐狸也是做个夸张的效果,经济管制律令还未正式实施,虞夷人还没感觉到影响,不会给国君施加压力。但是方征也明白,这只老狐狸倒不是杞人忧天。但凡有点领导层面的意识,看到那张写满了生活必需品的单子,都两眼一黑只想原地去世。
这文件是请长老们用虞朝文字写的,虽然百姓看不懂,但律令将会被刻在石版上,预备在青龙岭湖边的“广场中央”,让击鼓人全天大声念诵内容,就算不识字的百姓,也会知晓内容。等到了那个时候,事态就无法挽回了。
“我也是不得已。”方征叹了口气,装作很为难的神色,“储备物资不够交换。”
虞夷国君强压声线,“怎么会?”
老狐狸的霍霍磨牙声背后,在心里暗暗唾骂方征“别装了”“为什么之前都足够”“你方征回来之后忽然不够了?”
虞夷国君想要靠近一步,旁边立刻闪过来两个内侍,方征摆摆手让他们退开,一双富有洞察力的眼睛看着虞夷国君,道:“是真的。”
虞夷国君凝视方征,他收敛了那副要吵架的嘴脸,低声问:“你有什么条件?”
这才像个聪明人说的话,但对于方征来说筹码还不够,他避而不答:“其实我一直好奇,国君,饶沃都城有高耸的城墙、富庶的田地,还储备着大量武器、粮食。光是你们都城里那九个巨大铜风炉,能造出多少兵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刻,你不回饶沃主持大局,非要委屈自己窝在华族的小地盘作甚?”
虞夷国君道:“原来华族首领是在赶我走。”
方征道:“不是,我希望以后我们的合作能更上一个台阶。虞夷需要你,你只有回去,很多事情才能推进。”
虞夷人口众多、土地广袤,方征暂时吃不下。何况他还要处理巴甸被淹了之后的收复工作。华族人口只有一万五千人。再者,虞夷彪悍的尚武之风,若是强行征取,一定会有许多□□。所以权宜之计,他要和虞夷国君建立暂时的同盟。那样,青龙岭就可以和虞夷交换更多稀缺物资。当然,这取决于是否能说服虞夷国君合作。
虞夷国君嗤笑一声:“原来华族首领是在教我如何做领袖?”
方征似笑非笑:“不敢。我相信国君对于如何做好国君,有自己的见解。不过,如果国君愿意听听,相信对我们都有好处。”
虞夷国君强压怒气,扯出一个完美的假笑:“华族首领请讲。”这老狐狸的嘴脸若放在后世,好一副宽宏君主请高人不吝赐教的嘴脸,几乎以假乱真。
虽然方征没有完全信任虞夷国君,但暂时在一条船上,如果能多传播理念,有利无害。于是方征这句话倒是说实了,“我认为,领袖最重要的任务,是能让族民获得稳定安全的食物。这才是能维系生存的必须——所以要做领袖,必须让族民学会合理的渔猎采集、农耕畜牧技能。”
虞夷国君挑眉:“你所说的这些,是普通人都应该会的技巧。我所知的伟大领袖,都有卓越的军事才能。只有抵御强敌与开疆拓土的首领,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方征已经知道这个时空里关于上古三代贤君的事迹,多半能够对上,只是名称有时候会变。他问道:“国君是否知道燧人氏?”
虞夷国君挑眉:“是钻木取火的燧人王?自然知道。你想说什么?”
方征点头道:“‘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燧人氏就是因为发明了火,结束了食用生肉的时代,改善了族民的饮食,才能得到大家的拥立爱戴,最终成为一方领袖,并非纯粹依靠武力。”
虞夷国君道:“听说过。不过有了火,自然增强了他们族民的战斗能力。他们更能保卫家园成果。燧人氏才能顺利建立政权。”
方征又道:“那神农氏又如何?尝百草、查酸苦、教人食五谷。他是通过自己的亲身体会,给族民带去最早的医、药、食物的知识,所称道的也并非他的武功。”
神农在古代神话中,有的时候被指认成炎帝。虞夷国君道:“点化百草?你说炎连氏?他的确死于尝草毒,可既然他掌握了这些药石的特性,就能造出毒药,杀死侵犯的敌人,这难道不是他的军事才能?”
方征真是对虞夷国君看问题全都要从好战视角感到无奈,然而虞夷国君越说越来劲,道:“方征,你以为最伟大的首领是谁?上古三代之前,伏羲女娲之后,那就是轩辕黄帝。他东征西讨、合并了各大部族,还平定了蚩尤作乱,赫赫战功。他还有一只龙——应龙,难不成是养来观赏的?”
