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章啦,起码写了一半啦,开心。 (15)(1 / 2)

的蹄口下。她只身潜入青龙岭,没有帮手,哪怕制住方征,依然很危险。何况她此行还肩负着其他任务,可不是来跟方征同归于尽的。

于是趁着夜色,索兰把被击昏的方征卷走,先把方征藏在青龙岭边缘某个偏僻无人的荒丘下。她把方征紧紧绑牢,给他喉咙里塞了两种毒药——这是夏渚珍贵的秘药,一种吃了让人没力气,一种则让人嗓子几乎沙哑,无法高声呼喊。

然后索兰拿走了方征随身携带的钺杖。只身潜入铸造武器的铜风炉矿洞深处。

骨牙等九黎战士、犬封大行伯的儿子,带着青龙岭的大约半数兵力守在矿区外。可索兰是爬上了矿脉顶,靠着高超的手段缩到山坳里潜下。没有正面遭遇外围大部分兵丁。只在深入矿洞的路上,见到了带着几十个精锐战士守在必经路上的二铜牙。

当是时也,她以“你们首领在我手上”为要挟,亮出那钺杖,这东西方征从来不给别人,连子锋都不能拿。那些战士们一看居然落到这个女人手中,谁知道首领到底出了什么事,被她弄到哪里去了?又是生气又是愤怒。

索兰亮出方征的钺杖,冷声道:“不放我过去,你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下落。等过了几天,他就饿死在某个无人找得到的角落了!”

二铜牙他们咆哮着冲过来想要拿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他们心中也未尝没有闪过一丝怀疑——方征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女人挟制带走?可那象征权势的,还镶嵌一颗由马上飘敬献雪白鱼目珠,的确如假包换是方征的钺杖。首领真的身履险境了吗?

而这个女人——在几十人俱被她放倒后——二铜牙那向来不太转动得快的脑子,这才意识或许她所言非虚,搞不好首领真的栽在其手中。她定然不是泛泛之辈。这战斗力,恐怕得仆牛、甚至连子锋才能制服她吧?二铜牙待要大声呼喊求救,脖子却被一掐,嘴里塞了什么苦涩的东西,然后他就也只能沙哑着嗓子小声说话了。他们武士几个背对背捆在一起,眼睁睁看着索兰去破坏他们珍贵的生产资料:

索兰先来铜风炉面前。它的下方用滚木和圆石架着很高的支架,里面有一条为了利用地热熔浆专门凿出来的长筒口,铜风炉就稳当当架在上面。旁边还堆放着数不清的黑脉、木材,是地热燃烧不足时的补充。另一边则摞着小山般高的陶范碎片、大石块和矿块原料。大部分是铁矿石,看成色都是这石穴里开采出来的。在更远处则悬着一大面榕树气根绑满的藤墙,上面悬挂着许多崭新的匕、刀、戟、锤、枪等十八般兵器。青龙岭兵丁有五千余人,靠这日夜熊熊燃烧的风炉,华族子民都配备了武器。

索兰爬上那铜风炉的顶端,用劲去推,铜风炉重约千斤。她无法用自己的力气推动。随即她取了一只大铜锤,朝着那风炉支架下方的石头和木架支撑处狠砸。在发出惊天动地的十几声响后,那支架的中截轰然垮烂。重心不稳的铜风炉就像一个迟钝的老人从高处慢动作歪斜,沉重的身躯怦然倒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震得山洞都颤了几颤。铜风炉的半边完全被自身高处落下的重力压碎了,往日能吞吐铜汁铁水的身躯,在那几下破坏后,四分五裂。

那些看守此间的士兵目呲欲裂就,恨不得杀人。可他们在地上俱动弹不得,声音也被药得沙哑粗糙。

“你们信的是龙,怕的也是龙,对吧。”在破坏铜风炉后,索兰开始逼供刑讯。她挑了藤墙一柄最小最细的匕首,猛地扎进一个武士的肩头,“可你们知道吗?我们的訇蚁吃掉了你们的龙。”

