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族民寿命没有办法一下子延长几十年,但目前有天然优势的进步是,这些族民过了一段平静安宁的时光,而且有信心方征和金龙仍然会护着他们。种植意图大大增加,方征巡查到的每家每户,大都愿意尝试“田值官”教的办法——只是真正把想法付诸的,大约只占半数,剩下一半虽然嘴上说愿意——方征哭笑不得——却嘴馋把种子都先食用了。
畜牧问题更突出些,三分之二的人当做储备肉类吃掉了。方征意识到了一件严重的事:原始的族民们,缺乏储存的意识,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非要等到食物告罄,才会继续考虑劳作。青龙岭采集作物方便,够他们临时填补肚饿,就养成了逸习。
方征皱紧眉头,这从根源来看,是对未来没有规划、没有忧患思想,也没有“一定能活下去”的信心,不愿意提前耗费功夫。他须得采取一点强制措施。
因为这除了影响农耕畜作,还影响他要推行的其他政策——譬如训练军队。方征听着负责管理武士的铜牙小队的报告,他们按方征所说,每天都在训练。但是不少士兵厌倦每日枯燥训练,有不满的声音。
方征深深叹了口气,社会身份的认同和坚持,对这时候的人来说的确很有难度。他也一直在思考解决的办法。
方征命令田职官和畜牧官把现今每户家庭的生产资料数量进行记录,然后定期检查。监督他们播撒稻种,不能提前吃掉种子;畜牧也必须养大喂肥,能生殖繁衍后才允许宰杀。否则就没收他们的生产资料,并把他们赶出青龙岭。
在前期没有回报的时候,这些族民必须兼顾着外出采集狩猎,这的确会让他们暂时辛苦一些。但勤劳是一个民族繁盛的最重要品质之一。而且以青龙岭的作物资源,他们每日并不需要太费劲。
《洪范》八政,第一条是“食”,也就是要让老百姓吃得饱饭。方征心知肚明要保证。但如果不规划好发展方向,短期吃得饱饭、长期却要挨饿。这是一个蛮荒中孕育着文明种子的时代,这个时代动荡不安,如果不把握好机会,在社会形态发生变化后就会被淘汰。方征想起了逃入地下、最后退化成了猴子的白民人——一转身,就是几百万年的倒退。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有深深的忧患意识。
“越勤劳越有收获。”方征告知那些人,这种观点需要推广。他命令击鼓人在广场人传颂伟大英雄们带领族民勤劳致富的歌谣和故事。在赞美那些英雄的基础上,他自己添加了不少细节,比如他们都热爱劳动、很好地照顾老人和孩子……
此外,为了扭转族民靠天吃饭不事生产的心态,方征需要淡化他们对于气候变化、天时旱涝等的恐惧。他找了那些略懂农时的田职官,让他们把农用的重要性传达开,天时有规律可寻。把从前轩辕黄帝制造的历法(农历)推广,告诉族民们:春夏有涨汛、夏秋有酷暑、秋冬有凝冻……都不必害怕,好好储备就能顺利度过。
有了农用经济为基础,方征才放心建设军队来保卫领土。现在华族专职军队人数并不多,大约两千人,多半是从前族中勇猛强大的战士。但在这个时代,最强力的武士一般还担负着他们本族的高位,自然也是心高气傲的,忽然变成方征手底下接受训练的战士,一天到晚都听别人指挥,自然会有委屈的声音。
这些人当然不是方征的对手,但他们虽然服气方征,却不见得服气方征选出来的“军队管理员”。早些时候,九黎人加入华族时曾占据数量优势,他们是蚩尤的后裔。当初守在姚虞帝的苍梧之渊入口,抵御过各种许多外敌,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所以当初方征让九黎人中的几位大铜牙负责训练军队。早期华族人不多,但随着后来不断有新部族的加入,九黎人在武士人数中占比逐渐下降,新的矛盾就此产生——新加入的部族,亦有骁勇善战的武士,认为每日训练军人不过是些发号施令的轻松活路,为什么要听那几个九黎人的?