“那倒是不假,”方征反驳道,“可他播百谷、育草木、化鸟兽、罗日月星辰、还教取用山川湖泽。正是轩辕黄帝把务实的生产、生活技能传递给大家,才能让部族从早期……咳咳,才能出类拔萃,从许多部族中脱颖而出。”
虞夷国君如有所思,他踱着步,又道:“方征,你说的听起来有道理,但是没用。我这么多年下来,如果知道了某个绝对不会有人教的真相,那就是不打仗就没有吃的。虞夷每年都要打周围的小部落。光靠自己种、打猎和采集,永远不够。你问我为什么不回饶沃。因为……”他欲言又止,叹着气看方征。那居然是少有的几分真心模样,在为这件事烦恼。
听着虞夷国君心事重重的脚步声,方征冷冷直白道:“因为你们不懂得好好利用土地。你如今眼馋青龙岭这块地,又不想马上和我翻脸,怕被报复。之前我被连子锋弄走,你以为我回不来,就趁机把失去家园的子民迁到这里。想要慢慢渗透。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扰乱了你的计划。不过,你算是个聪明人,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立刻发兵攻占青龙岭。”
虞夷国君没有否认方征的话,他已经扯下了假笑,嘴唇抿成薄线,“我可不会像巴甸那么傻。你湖里那大怪东西还在,以及,谁知道两头龙哪天会不会忽然……不过我也不瞒你。青龙岭,我们很早就非常看重。”
“神劈开十万大山的巨手。”方征眼中闪过一抹憎恶,“当年催醒三苗人大青龙,杀人埋坑之事,我绝不会忘。”
“方征,”虞夷国君来回踱步,回头频看,“你是个聪明人,过去的仇恨没有必要延续。人是会老的,祖姜和巴甸还不够华族用吗?如果你把青龙岭让出来,我就跟你分享移魂到年轻身体的秘密。”
方征强压住恶心想喊他滚出去的冲动,冷冷道:“多谢,我年轻得很。用不着移魂到年轻身体。我好声好气地和你商量。你居然还这么不知羞耻地打我青龙岭的主意。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带着虞夷人离开这里,回饶沃去。我会派人来交换东西。我们只要好好合作,就可以一起对抗夏渚。如果你执意逼我,我只好让金龙从建木飞出来,把饶沃也吃掉。你觉得如何?”
虞夷国君悚然问:“金龙?在建木?”他急急补充道,“我们的盟约还作数?那两条金龙还会巡视边境吗?”
方征斟酌片刻,冷然道:“我不像你。我说过的都作数,它们现在就在建木里守着。夏渚人想从建木森林另一侧潜入,但他们没有得逞。”方征这话也不算说谎,夏渚那支屠龙小队如果横穿过建木森林,来到虞夷境内,肯定又是一波造成剧烈社会动荡的因素,不见得比连子锋破坏力小。
虞夷国君没有即刻回应,只是低头沉思,方征也不理睬,处理着案头上的工作。他教给了管理部门的人简单的“数字汇报”法,每天都有很多刻在白树皮上的“文件”,要请方征来裁夺。方征除了在上面签自己的名字,还找玉石,用黑曜石剑刻了一方印,能在白树皮上留下泥痕。后世的印泥成分主要是朱砂。方征在青龙岭没有找到朱砂矿,就调了深蓝色的矿石粉。钤印形状是一朵绽放的复瓣芍药和盘绕的双头龙。方征自己的画功一般,但之前祖姜白塔中有擅雕画的人才。图案最中央还有方征自己用后世简体字刻的一个小小“征”字,在这个时代,几乎没人能仿制。
虞夷国君最后沉道:“你真的认为,只要好好教会了他们生产的本领,就可以强大起来,不受外族欺负?这就是你的王道吗?要是有外敌入侵,你拿什么去争?要是食物不够,你又从何处去寻?”
方征道:“我承认你说的,抵御他族侵袭与征服他族的军事才能是必须的。但说到底你们虞夷为什么资源会不够,你们花三千人去成就一个禺强营的战士,几万人去开采石矿炼一把武器。你们的人口怎么会够耕种采集打猎?可不就得年年抢掠外族么?保卫家园固然匹夫有责,但像是轩辕黄帝那样的伟大领袖,并不是靠牺牲和驱策他的子民去赢得战争胜利。所谓王者,享万民脂膏,也自当奉献血肉,牺牲精神,去掌握强大的威慑武力。军队不能没有,但也不能空耗民劳。何况,如果百姓能吃饱喝足,也自然能分出余力守卫家园——”
虞夷国君听到个陌生的词汇:“‘百姓’是什么?”