逢蒙带回来的消息是,訇蚁已经在建木的弱水边除掉了并封双头金龙。索兰表面上相信了,华族的龙实在太危险,若真能除掉实在是一桩幸事。可长期征战让她对一切保持怀疑戒备。她这番孤胆独刺,南下青龙岭,也未尝没有再仔细探查消息的意图。

然而方征对华族子民说的都是龙在外面巡逻,它很久没有出现,方征的威信暂时能压下族民的不安。那些武士却听到索兰揭露龙已经被訇蚁吃掉的“真相”,不少武士都心中剧震,想到这段时间不见踪迹的龙和首领安抚般的说辞,蓦然暗自心惊。

当然,也有人没有那么容易相信她。

“什么怕这个怕那个的。才不信你这女人胡说八道!”二铜牙破口大骂,“我们的龙很快就会回来,首领不会放过你的!”

“你们首领?哼,他自身难保。”索兰又去刑讯另一个武士,熟练削下他指尖一块肉,“很快回来?看来你们相信龙没死?它到底在哪里?”

“龙在你【】里快活!”另一个武士痛呼着,骂得口无遮拦下流,“回头从你肚子里钻出来!”

索兰面色微妙,倒不是这下流话触到什么她的什么逆鳞。以女子之身一步步爬到这位置,有些语言早就具有免疫力了。而是她在刑讯完毕后,回到那偏僻隐蔽点质问方征的:

“你的子民似乎对‘龙’不虔诚。他们言语中对‘龙’没有‘怕’,你靠什么统治这些人?方征,我能抓住你,说明你只是个凡人罢了。为什么?”

这格外使索兰烦躁,她概括不出来那种感觉,本来制住方征已经大功告成了。铜风炉也毁掉了。那些武士虽然不肯屈服。最简单的,几刀杀了就完事。看似艰难不可能的任务,她已经完成了一半。龙到底是真的被訇蚁吃掉,还是在外巡视依然不得而知;但至少那上古传说的生物,并非完全无懈可击。虽然湖中大冰夷暂时不知该怎么解决。但只要把方征抓走,照着主君的估计,青龙岭会不战而溃。到时候再想办法把湖填埋或下足剂量的毒药,弄死那只冰夷。

可索兰总觉得还有莫大的危险,是她完全不能理解和掌控的。从对“龙”的态度可隐约窥见,青龙岭族民,和她接触过的夏渚国民或是来朝奉的部落都不同,是完全特殊的异类。方征是怎么让这些看似没有任何信仰与恐惧的族民臣服的?

“靠什么统治?”方征冷笑着沙哑道,“民心。你知道这词的意思吗?”

索兰皱眉,没有听过这个词。她是奴隶出身。夏渚的奴隶非常少,这使得她的成长经历格外坎坷又富于传奇。当然那些也已经早不是她生命的重心了。她在意的是方征说的奇怪表达,什么是“民心”?

事实上,直到16岁,她才模模糊糊开始对所谓“民”有一点概念。

她十六岁那年,仲康还不是夏渚的国君,是夏渚的四王子。在他的前面,已经有兄长太康继位。然而太康是个暴虐的疯子,他一刀砍在神庙的獬廌脖上,血奔如水,神兽哀鸣而走,不见踪影。

“什么民!这世上只有巫君一种声音!我就是巫君!我不要虞朝留下来的破动物,虞朝已经死了!如果虞朝的办法是对的,它就不会分裂!”太康举着刀,有一个反对意见的下属站出来就砍一个,那段时间他足足杀了十二个重臣。