“好,那就凭实力来竞争。”方征很快找到了症结,“能者居之。在华族里,没有高低贵贱,只有不同的分工。如果你们觉得自己适合,那就来竞争。”
方征把目前的两千余战士聚集在一起,向他们传达了“竞争上岗”的机构调整思路。
“我知道很多人都做过首领,你们一定懂得,能承担管理的责当,不但要靠力气,还要靠这里。”他指了指脑袋,“在青龙岭里,论勇武的人,我最多排第三。”
那些战士们听到这里四下交换视线,倒也无人反驳。这排第一的当然就是那刀枪不入的杀胚连子锋,排第二的是那手持八人才能抬动大斧子的三苗蛮人仆牛。但他二人都不是军队领袖,连子锋是所谓的狱讼神使,仆牛独来独往从不编入军队。
“所以你们也不要觉得,自己武力高,就应该指挥别人。你们当然也可以像仆牛那样自由来去。但他的生活用度也是自己解决的。如果你们要享受免费吃喝,听好了,这叫做军队。军队的第一条规矩,就是服从命令。不管选出来的是谁,不管如何训练,都必须听从指令!谁不听,我就送他去见神使。”
在青龙岭,“见神使”是仅次于被赶出去的第二件最令人害怕之事。其实连子锋来到青龙岭后,就再也没有滥杀过一个人。他每日所做的事情,只是在方征专门给他划定的一片火山灰岩洞改造的大厅中,行使“神使”的责当。
这个责当是要听族民自愿的“忏悔”。据子锋反馈,基本都是些昨天饿了偷吃隔壁挂在门口的鹿干、偷拿了箭枝等鸡毛蒜皮小事;比较严重的出现过两起,一个男人忏悔把自己的女婴饿死了,因为他出门追逐猎物太久,妻子死于蟒王袭击战中。家里又没别人。还有一个女人忏悔给她丈夫投毒,因为她原本是“多偶婚”的成员之一。在方征宣布废除多偶婚制后,这个男人和以前的其他妻子还旧情未断。这个女人气不过,就假意去找长老借打猎涂抹在武器上的毒,趁这男人熟睡时扎了他一匕首。
在这两起出人命的事故中,尸体都没有被人发现,趁着夜色拖到湖边丢下去了。冰夷毕竟不是人,也管不着这种事。
方征听子锋汇报后,心惊肉跳。他先叮嘱子锋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如果立即采取措施,日后就不会有人愿意对子锋吐露实话了。
方征先快速启用了安全措施——孤儿幼童接到从前公社的山洞里,作为最早幼儿福利院的雏形。以后长时间在外打猎,家里没有别人的父母们也可以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寄养几天。
第二就是让掌管毒药的长老们控制外流。有些药绝对不能私下予人。现在青龙岭人数暴增,光靠长老们“医院治病”远远不够。方征调了一批白塔上的星祭者来补充队伍,还鼓励他们招收学徒。方征严厉要求长老,物资流向他们必须定期盘查,越是珍贵的药材,取用必须有记录可询,最好结绳或者其他刻字。
至于那个杀夫的女人是肯定要处置的,但如何在不暴露子锋“告密”的前提下……方征深思,这件事不能让子锋明着做,“钓鱼执法”万万不行。于是方征对子锋如此这般吩咐。
方征让子锋带着獬豸到处转悠,獬豸撞了好些人,包括那个女人。然后以神兽发现了“嫌疑”为理由,带走那些人。子锋虽然司刑,却并不审判,交给华族部落里选出来的一批年纪比较大的人。他们大都富有智慧,年纪大做不了太多农活和采集。秉承着老有所养老有所用的思想,方征让这帮老人组成了“审判团”。