方征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这个时代还没有系统的“百家姓”,他想含糊过去,结合着脑中飘过的一些模糊信息:“就是族民,这是我们那边的语言……总之,我今天想和你谈的还有一点,你们虞夷四境之内有十七支军队,军队占人口数量的四分之一,开采矿石的劳工又占了四分之一。你们在首铜山里还有一支禺强营特种编队。不改变人口结构,不放一半军人和劳民回去采集狩猎种田,你们会垮的。当年虞朝分裂时有多少人口?到今天剩下多少?你自己心里掂量。”
当年尧舜禹的三代,巅峰时期统一的虞朝人数,加上边陲属国曾多达五十万,刚分裂之时,虞夷约有二十五万人口。六十年过去,已经减少到十万人口,属于曾经大国的余力正在渐渐消耗殆尽,虞夷国君当然知道。.
虞夷国君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方征不紧不慢地盖完所有的“白树皮文件”,道,“三天。你们如果不走。三天之后,我们华族的‘神使’就要开始清理‘恶种’了。”
虞夷国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后悚然大笑,他瞥见了在方征办公的居所屏障后,一闪而过的连子锋的身影,立刻不顾脸皮地恶毒挑拨道:“好,好。我们走。说到底,神使也不过是你手上的一个工具而已!华族首领,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方征的屋子在白天更像个半开放的公共议事厅,屋子内外都有很多侍卫。方征的起居隔了半块他自己木雕的屏障,像后世的屏风。在方征屋子起居的隔壁还有一间小屋,是昨夜连子锋睡的地方,一并也被那屏风遮住。但给方征站岗的侍卫,都知道昨夜连子锋住在方征房间隔壁。
连子锋清晨很早就溜出去,估计是去舒展他那无处施放的力量。他才刚刚回来,也不是走正门,而是从方征屋子后方窗户跳进来。连子锋这两日进出方征房子时,侍卫还纠结到底要不要象征性拦一下,但无论是子锋那冰冷的眼神和传说中可怖的本领,还是方征从屋内遥遥地指示:“任何人不得阻碍神使”的信任说辞,都让他们只能视若无睹,哪怕他们对这位忽然间跃升至“神使”的煞星,其实颇有微词。
侍卫正准备非常“客气”地把虞夷国君“请”出方征那间朴素的屋宇。方征把处理好的树皮也交托给“行政人员”。方征站在门边目送虞夷国君,冷冷抱臂而立。他对虞夷国君的挑拨不置一词。灵狪从窗口跳进来,柔软的大尾巴缠上了方征的脖颈,遮住他暴突的青筋,还伸爪子去抚摸他隐隐跳动的眉头。帮助方征压抑怒火,不要当场发作。
“滚!”一道暴怒的声线从屏风后传来,一块石片砸出来追在虞夷国君的脚下,在门口的泥路上刻出一道深深的凹痕,瞬间化作齑粉。整个屋子里的温度一下子仿佛降低了八度。煞烈的杀气往外扑来。虞夷国君看着碎在脚边的石头粉末,饶是他做好准备,也下意识浑身一哆嗦。隔着半间屋宇和一扇木屏,他只看到连子锋侧立的高挑身形和隐露的半边长弓。虞夷国君冷冷“哼”了一声,确定那距离够远,高声道:“方征,你跟我说了一堆和平发展的建言,自己却养着一个杀人机器!”
“多虑了。”方征皮笑肉不笑,“神使不会轻易出手,毕竟我如此热爱和平。”
虞夷国君挑眉,咀嚼了一下方征的说辞,深邃眼神溜溜转动,嗤之以鼻轻蔑哼了声,恨恨地走了。
虞夷国君的袍角刚消失在远处泥路尽头,方征那堆出来的假笑立刻垮了下去。他把灵狪捉在怀里用力抚摸,重重地叹息着,眉头皱成了川字。
熟悉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子锋转过木屏障,靠近方征。
方征没有回头,听到四周侍从们迟疑拦截动作,挥手道:“你们退下吧。”
侍卫们便走到门外守着,只剩下子锋和方征两人。子锋伸手想从背后搂住方征的腰,方征侧了身避开,转过身靠在墙上,揉着眉心,略有些疲惫:“别碰我。”
子锋没有碰到方征的衣服,轻轻抵在他肩膀旁边的墙上,做出一个宽松的虚拥姿态,像是把方征罩在自己的臂下,方征没有躲开这个暧昧的距离,只是缩了缩身体,用肢体语言告诫子锋不要再接近。
子锋知道方征很想杀掉虞夷国君,可是不能杀,自己当然也不能悄悄动手。方征留着那老东西有用。子锋低声问:“征哥哥,绝不要相信那老东西,他不会选择什么和平的生产道路,这老家伙的根子就是战争掠夺。”
“其实我懂。”方征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
“那征哥哥为什么要给他说那么多?”子锋不解。
方征讽笑:“当然是为了麻痹他、给他洗脑,顺便再哄骗一下让他放松警惕。虞夷积重难返,全靠军备力量撑着,如果他真的被忽悠瘸了,开始调整生产结构,就是自取灭亡了。”
子锋恍然大悟般,佩服又感慨地看着方征,喃喃道:“我刚才都差点信了,征哥哥说的关于和平的那些话多漂亮……”
方征在子锋面前懒得伪装,不假思索道:“和平也没错,但某位伟大领袖说过,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谁?”子锋愣道。
