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半月山还约有百米,这个距离如果换算成实际大小,那玩意不止比巴甸的蟒王粗。方征眼力本来最好,但此刻他丧失力气,也不能看得清楚远处细节。不过他大概能根据轮廓推测出来。那东西蘸在水中的部位非常光滑,像被割断一般。所以这是——被砍了头吗?削平的山头、破碎的洞口、水中肆虐的线虫,方征脑中慢慢连了起来:一定是连子锋做的。除了他,还有谁能?
方征想象着,行色匆匆的少年,来到大江边的帝台口,或许是这里镇压祟物的帝台已经年久失修,月黑风高,山壁破洞口钻出了一个渴望鲜血的邪恶丑陋的头颅,正对朝月,伸出长长的触须。它嗅到了什么,而与此同时连子锋也仰头张望那片扭翕的曲影。他倒提长锋,张弓搭箭,火红亮芒一闪,命击长虫,扶桑箭直入它的头颅。它痛苦地在悬崖上摆甩,竭力想挣出石壁的压迫。然而连子锋不给它喘息之机。跃上半月山顶,高举建木心的黑铁色的无刃枝用力劈下,山壁一角与那怪物的头颅轰然坠落,掉入滔滔江水中。
不愧是……然而方征还来不及高兴,忽然发现那破损的洞口边缘,正蠕动着一团巨大的阴影,在飘荡的粉红条肉干顶端,伸出一只颜色更深几分的头颅,就像是从里面重生剥出来般,它冲开身上被水泡涨得几乎透明的死皮,张开腔形的大口,呕吐般倾倒大量的粉色长腔虫母体,坠入波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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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那才是红线虫肆虐的罪魁祸首。方征倒吸一口冷气。这家伙肚子里该有多少小虫,那些小虫既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又能分离体外变成独立的个体。根据它们感染人后大量增殖的情况来看,它寄生后快速分裂繁殖。就像……方征并不具备太过专业的生物学知识,但他也知道,那就像是孢子、像真菌、总之就不是一般动物的特性。这条山体中巨大的红线长虫,不知被镇在半月山中多长岁月。又是靠什么为生?
更诡异的是,被连子锋砍了一个头后,它居然又冒了一个头出来?可能子锋走得太急,竟然不知道这玩意并没有彻底死亡。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长虫看来不止一个头,蠕动的肉腔大部分被压在山底,短暂的昏厥后。又从石壁中挣出了一只头。
船逐渐划靠近帝台,其他人也看到了那条巨大垂落的长虫条,也看到它还在持续往水中呕吐红线虫。所有人脸上混杂着恐惧敬畏与恶心。
索兰脸色苍白,深信不疑,“崇禹帝,斩相柳于沃野、镇之江畔水台。”
这回轮到方征两眼发圆,他极力控制表情,内心却恍然大悟般——原来这玩意就是相柳。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怪物。在《山海经》中所记载的相柳,有九头蛇的外形。残暴凶恶。所到之处洪水肆虐。相柳栖息处,肥沃土壤都化为毒泽,无法耕种。相柳每天要吃一百个人。最后是大禹治水时和一众勇士镇压了它,把它拘在帝台之下,人民才开始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
原来相柳的真身,竟然就是这粉红色的巨大肉虫母体,它被斩断头的裸露脖颈约有小象粗,身体从半月山的悬崖上一直垂到了江中。不知有多长。想必巨大的身体和其他八个头都被压在了下面。
方征心想,《山海经》中记载尧舜禹收服约束了一些妖兽,并没有悉数赶尽杀绝。以前他还以为那象征着帝君的教化之德。但是现在看来,这粉红长虫就不像能理解智慧的模样,怎么可能听得进教化。不是帝君们不想除掉它,而估计这相柳是和穷奇、马腹以及窫窳相似的原因——没法彻底杀死,只好先困住。但是天长日久,各种禁锢年久失修,要么因为地质沉降让本来坚固的牢笼出现裂缝。那玩意又不会死,就慢慢积蓄力量冒出来,重新为祸人间。
这相柳,既然传说中有九个头,不知道是虚指砍了头还会长出来的再生能力,还是它另外八个头之一,在一个头被砍后其他头依次递补。搞不好当初它被砍得光溜溜的,后来一个头一个头地长,跟孢子冒蘑菇似的。方征打个了恶寒。
“看来相柳的一个头已经断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不过……很好!那我们就把剩下的头毁掉。清江虫害自然解决。”铠役统领脸色从煞白转为坚定,指挥其他武士,“所有的药都准备好!”