在这些老家伙们富有经验的切入点中,被獬豸撞的人里面,真的有好几人招供做了坏事,包括那个女人杀丈夫之事。但也有人是无辜的。方征为了避免牵连无辜者,就说獬豸撞的是坏人,它自个门儿清的。但它也是贪玩的动物,喜欢和人亲近。人分辨不出来它是真撞还是玩耍。所以需要审清楚,不得动刑,只有确定真的做了坏事,才可以进行处罚。
当然,定罪须有证据,那个女人迫于心理压力招认,事实上,自从獬豸撞她的那一下之后,她仿佛就被这种“神兽”的力量吓到,加之良心谴责日日煎熬,那些老人们还没问几句,她就崩溃忏悔了。随后从她家搜到了匕首和没用完的毒药。
而处罚的种类,方征借用了之前经过黄帝改进的那套蚩尤五刑,重新调整为适合青龙岭的模式:
如果是小错、可以弥补的,譬如偷几只蛋几颗菜吃,就用经济补偿,象征劳动可以抵偿罪恶。
如果是道德方面的大过错(虽然他们不懂得,但方征要渐渐树立意识),比如背叛伤害等,那就要实施□□惩罚了。一般是鞭打,严重的就砍掉鼻子耳朵。
如果是非常严重的大过错,比如故意杀人,那就必须偿命。
兵刑同源,战士那边也有相应的军法规定。审判团做出了决定后,犯人处决的执行者都是连子锋。所以在青龙岭“见神使”有两重意思,一是忏悔罪孽,另一就是处罚了。
方征千叮咛万嘱咐,子锋绝对不能“钓鱼执法”,无论人们对他说了什么秘密,除非是关系到青龙岭干系存亡之事,他绝不能动手,而是要等到每次“神兽巡查”时再行动。不过,若有人主动去找审讯团告状,是可以立刻开始审理的。
方征一开始就决定了,神意和法意绝不能混为一谈。他要坚决杜绝政教合一的种子。
这也是方征在打听夏渚那边的社会形态后,看到的严重问题之一。
当年夏渚的王太康,一刀砍在神兽獬豸脖颈上,赶走了决讼神兽。从此夏渚进入了巫灵时代。虽然上古时期的确有一段时期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人通过祭祀沟通神灵与祖先,获得指引和福报。
但夏渚更极端些。獬豸探查的是人的秘密与谎言,代表着会替人做主。巫灵却不会倾听“人”的声音,只会传达上天的旨意。
夏渚的祭祀特权,与统治权均集中于人君一身。称为“巫君”。
如今夏渚的年轻君主姒仲康,就是巫君,掌握着祭祀的权力和方法。
方征明白,这是原始社会后即将迈入的下一个阶段萌芽——奴隶社会。奴隶社会的劳力只是数字和工具,他们根本不算真正的“人”。
可是,历史的确如此演化。方征心头有些不安,如果他和夏渚对抗,会不会……
方征很快又把这股思绪甩出脑海,对于他来说,正不正确已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先活下来。要活下来,就必须战胜敌人,无论是野兽、灾变还是那样的庞然大国。
“所以你们的竞争方式,”方征告诉所有不服气的武士们,“就是分批带着小股人马,小心往西北潜去。丹山中,‘马上飘’的情报每天都在送来,夏渚在整备军队。铠役军即将由‘铁凰’索兰带领,率军南下,攻占青龙岭,他们打出的旗号是为巴甸王女复仇。你们尽可能搜集他们的情报,如无必要,尽量不要正面遭遇。带回珍贵的情报,也可以干扰敌人,为我们争取时间,回来之后论功行赏,功劳最高的,就能成为军队新的领袖。这是危险的任务,要活着回来,家园在等着你们。”
方征说完,这些武士们铿然应了。如有驯养动物本领的,方征也鼓励他们好好利用动物搜集情报。虽然没有禹强营那种兽伴的恐怖战力。但像是鹦鹩、山狸、狐猴等亲近人的小家伙,如能训熟为之所用,便可在情报中巧妙掌握主动。