尧舜禹缔造了庞大富庶的虞朝,是这片土地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度。它的人口数量达到顶峰。是方征父亲口中代表着一定政治经济文化实力的真正“大国”,是后世经学家赞美的“圣人三代”缔造的盛世,是知识分子理想中的“田园牧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诚实公正勤劳的人得到尊重与重用,奸佞诡计狡诈无处容身。政通人和、诸事清明、人民安居、健康长寿。后世为礼教奔走的孔圣曾经无数次赞美并怀念上古德君的国度,歌颂着他们的仁慈和教化之德。哪怕远处依然有恐怖巨大的动物和半兽怪物游荡,但有大羿那般神勇的武士,环境保卫帝国的安宁。

可是在崇禹帝死后,其子启在祖姜涂山娇的扶持下,并未顺从大禹禅让的伯益,而是自行登位称王。虞朝就此分裂为虞夷和夏渚。夏渚的继承人制度更加牢固,太康是启君第二个儿子,比之父辈偶尔还遵从虞朝旧俗遗风,太康在政治上的表现更加激进极端。他大力推崇夏启时代尚在孕育的巫灵文化,在逢蒙等臣子的支持下,以完全斩断母体联系的姿态,先是废止了“不得垒土为城”的大禹旧规,随即拆毁了决断狱讼的神庙,赶走了读取人心谎言的獬廌。

太康征兆十万余民众,修筑高九仞的巫灵台,雕刻四神之像,“韶舞”这原本兼顾着国君与民同乐、庆祝丰收与祈祷来年顺遂功能的舞蹈,也经过改动,变成了朝巫灵祝祷、恳求他们降下神威祛除病痛灾祸,朝敌人诅咒的祭祀之舞。

太康在位三年,一年办一件惊世骇俗的改动。其父启君用了六十年的时间去逐步收束中央集权,却依然不敢把奴隶制的实质放在台面上,最终也没能完成改制。太康每杀一个人就重复一遍:只有他真正懂得父君的心愿和志向,懂得夏渚继承自虞朝的所谓玉礼只是冠冕堂皇的外衣。他妄图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把启君铺好路的改制全都一步到位,三年后换得的却只有被最开始大力支持他的逢蒙割下头颅。

“兄长太心急了。”继任夏渚国君仲康当时只有十八岁,“民要驯,不能粗暴丢掉,一步步来。”仲康知晓上任国君被终结的原因。在后世,这个词是“倒行逆施”。

那是索兰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民”的概念。

十七岁索兰带领散兵游勇了结太康的心腹守卫羲伯,以铠役军先锋官的身份站在新主君身边。当初支持过太康改制的大部分臣属又来支持仲康,在他们眼里,四王子脾性要温和些,至少不会随便杀那么多人。在这些臣子中,最开始支持太康改制的逢蒙,也最后砍下了他的头颅,献在仲康面前。这位“三朝老臣”的一只眼睛刚被祖姜的昆秀营弄瞎,可逢蒙依然在政变战斗的第一线,驱使着那支自虞朝分裂就牢牢为他所控所用的“飞獾”军。

悍将和新君,那时候互相问对方的一句话是:“太康做的事,错了吗?”

“没有错,只是太快。”

“没有错,只是太快。”

在只有君臣三人的场合,仲康教索兰理解他真正的政治意图,逢蒙则在一旁补充。仲康淡淡指教着年轻的女将军,“虞朝已经死了六十年。夏渚不能走老路,在这一点上,兄长其实没有错。可惜他不但要杀另一条路的人,还要杀我们这些同路跑得慢一点的人……”

“虞朝还在世的,最老的那一批,也就是我这样半截入土的人了。”逢蒙感慨,“它分裂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就敢拉满弯弓对准我的老师——战神大羿。我是和旧时代决裂的人。虞朝的路,不能再走,也没办法走下去。我支持太康王子,可他走得太急太快,我劝他慢一点、稳一点,不要完全不听别人的意见。但是他……唉。”

“那要走什么路?”索兰皱着眉头。她刚解决了太康的残余势力,本来以为仲康奉行的是不同政治主张。此举令她迷惑。不按虞朝的来,又该怎么统治呢?当然,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些问题。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慢慢来,把该丢的丢掉。”仲康表情温和,说出的话却让索兰费解,“父君和兄长的愿望是一样,也是我的愿望。分裂的土地,我也会重新统一,还将缔造一个古往今来史无前例的庞大国度,且不会三代而亡。索兰,你能明白吗?”