得到指令的武士们,从怀中又摸出一个不同的玉药罐子,倒出些白色粉末吞服,随即他们脸色变得亢奋,方征甚至能看到路十五脸上冒的热气与汗珠。这种药物估计能短时间内加强人的体能。如果放在后世应是兴奋剂一类的物品。方征之前见识过虞夷那边禹强营的战士们,也是用药改变体质。大国都有手段,方征想到子锋说过,夏渚表面看上去并不尚武,民众对勇武过人的战士也不怀着顶礼膜拜敬若神明的心思。但他们也有这样增强体质的药物。
虽然各个国家民情虽不同。最顶层的技术和实力,却如此相似。方征心中一黯,民众的身份也如此相似,无论是最南方驯养战奴的巴甸,还是北方自诩为“玉礼”给国民以安康的夏渚……
最高统治者内心深处,都想把他们驯养成稳定的生产工具。方征看清了这卷社会图景,心头泛起不合时宜的叹息——父亲的“山海大国说”,基于技术推测的部分完全正确,灿烂而辉煌;然而关于人文精神的期待愿景……尧舜禹在位的虞朝究竟如何,方征没有亲眼得见,然而那之后的六十年,已经完全堕入奴隶方向的深渊。是走在正确道路方向的演进?奴隶社会无法避免——若是从前方征不会多想,或许历史进程自然如此。可是方征既然亲自来到了此地,又怎能甘心?又怎能放任?
方征虽知道是谁砍了相柳的一个头,也不准备告诉他们。倒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真有本事毁掉剩下八个头。忽然间木船又是一阵剧烈摇晃。前方水中跃起几条更长的红线虫母体。它们外形约有三四米长,几乎有小鲨鱼的长度。它们虽然并无利齿,在软腔口器的周围却长着无数类似海葵石花般的触须。它们身体一边蠕动,就有类似“花瓣”碎片从身上剥落。“花瓣”是一节节的线虫袋。它们就像是在江水中融开、逐渐化整为零般一点点变小。然而在此之前,它们聚集起力量来顶船,似乎知道这些人要去砍杀它们的祖宗。
这和之前那些被毒药驱逐的线虫又不一样了。索兰命令他们继续在船边洒药,也不知是这里的水流着实太急,还是这些线虫得到悍不畏死的指令。越来越多的红母线虫跃出水面往船上扑来。有个武士来不及挡,丑陋的大软虫直接扑在他的脸上。武士发出惨叫声边滚落下船,瞬间被污浊黄水淹没,冒上来大片血污。
方征虽然手脚软弱无力,也伸手去捡刚涂好药的刀,对还拼命划船维持前进的路十五掂道:“反正你也用不了。”索兰瞪了方征一眼,踢掉他手中的刀,更加警惕应对怪物。有两条红线长虫从左右跃上,索兰那柄亮金薄玉般的利刃轻松划开它身躯,武器转起来宛如风车刀刃,水都泼不进的一个圆盾,把所有碎屑小虫都挡下船。但是她只能顾到一边,另一边此刻也跃上来只大线虫,个头罕见几乎长五米。
方征只好捡了路十五削食材的小刃,这回索兰倒是没有踢掉,大概是默许他用这么小的兵器来自卫。方征拼尽了全力才勉强举起来挡了一下,心想要是他的黑曜石重华剑在这里就好了,现在这普通武士的刀,铜器到底差远了。不过黑曜石剑他现在也举不起来,挡了一下就累得直喘气。索兰也缓过来护住了舟楫的这一侧,线虫最恶心的在于削碎后并没有死,而是分成更细小的条,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她把它们全扫进水中,继续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靠左前方上岸。”
大江的泄洪口就快要到了,这一段已经很难划。如果最节省路程的走法应该是通过半边山的水道豁口,汇入大江中,再顺流往东,行船就变得很快。然而如今谁知道如果划到那山的豁口,靠近那相柳大虫子,又会遇到多少危险。虽然索兰也说要想办法解决剩下八个头,但也没必要非要在这里马上搭上性命。他们如果改从岸上绕过去,虽然爬山是远一点累一点,起码没有水中这些无穷无尽的线虫。