在这一小批共三十五小队的武士离开后,剩余的都是没有争位意图的老实战士们,方征开始对他们强化训练。
并非加大训练量,而是加强他们的武器装备。
之前搬回来的铜风炉只有一座,是三代留下的古旧产物。而且无论是这只,还是据传在虞夷饶沃国都心脏中那九只熔炼天下矿石的精致铜风炉,都太过耗费材料。祖姜白塔上的星祭者从很早开始,就在按照方征的要求,改进陶范的耗材和耐温,运使祖姜传统的制陶法术,研制更好、更节省原料的炼铜之法。
“若能获得金刚砂磨制玉石……”那些星祭者曾告诉方征,金刚砂磨制也是一种办法,但是所有的玉矿都在夏渚手里。方征否定了这条路子,北方是红山等玉文化的发祥地,南方环境难以形成金刚石硬度的玉矿,他已经掌握了炼铜,就好好推广使用,尽量把原料使用率提高,就能给更多的族民武装到牙齿。
防御增加是一方面,攻击手段的提升又是另一方面。
方征又从奇肱人的地界召来了三图,随着西线建设的打通,祖姜人往南边迁徙,奇肱族人的活动范围也相应扩大。农用机械的设计是方征一直以来的心愿。但就目前来说,连农业文明时代都还没有完全进入,制作农用机械实在有些过早。奇肱人也没多少概念。方征倒也不催他们。
上次方征命令三图带着奇肱人制作了许多炸石,去对付巴甸的蟒王。当时三图不情不愿的,迫于方征的威慑做了,却诅咒把这些东西运用于战争,是极为恶劣之事。而当三图被接到青龙岭,看到被战火□□后又百废俱兴的山谷葱郁景象,一时间若有所思。虽然他对方征还是别别扭扭的,一脸“不敢违抗、但我就是讨厌你”的表情。
“你们逃避了很多年,该走出来看看。”方征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把三图带到高处哨岗,俯瞰看青龙岭的大片区域,镜泊湖面延伸的远方升腾起雾岚,下方几千栋精致的石灰和木屋组成的大片建筑群落周围。农田阡陌、人们劳作的身影随处可见。湖边聚集的交换市集和有秩序巡逻的士兵让人感到分外安全。更远处,宽平的湖面时不时腾起水花,巨大的影子若影若现,另一边的高岗上,熊熊火光冲天,铜炉彻夜不息。更外围,全副武装的战士们在巡视和操练。
在当世,虽然人数比不上,但是论战斗力精兵、论族民生活质量、论发展的势头、论生活的质量……这青龙岭内的生产和生活能力,已经可以比肩虞夷的九塞和夏渚的六郡。虽然饶沃和阳纶这等都城无法相比,但那里面族民平均生活的幸福程度,不一定有此处强。
“可如果铠役来了,这里就会化为焦土。上次巴甸的蛇就差一点让这里完蛋。”方征对三图道,“你知道夏渚有多少兵力?”
三图不说话,他们没有情报渠道,都只是道听途说。
“马上飘是按丹阳郡内守军估算的,铠役有三万人、飞獾在暗处不知道,我认为他们实际兵力人数超过五万。因为夏渚六郡人口数量是不一样的。”现在也绝对没有测算的办法,方征继续以平静叙述口吻道,“而我们,连五千个纯粹的战士都凑不出来。”
直观数字的对比是最吓人的,三图结结巴巴道:“可我们……你有……龙……还有那个……连子锋。”
方征扫了三图一眼不说话,自从他回来之后,金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青龙岭内看似相安无事,但时间久了总有些人窃窃私语。连子锋虽然战力恐怖,但也只有一小部分人亲眼见过。
方征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金龙在养伤。“但我也没有用他们对抗过五万士兵的经验和机会。你说呢?”