方征又说漏嘴了,那是mao主席他老人家的说辞,他摆手道:“没什么,总之你放心。我绝不会放松警惕。虞夷国君虽然残暴,但他之前走的军备路是虞夷必需的。谁如果在战争中妥协退缩或是侥幸,等待他们的只有灭亡。”
子锋点点头,他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方征,道:“征哥哥,虞夷举国之力都在军备上,他们走的那条路。我一个人走就可以了,我可以去杀掉他们。那老东西说得对,你像对一个工具一样使用我——”
方征伸手去盖住子锋的嘴唇,掌心里摩擦到一片温热。子锋愣了愣,这是很多天来方征第一次碰到他,但他还没多感受一下那片手心的柔软,方征已经移开,偏过头冷淡道:“好好当你的‘神使’,其他事情我会处理。”
“征哥哥。”子锋笑了笑,“你难道还担心我?你在建木上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难道不是本来就准备使用我的力量去夺取天下。没关系的,我也是愿意才会跟你来。”
方征神色深邃,诚实道:“……我没有办法否认,需要你的力量。”
“那就不要让我当神使了,”子锋扁嘴道,“天天听他们哭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烦,你让我当个什么军团统领——”
“不行,你必须待在那里。”方征果断拒绝:“因为兵刑同源。”
所谓“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薄刑用鞭扑,以威民也。”,正是兵刑同源的本意。战争本来就是一种刑法,二者都是对人的惩戒。
“什么?”子锋听不懂意思。
方征道:“我将来如果发动战争,正当性就是‘替天行罚’,你不要觉得挥舞着刀剑却无用武之地。刑罚和战争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维护秩序。在姚虞帝的年代,皋陶就是刑官。后来他跟随伯益君建立虞夷,担任了最大的掌兵者。你从前在虞夷担任的‘大司威’,也要负责掌管军队去镇压叛乱,道理都一样,懂了么?”
子锋若有所思:“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征哥哥,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从来就萦绕在子锋脑海中的疑虑:到底方征来自何方?要怎样的地方才能教给征哥哥这些能站在领袖高度的东西?
“别问了,”方征疲惫地挥挥手,“走吧。我要去查看田陌,检查他们有没有按照那天的‘会议精神’传达执行下去,大家是不是开始畜养家畜了。”
方征每天都很忙碌。他瞥了瞥子锋拦住两边的手臂,示意他挪开。子锋没动。方征瞪了一眼,想要从他手臂下方钻出去。子锋也不敢真拦,他急忙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做得好,有奖励吗?”那模样活脱脱一个索要温暖的少年,闪烁着大眼睛看方征。
方征作势抬起手,不知是想在子锋头顶打几下,还是想摸一摸他的发间,他悬在半空中,眼眸深邃流转,最后用食指轻轻虚弹了一下子锋的额头,像对待一只撒娇的小猫,一声对于方征来说过于柔软的长叹后,方征推开子锋的手臂走了出去,很快就走得看不见了。
方征已经在心里逐渐看清了这个时代的道路。上古时期的人民,其基本生存发展,受天灾降临的损失、受猛禽走兽的攻击、受劳动技能的限制,还受其他族群的侵袭。族民靠着血缘和社群紧紧相连,吃饱饭就是活着的目标。
方征心中叹息,在这个时代成为领袖,既要教授他们,农牧渔猎的生产生活技能,也要有保卫与扩张疆土的军事才能,以及——曾经被方征忽略,近日才渐渐意识到的,所谓沟通天地、鬼神和先祖等的祭祀权能。连子锋说“韶舞”就是夏渚王的武器,方征终于明白了其真正含义。
最艰难卡的一段终于写完了,赶紧去呵护头发。
晋江文学城
方征在“田值官”和“畜牧官”的陪同下,去查看青龙岭中农产耕作情况,他及时发现了问题。
“田值官”和“畜牧官”都是方征命名的,从族民中择选二十位分懂农时、畜养之人,让他们指导其他族人按时播种、驯养动物。但这些人也只是稍微懂得皮毛。青龙岭华族中,跨入早期农耕文明的部族仅一两个,且他们种植养殖规律也还没系统条理化。种植农作物就一切靠天吃饭,不会洒水追肥、更不会除虫修枝;驯养畱牛和角鸡就关在栅栏里当做储备粮,不会放养和培育下一代。
这让方征直观地感受到,哪怕上古时期黄帝曾教过农期用事,三代仁君也曾化育牲畜,但大部分族民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阶段,没有可持续发展的观念。这也和族民寿命代际短暂有关,平均二三十岁的寿命,在一个地方定居都不一定有几年,更不会用心思发展农耕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