一行人勉力划上岸边时又翻了一艘船,被红线大虫子顶下去的。最后几十人精疲力尽惊魂未定地靠岸边时,还有人淌水慢了被虫群淹没。方征没力气自己奔上前。好在索兰没忘记先把他抓牢往岸边丢,惊险地把他摔上岸。方征摔得头昏脑涨的。下一瞬间又被铠役武士提了起来。方征回头看时,水浪似张开无数粉红色的小口扑咬向岸边,不计其数的粉红虫搁浅在淤泥中,又被浑浊的泥水带下河床。
“相柳不除,此害难消。”索兰甩下刀刃碎肉,神色愈发凝重。
她指挥武士们往山坡高处爬去,翻越过江边连绵的高地,绕过水路。这附近最高点就是半月山,所以无论他们怎么绕路,都会看到那个大粉虫垂下来的长肉干条迎风摆动。附近人活动的痕迹还密集。在线虫爆发得如此彻底的水边,情况很惨——
几个铠役武士停下了脚步,山边有不少人类的活动痕迹,无论是炊饮的石灶还是简陋的茅草屋,又或是山垅上稀疏的野生作物被采摘的情况来看,这里供养着一些人,是流民或是雍界城边缘的居住者,都本来可以勉强活着。如今却都已经死在了路边。每走百米都能看到几具尸体,有人皮肤隐约变红,估计是线虫正在狂欢大嚼。武士们烧掉了所有被虫子侵蚀的尸体,一缕缕黑红色混杂着腥味的烟尘腾在青苍群山间……惊起了远处的渡鸦和獾奔,更远处还有野兽夜嚎。
一行人继续爬山,方征也不知道刚才等待爻卦时自己主动捡起刀子,算不算按照阳爻的指使行事。他正腹诽这玩意时灵时不灵,忽然间一片小雾又随着发光的九五阳爻升起。只不过这次不是从任何一人的脑袋顶冒出来,而是颤巍巍悬在靠岸边方向的几米开外。
第五幅画面了。
白雾中是方征没有见过的人。看装束身上有绸,该是个大人物。接下来白雾就贴心告诉了方征这人来路——寿麻。他是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略有些圆墩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很多百姓。以这个时代的物质标准来看,方征想——他很富态。
寿麻是谁来着?好耳熟。方征身体乏得不行,大脑也因为启示的过度使用而糊成一团,然而他仍然勉力想了起来——这是索兰刚才说的,江边屯郡的长官。用现代的行政区划来说,九郡就相当于夏渚有九个省。东南屯郡就是东南边的省,这个省的名字叫做雍界,而寿麻就是一把手省.委.书.记的名字。
他们现在,就是在朝不远处的雍界城行军,那里还驻扎着铠役军队。进城后可以整备。
方征思索着,索兰是军团统领,和这个地方长官是什么关系呢?从方征以前了解到的体制来看,夏渚的这两只军队,铠役与飞獾,支配权都在“中央”,夏仲康把得牢牢的。地方长官不存在“拥兵自重”“封疆大臣”的可能性。屯郡中的驻军也是铠役军,地方长官无法管辖调动。也就是说,这个寿麻只相当于没有兵权的父母官。
那白雾飘荡在空中的时间虽然短暂,到底每次就一小片,信息量不大,让方征能细细看清。他注意到寿麻背后的百姓面有菜色,神色也很愁苦,看来生活得并不富足。这长官还吃得胖墩墩的。方征心想:这里的反差难道就是爻辞想要告诉自己去突破的地方?若在后世,相由心生的说法传开,就不像个什么“好官”呢。
方征还看到,那些百姓背后更远的地方,有一堵高墙。关于这墙的来历,雾片扩散了一点点,让方征顺势知晓了更多……
当年夏启为了尽力坐稳大禹留下的位置。曾继承过大禹“废止九仞高墙”决策,在那个年代,高城厚土并不一定为了阻挡猛兽,那时代造的“城墙”技术不可能细腻光滑,大部分有爪子的野兽都能攀爬。就算修十丈高也拦不住。祖姜的瑶城除外,但那是在昆仑高峰上,用冰和变谷(糯米)来造有天然优势。剩余方国都建在平原上,自然不可能砌冰墙。饶沃(虞夷都城)和修陵(巴甸都城)的城墙依然是最高的。在战乱的年代,它或许能拦住部分敌人。然而更主要作用是阻拦大量无关贱民奴隶进城消耗粮食。城池是军队与贵族生活的地方,其中的奴隶也专供他们使用。