远古的巨兽和诡异的血脉,的确十分强悍,可是能不能挡住那么多人呢?方征道:“人数十倍比不过,所以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提升战士的能力,如果我们一个战士能杀死十个侵略者,我们就有保卫的力量。如果一个战士可以杀死二十个,我们就有打退他们的机会。我不是虞夷国君,那种让武士提升能力却早早损伤他们身体的药物,我没有,也不想用。我要他们都健康完好。所以我们需要借力——”
三图咬着嘴唇:“你又要——”
方征凝视着三图:“你们祖先说,机存于心,则纯白不备。你们错了。机巧不必存于心,因为机械是力量。而在这个世上,弱小的人要活下来,必须获得从前没有的力量。这才是你们存在的意义。你愿意继续帮助弱小的人们活下来吗?”
三图愣住,为难道:“可是战争——”
“你愿意帮助弱小的人活下来吗?”方征又仔细、认真地问了一遍。
方征的眼神很清澈,但清澈的眼底有很清晰的诉求:炸石、以及其他提升杀伤力的机械装置。对方点头之后,方征能给他更多的思路。
方征听说今日要处决那个毒杀丈夫的女人,这是连子锋作为“神使”第一桩人命案件处置。方征也要到场。
子锋穿着那套从华胥遗迹中找出的鲛皮黑披,肩膀和手臂则是龙骨形状的骨甲。他上半脸部带着一张骨制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下半张如玉的脸庞。这是方征建议的,神使成为符号,必须要和世俗之人有所区分。
子锋背后负着羿君的桑木弓矢。手中握着一根浑黑漆的木枝,之前方征就见他携带过这根武器,当时不知道的是什么。后来子锋告诉方征,这是他从建木心上取的,千载百华,只此一段。木沉如铁实,叩如击石之声,方征用黑曜帝剑去试,发现竟然砍不动。方征不由得想,这根棍是圆钝形的,没有尖锐处,如果将它制成刀剑形状,又有多锋利?可是天下又有什么材料,能打磨得动这根铁枝?
处决场所在湖边中央广场上,长老们燃烧起特殊香料,一股浓浓的白烟弥漫开,将最中央的神使和犯人围绕得若隐若现。犯人背缚双手,跪在地面,子锋高举铁枝击下,闷响之后,人影缓缓倒下。
烟雾散开,场面没有血,死状不算凄惨,也算是保留着人的体面。周围的人群在短暂的鸦雀无声后响起了窃窃私语的讨论声。这静谧又直观的死亡让每个人都心有所思,最起码不敢随便触犯“法”。
方征走到场地中央,嘱咐巡逻武士处理尸首,埋葬在青龙岭西边偏僻的谷地深处,那里后来成为人们的葬区。周围之人第一次看到这样场面,迟迟不肯散去,但他们也不敢上前跟神使攀谈,就那样远远观看。他们从空气中嗅到一股不知名的恐怖,总觉得那个神使身上有股死神夺命的气息。
方征站在子锋身边,对周围道:“只要大家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起贪心恶念,这种事就不会降临到你们头顶。神使知道人心中善恶念种子,但是神使不会干涉,除非种子长了出来。所有做过不好事情的人,都不要心存侥幸。我们的獬廌无所不知。”
说完之后,方征走在前面,子锋沉默着同行,走在方征后方半个身位——地位不言而喻。
“你们先退下,我有事情跟神使商量。”方征对周围的武士吩咐。方征的亲卫队和內侍总是寸步不离地围着他,毕竟方征现在不容闪失。
夕阳边,惊鸟投林,湖面的雾岚蒸出金红色的晚霞。这算是青龙岭的美景中最瑰丽的一类,这会令方征有刹那的恍惚,想到隔世长安街的虹霁晚霞,和他动荡惶然的少年生涯……一时间又对子锋软了心肠。
“小风,你的手。”方征从刚才就注意到,虽然子锋持武器的那只手很平稳,但是龙骨甲下面的胳膊刚才抽搐了一下。
子锋迟疑了一瞬,又摇头道:“没事。”
这倒是不寻常了,方征表面对子锋不冷不热的,子锋有时候还巴不得撒撒娇以求得他的早日谅解。可似乎他身体真出了点什么毛病,子锋反而学会了掩饰。
方征本来想去拉他那只手,又怕子锋得寸进尺,但那点纠结终究抵不过他的担心。方征知道子锋的恢复始终缺失一个环节——子锋的心曾经被匕首捅了个伤口,后来自己给他安了副华胥人的“心脏支架”,这让子锋的血脉完全激发,据说只有在那心脏上填入三株树的果实,他才能真正清明。可是建木中,方征提前把子锋唤回来了……
是不是有什么后遗症?