大禹曾经拆毁那样的城墙。他的父亲鲧建起过,最终却失尽人心。大禹拆毁了所有城墙,反而受到四方敬爱,万国来朝。为了延续这份辉煌、责当与理念,夏启也不许城池修筑高墙。
夏启逝世后,继任者是“疯狂的太康”。他不惜代价改变祖制,其中一项令人咋舌的决策,就是命令九塞屯郡在一年内重新把高墙修好。有三个屯的郡长拒绝服从,然后他们的头被悬吊在巫灵的雕像之下。
雍界的郡长寿麻并没有拒绝,甚至非常卖力做这件事,最后竟然按照太康的指令,在一年内完成了。这也是九郡中唯一按时修好,且达到君王要求的高墙——九仞,相当于后世的二十米。这样的效率和成果,在上古时代是奇迹中的奇迹。毕竟修筑高墙,大部分出力是普通民众。军队的指挥权不在他手中,只能发动民众。
方征漫无边际想到了秦代征召的修筑万里长城——可那是秦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帝国还有如狼似虎的兵。雍界就是一方郡城,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寿麻是个很有用的人吧。”方征想了想,决定去套话。
“如果没有用,早就死了。”索兰淡淡看了他一眼,似乎方征又知晓了某些情况。华族首领的奇怪能力是未来呈现给主君的惊喜。她不介意多一些。
“你也是个很有用的人。”方征看了看她淬玉的圆刃,“比巴甸王女有用得多。”
“激我,是没有用的。”索兰那日展现的失态已经消隐怠尽,冷漠如冰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很有用。你想让我生气。不会了。”她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替他除掉敌人,那女人替他生孩子,总归都对他很有用。不值得难过。”
“既然那么有用,把相柳剩下八个头顺便砍了?”方征嗤笑摇头。
索兰回头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远处还飘荡在悬崖上丑陋大肉虫,从怀中点燃了一支特制卷草,冒出了大量红棕色浓烈的烟雾,是那时代为数不多的传讯手段。远处山岗陆续有人影聚集,许多夏渚武士披戈带甲,来迎接他们的统领。
更远的丘陵间,雍界城的高墙隐约可见,与镇压相柳的半边山隔着荒村野田遥相对望。被滔滔江水分隔两岸。那仿佛富有象征意味的一幅古画,一条江界,分隔了两个时代的缩影——镇水的半边山是英雄维护安宁的遗迹,已成为过去。如今凡人子孙全副武装躲在厚土高城中,田野上曝露无数饥民被虫豸啃咬过的尸骨。
城墙真高、也真厚,方征依稀能看到那宏伟轮廓,心中一叹。崇禹帝的威望和政令早已烟消云散了,一并消亡的还有他的精神,贵族后裔们并不能传承下去。古来真英雄,总与民共朽,同路亦同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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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凝神思索第五幅白雾画面的信息,在“坎”卦中,第五爻是九五,阳爻。形容至高无上“九五之尊”就是这一爻的地位。毫无疑问很重要,转乾坤定生死之象。方征不敢掉以轻心。白雾中的寿麻和身后百姓还有那堵高墙,就是需要大做文章的了。
幸好,他很快就抓住了关翘。
统共有百来武士迎接索兰一行人入城。方征照旧被三个人抬着。只听得她发号施令:“之前受过伤、战斗劳损的,进城去补给。你们这些城里出来的,点出两百人,跟我去镇水台那边除相柳!”