“小风,不要对我说谎。”方征放轻了声音。他这难得的温柔让子锋愣了愣,眼神闪过一丝惊喜的讶异,但又迟疑后退一步,道:“……真没什么,就是有时候会有点疼。”
随即子锋脸色还颇有些倔强的不甘心补充道:“一点点罢了,我才没感觉呢。”
方征皱眉问:“哪里疼?是你的胳膊吗?”
子锋不情愿地指了指左心房:“这里,偶尔,也会脾气上来。比如那天虞夷那老家伙,我差点忍不住杀了他。”他似乎怕被方征训教,连忙道,“但我控制得住,没有影响,征哥哥。”
方征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他忽然眼眶有些发酸,小风的心口疼痛,会反射引起到胳膊抽搐。潜意识里那些暴力因子也强自按捺。可是他为了不让方征担心,如此轻描淡写……
“不行。这不是小事情,你先去找长老们看看,去找白塔上的星祭,祖姜那些法子都能心脏上放小虫子,有没有药可以……”方征心想,三株树的果实谁知道多少年才结得出来,现在就是湖心岛上的一根小树枝。他可不能让子锋有事。
连子锋摇头道:“我才不信他们呢。征哥哥我真没事。忍一忍就好了。”正这时周围几只花色斑斓的大扑棱蛾子飞过,子锋视线被吸引,以少年好奇的口吻转移着话题,“征哥哥你看,这是霞蛾,好看得很,要不要我给你捉来玩。”
“小风。”方征捉住他的手,软软的,没有用力。“不要让自己有事,我会派星祭者来给你看。你先别吓走她们。”
子锋被方征牵着手,喉结微动,声音却出奇地冷静,仔细听有那么一丝丝幽怨意味:“征哥哥是怕我没用了么?”
“不是。”方征听不得他这话,哪怕知道这小东西有骗他心疼的嫌疑,他也只能如对方所愿,轻轻把子锋宽松地搂在怀里。
“那征哥哥原谅我了?”子锋偏过头想去触碰方征柔软的嘴唇,方征又扭头闪过了。在子锋由窃喜转为失望的神情中。方征温柔地、浅尝遏止地碰了碰子锋的耳朵。
真是奇怪,分明已经有过那么多次相拥,子锋也似乎惊讶于自己忽然蒸腾起的熏红。
“我没有原谅你。”方征退开两步,一群金黄色的霞蛾扑扇下许多亮晶晶的粉末,在两人之间洒出一道透明的弧形界限。
“只是给你一个,我们两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拖延了对不起……但我,很长!
不皮,给大家道歉,躺平任……
每天第两百遍说,我可以!好好写完!
晋江文学城
方征放出去打探夏渚情报的武士们回来了第一批。他们带着方征统一发配的磁石——这还是方征发现了火山矿脉中的磁铁矿,专门敲击打磨成勺柄状,制成最早的简陋罗盘。教那些武士们使用。
大量斥探顺利朝北方走去。一开始他们严格遵守方征的吩咐:所谓斥探,决不允许把所有眼线都盯在一处,在发现重要情报的同时,一定要分工处理:有人回来报信,有人继续深入。
最初获取消息还算顺利,夏渚在集结军队。这个本质上也是奴隶制的大国,给这种制度披上了更冠冕堂皇的外衣,借以巫灵神圣的名义行使压榨之实。方征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但在很多人心目中,夏渚的玉石仍然是最早“礼”之象征。这种说法当然也有道理,野蛮的巫灵殉葬和无数奴隶鲜血堆砌成宏伟高大的建筑,来崇拜他们的神灵信仰,也孕育着后世的“礼教”仪式,但在当下仍然是统治集权的高压本质手段。
方征站在山岗上凝望北方想:如果有机会选择,他真的不想这么快和夏渚对上。未开化的生力军有虔诚的赴死信仰,将会是最棘手的。
方征最关心的问题是军队的人数,然而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准确答案。第一批回来的斥候只带回九塞中南边塞的属地种植和人民生活情况,但并没有接触到军队,各塞的兵源都在征召,然后往都城阳纶集结。
“既然不能直接获取,我们试着来算一下。”方征问,“你们有谁留意了郡塞中征召兵丁的规则?”