“统领!不可!”带队的那位夏渚武士忙道。他铠甲上的铜标刻着一只小鬣,和其他人的鹊鸟图案不一样。
“你说什么?仟队长为什么没有来!你一个佰队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索兰眉头皱得死紧。雍界城的铠役军有五千人,没有单一的最高指挥官,在她之下有五位仟队长,各尽其责,仟队长下面又有五十位佰队长。依次下去,最小的战斗单位是拾人队。他们的铜徽不一样。仟队长是虎,佰队长是鬣,拾队长是鹊,普通武士则没有图案。
但无论是仟队长还是佰队长,都不能质疑她的命令。所以她诧异这个佰队长居然说“不可”。更令她奇怪的是,当初南下潜行至青龙岭,路上也经过雍界城,她当时还特意跟五位仟队长交代吩咐,等自己抓方征回来时,他们都要出来迎接,如今却一人都没来。索兰心中的怀疑一闪而逝,自己走马上任虽然才三年,但十几年来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竞争无数,那些仟队长有不少都是她手下败将。他们至少在表面上对自己是很尊重恭敬的,不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那夏渚武士声音有一丝颤抖,“前几日,两个仟队长带人想去半边山那边杀掉相柳,却都被……都没有回来。四百多人,死了。”
“什么!”索兰大惊,急道,“那另外三个呢!”
这个佰队长混杂着憎恶与悲伤的神色投向方征一瞬,低沉回答道,“更早的时候……那个连子锋,花与龙,青龙岭的怪物……他一个人,好大的一张弓……我们想拦他北上,三个仟队长就分别带武士出了城,分三路拦截他……但是……他们都被连子锋……”
索兰脸色雪白:“其他折损呢?”
“仟队长带的人不多,每队三百人……有死有伤……连子锋没有进城……他走得很快……”
索兰咬牙切齿,“轻敌!说了多少遍多少遍,他们几个那种斤两不要去碰连子锋!虞夷那边多少要塞被他端了。老实点放他过去,让阳纶城逢蒙那老东西好好招待!这几个蠢蛋真是气死我了。”她一把攥过方征的脖子拧紧又甩开,不再看他,眼里喷涌着下属殒命的怒火。方征冷冷想现在你知道我得知青龙岭武士被你杀死的心情了吧。
不过,方征心中警惕想,子锋这回闹出的动静不小,夏渚国都阳纶城那边就会准备得更充分了。索兰本来自知边郡没有力量对付子锋,为免损失干脆避其锋芒。打算让他一路畅行到阳纶,那是集中精锐军力的地方,让惯于暗杀的飞獾军统领逢蒙来个瓮中捉鳖?除了訇蚁,逢蒙还会有什么别的秘密武器对付子锋吗?那老东西名义上还是子锋的“师兄”,大了五十多岁的师兄。逢蒙是羿君少年时就收养的徒弟,只比羿君小十来岁。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城的五个仟队长都死了。三个是冒进被连子锋杀的,两个是被相柳杀的,相柳冒出第二个头也跟子锋有间接关系。索兰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可她的下属却没有坚定不移地执行,以致重大损失。难怪她快要气死了。
这种似有大好机会的时候,白雾又不提示他了?果然唯心的东西不靠谱,还是说……方征的视线陆续扫过在场的夏渚武士。忽然感觉到当目光投在那个佰队长身上时,后脑勺又泛起了隐隐的温度流转感。方征连忙凝神仔细集中注意力去探询那股力,眼前又漂浮起来一根根跳舞小木棍,最后颤巍巍在眼前凝成了个发光的“屯”卦。
方征心中一愣,心想上一卦的“坎”才行到第五幅白雾的指示,应该还有第六片雾的指示没做完。现在怎么又出来不同的一卦?难道说,这玩意还是分支的?他一直想找这些人的弱点,最开始白雾给他指了路十五,一路上也提醒自己将要发生的前景,终于趟过危险的河滩,来到雍界城下。出现新的“屯”卦象,或许要“启示”他另一个方向的东西?这和“坎”卦不冲突,甚至能互相协作,才会现在提醒他的吧?
为什么是那个佰队长呢?方征又想,或许是在场人中,索兰太强,还不到看破她弱点的时候,而其他人又无足轻重,就从那稍微有点地位的中层身上入手了。
“屯”卦和“坎”卦不同,“坎”卦是行险而功成,难的地方是第五爻。“屯”卦是刚柔相交、物初生而多艰难。在开始判断的时候是最难的。“屯”的六爻是初九、六二、六三、六.四、九五、上六。在第一爻的时候就要发力。
第一爻贯长的金光中,佰队长头顶冒出一片稀薄的白雾,雾中出现了几个方征不认识的铠役武士,从他们的虎形铜徽来看,是前段时日牺牲的五位仟队长。刚才佰队长和索兰的对话,已让方征知晓,这五位中有三人死在连子锋手上,两人死在剿灭相柳的途中。方征由此推测,毫无疑问是子锋先路过雍界城时,在江边先斩了相柳一个头,动静惊到了河对岸的雍界城,有三位仟长集结人马出城拦截子锋,却不敌殒命。子锋继续北上。有民众发现河对岸的半月山上,被砍断的相柳又冒出了一个头,于是城中两位仟长又带了士兵去剿怪,却一去不返,死在了险恶的线虫密布的江中。
眼前白雾呈现的景象,正是连子锋初到雍界城的前一天晚上,这五个仟队长,听斥探汇报发现连子锋的踪迹。白雾持续的时间很短,短短汇报的几秒钟,方征仔细观察画面,在场的除了五个仟队长,竟然还有那位“地方官”,白面团胖墩墩的寿麻。雾中只听得清两句对话。
其中一位仟长说:“索兰统领交代过,不要管连子锋,只要他不进城,随他过去。”
另一句话是寿麻说:“的确不必担心,高墙会保护各位的。”
方征看不到来龙去脉,也无法看到这句话说完后,那几个仟长到底是什么表情。白雾就在此刻消失,“屯”卦的第一根爻也燃尽熄灭了。但是方征立刻联系到“高墙”坎卦第五爻里的信息……坎的第五爻和屯的第一爻都与寿麻有关,前者说他修好这城池的高墙,而此刻他也说高墙会保护各位仟队长……
然而结果,有三个仟队长反而出城去阻挡连子锋了。方征知晓那么多肮脏叵测的心态,也见识过三教九流各种人,立刻意识到,不管那个寿麻是无心一说,还是故意激将,最后的结果都是铠役死了三个军官。方征可以从这里下手,这就是白雾给他启示的意义。方征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分化、瓦解、煽动、怂恿,用尽一切手段,击溃敌人。
至于这个佰队长的作用,既然当时也在场,就是完美的人证了。
于是方征又摇头挣动起来,这是他要说话的意思。索兰虽然正在怒气头上,但她从来不会忽视方征的诉求。方征虽然经常开嘲讽、与她吵架,乃至诋毁夏渚国君。但方征的话也包含着许多有用的情报,她扯开方征嘴上的藤绳,“又怎么了?”
“只是觉得高兴。铠役军的队长就是这种资质,不服从不执行,就算人再多有什么用。难怪说——”方征故意斜眼,“慈不掌兵,女人在这个位置上,下属果然会不听话。”
其实方征内心深处是没有成见的,索兰的素质是在万人中也稀罕的。至于其他女子,他没见过面的早逝养母就是部队里的。祖姜那群彪悍的女人也把各个军团管理得好。上古时代更不缺伟岸高贵的女子。他只是又在激将而已。
索兰一听他只是在嘲讽,又一鞭抽过去。她不愿被火上浇油,虽然心态已经炸得很厉害,“违令都有惩罚!这些人从前都很听话,这次实在——”她骂到一半话音忽然顿住,后知后觉咂摸出一点不对劲的味道,她狐疑地揣测,瞥见方征一副老神在在,似笑非笑,她低沉问,“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我倒是说完了,但我觉得有人没把话说完。”
索兰顺着他的目光,观察到那个佰队长欲言又止,立刻盯住:“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没关系,大胆汇报。”
那个佰队长有些心惊肉跳地盯着方征,又转过头去。他没有看到站在后排的路十五表情也十分畏惧——方征一定又知道了什么隐秘吧?总觉得要出大事。
“仟队长都传达了您的命令,不出城拦那个连子锋的。但晚间他们和寿麻屯长商量后,又决定带兵出城了。”佰队长低声道。
这下索兰的怀疑也被证实,“商量了什么?你在场吗?”