一个斥探大声汇报道:“首领,每户出一年长过十岁的男丁。”
夏渚进入了小型农耕社会,有家庭户概念,上层们更以父系血缘宗族为纽带组成了庞大的家族。户的单位是家族中最小的。只要有一夫一妻就是一户。
方征赞许地看了那个斥探一眼,又问:“他们一户一般生育几个孩子。”
“普通户头的孩子一般两三个,孩子多了养不起。大的家族位置高的户主可能孩子多一些,因为养得起更多的女奴。”那个斥探又及时作答。
原始的小型农耕社会还没有明确的“妻”“妾”,若是在家庭分工中有纺织或耕种的本事的女性,地位相对会高一些,如果只会做些打杂家务活,那就会被当成女奴了。
方征注意到这个斥探虽然虽然身量矮小,却灵活机敏、口齿伶俐,问:“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是哪里人?”
“回首领,我叫做贯,之前是支舌族人,在瑶宴上看到了首领的风姿,跟着回来的。”
方征记得《山海经》里有过一个国家叫做支舌国,那里的人舌头灵活,能说会道。他又问:“那你的族民呢?”
“我们一族在昆仑山北边偏僻山中。常年饿死人,人越来越少。最后没法,带着贡品去瑶宴依附祖姜,可是那年冬天太冷,除了我们几个留在瑶城里的,其他都饿死了。”
方征想起祖姜动乱时的事,寒冷的冬天,连祖姜城中都自顾不暇,昆仑雪域其他偏僻屯落的民众,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方征带着九尾狐把那群内斗的女人收拾后立刻调配物资,可是对于很多地方,也已经迟了。
方征定神,不再去想这些遗憾。贯是个人才,他要让对方发挥更大作用。
“这些情报很有用。”方征教他分析,“从户头各抽男丁,按照户夫妻和三个子女算,就是五抽一。既然夏渚有二十万人……”
方征看到周围的人都微微露出既迷茫又不敢发问的神情——方征怎么知道一个国家有多少人?
方征也不能告诉他们,穿越过来后,偶尔脑子里会飘过白雾,告诉他关于这个世界的简单概况。夏渚总共有二十万人也是这些先决条件里告诉他的。他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那些人自然会以为是首领神通广大。
“……所以他们征兵丁约有四万,筛选去老弱病残和逃兵。加上夏渚从前的两支军团,铠役和飞獾。”方征对贯说,“把他们的军队人数估在六万左右。你懂了吗?”
贯受宠若惊:“什么?对,您说得对……我会了,懂了。”
“以后你就担任青龙岭的军报官。我要你成立军情观察室。挑人跟你做事。”方征吩咐道:“然后你教他们如何观察、如何收集有用的情报。”
“是!”贯激动领命。
方征感觉到周围有几道复杂的视线投过来,他微微一笑,叫道:“孟小君!过来!”
孟小君是“马上飘”孟十三的儿子,他本来接替了父亲,指挥着驳兽到处去交换物资,也兼顾搜集各处消息。听到方征成立专门军报系统,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想难道是自己不够有用了?他的父亲孟十三给方征传授了陶范的制造技术,让青龙岭能浇注出第一批铜兵器。可是自从方征收复了祖姜,祖姜有天下最好的制陶方法,白塔上还有一堆技术人员。孟十三偶尔自嘲现在自己就是个监工了。孟小君可不希望他们父子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