“我在。”那佰队长似乎有些为难,“寿麻屯长没有劝队长们出城,他只是宽慰他们不要担心,说高墙会保护大家的。寿麻屯长或许并不是……”但听在几个仟长耳朵里自然很不是滋味,但硬要说人家就是居心叵测刺激,又缺了点道理,或许就是单纯在安抚紧张情绪?是那几个仟队长自己小心眼想多了,觉得是在讽刺他们没能力,非要靠高墙来保护,才气不过出城。错的还是他们自己,不能怪屯长。
方征冷眼旁观,要看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听其言还要观其行。漂亮话谁都会说,言语可以修饰得毫无错处。这种时候,就要看做的事了。
寿麻是怎样的人。在一年之内能执行夏渚前国君太康残暴的政令,修葺完成九仞高墙,雍界只有三万人,加上附近村庄里顶多四五万人,这种工程量必须有很高的执行力。如果不掌兵到底是怎么做的?绝不是靠他说话好听。方征深知在这个时代,要么掌握物资,要么掌握武力,否则不可能管理民众。这里又不像方征的青龙岭,他用后世的农育知识教那些人栽种更高产量的作物,让他们依靠不同的分工以提高效率。更重要的是方征自己也掌握着强大武力,那些人才愿意听从方征的指令。就这样,青龙岭都有武士不愿意重复枯燥的训练,需要方征用另外的方式去遴选激励。
这个寿麻一定有某种控制民众的手段。虽然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但方征觉得,以夏渚这种地方军权与治辖权分开的制度来看,除掉军队高官,对于想拢权的地方大臣来说,是个好结果。这样就可以借机把自己的人渗透到军队体系中。
果然下一瞬间索兰勃然大怒,神色随即又变得复杂凝重,她似在思考极为犯难的事,最终却只是绷紧了表情,冷道:“先进城。交代好了再去半边山。相柳是一定要杀的。但我的人不能白死。”
方征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屯”卦的第二片白雾,在自己挑唆之后浮现在那佰伍长头顶。它半悬在空中,指向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在雍界城中央有个集会广场,数量众多的铠役武士聚集于此迎接他们统领进城。整齐又森严的队伍前端分开一条道,索兰押着方征走在前面,尽头则是笑眯眯来迎接的白胖屯长寿麻。佰队长低声附耳对索兰背后的几个武士说了什么,看不到他的表情,包括路十五在内的几个武士心腹露出了警惕神色,四下散开,似在寻找或防卫什么。那个佰队长则代替他们站到了索兰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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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如方征启示中所见的那样,发生了。
城门口来迎接铠役武士的是屯郡的纪录官,他叫成调,瘦瘦小小的,负责替屯长记下每日事务,算是寿麻的心腹之一。
雍界城的高墙内,街道上看不到多少民众,或许是武士的兵戈响动让他们害怕。偶尔路边有几人匆匆而过,方征注意到神色都很愁苦,身体看上去也不好。
恰好这时候纪录官成调正朝索兰奉着谀词:“大人,您这样年轻就掌管铠役,未来定是四境最伟大的统领了。寿麻长官说,要好好的安排迎接您到来——”
“那么,情况如何?”索兰问。
“我们雍界的韶舞团虽然比不上阳纶,但屯长新配出一种药,让舞者身躯变软,好看得紧——”
方征忍不住“嗤”地笑出来。
“我问的是相柳!”索兰一鞭子抽他嘴上,气得五脏俱焚,“它就在外面大江对面!脑袋钻出来天天吐虫子,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吗!不知道我就把他拖过去塞进那玩意嘴里!”
成调捂着火辣辣破皮的嘴角,惶恐道:“是!统领放心!没有……城中没有死人的!大家都在城墙保护之下……相柳,进不来的——”
方征这回都不遮掩了,边笑边咳得更厉害。
索兰几乎气昏过去,难以置信:“城中没有死人???我的属下不是人??”
成调表情写着“是他们自己要出去的呀”,但他可不敢说出来,捂着脸不敢吱声。
索兰气急败坏快步前走,不远处广场的一角已经排好了还留在城中的铠役士兵。这座城总共有五千铠役武士,平时有部分在城中维持治安。有些则在城外守卫。算上之前牺牲的七百余人和现在还有防务的两千余人,其他武士都来了,聚集在广场中等待他们的最高长官。
之前走山路的时候,方征没力气走不动,那些武士都挟制着他。此刻到了城中平地上,就不必再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