“不能。”她实话实说。

“虞朝都是民。但我们不需要民。因为民会有愿望。”仲康细致解释道,“所以坐在国君位置上的人,必须满足民众的愿望才能继续维持下去。陶唐帝、姚虞帝、崇禹帝都是太伟大的人,他们满足了大多数人的愿望,自己也累得身死,死了还要殉身封印怪物。可那样伟大的人,几千万个人里也挑不出第四个。比如崇禹帝禅让的伯益,他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没法满足那么多人的愿望。至少没法满足父君的愿望,所以父君才会自立。虞朝就此分裂了,没法传到第四代,所以它的路是行不通的……可我想统一夏渚和虞夷,我要训练军队备战,我要增加境内的人口。怎么办呢?民有愿望,太难管了。”

“那么……”索兰迟疑道。

“如果他们都变成牛羊,就好调度得多。管牛羊是最简单的,吃饱穿暖,健康无疾,能供应物资和兵丁。其他的愿望都先封存。所以我说,夏渚不需要民。”

仲康轻言慢语的,表情愈发平静安然,逢蒙脸上闪过赞许的神色。索兰欲言又止,又摇摇头把那丝疑虑甩出脑海,她的信念就是为仲康除掉敌人、奉行他的决策,其他的暂时不需多想。是民还是牛羊,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区别。她只知道自己从前是奴隶。奴隶大概不如动物,所以能当牛羊已经很好了。

在此之后,仲康的怀柔手段表面上安抚了大部分臣属。毕竟夏渚的子民大部分继承着虞朝的记忆,不可能立刻同意奴隶制改动。这也是太康不得人心最终失败的原因。仲康聪明得多,他不会强迫民众无条件劳作,只是大力宣传四巫灵的神启和惩罚。他带头拆除了城边的高墙,看似效仿祖父崇禹帝的德政。但他把从前虞朝民间自发形成的铜、蚕、玉石等生产和交换场所,都慢慢收为国用,让民众在其中务工。韶舞每年办得愈发浩大艳丽,祭祀的词和对四巫灵的夸张演绎也一年年深入人心。就像他所说,慢慢来,十来年过去了。夏渚的两支军队,飞獾和铠役,武装得愈发锋利。众人也愈发乖顺胆小了。

然而今夜在刑讯过青龙岭的武士后,那缕一直阴魂不散萦绕在心底深处的疑虑又浮出了索兰的脑海。华族的子民非常奇怪,他们过于胆大,没有对权威的天然畏惧。他们犯错,还要经过獬廌和“审判”才能定罪,最后由“神使”祛除恶种,再动用刑罚……听说都是方征定的规矩。这个方征,满脑子都是什么奇怪的思路。

如此般的民众,就算用武力逼迫屈服,想必也无法融入夏渚的社会体系,成为乖顺听话的生产者吧?索兰越想越烦躁,这就违背仲康想要占领青龙岭、驯化这些人的初衷了。但实在不行也只能悉数杀掉,她亲自动手,倒也不算太难的事……这些年杀的人也不少了,为何她还会像二十余年前牛羊群旁的小女奴,在梦到尸体后,醒来流泪?

她没有回答方征,因为她确实不知道“民心”。但她又不愿意去问,本能警惕——谈话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中,尤其是面对方征这种人,是非常危险的。

索兰一边把方征在马背上扶好。这匹野马是她亲自驯的。她把野马藏在青龙岭偏僻的山谷外围后,再钻入野牛群混进山谷内。那个时代的人们还没有摸索出特别熟练的驯马之术,马只有去野外抓。但他们已经发现了这种动物容易听话,且骑在背上战斗时,它能全神贯注、勇猛无惧。夏渚高层的军士间都以能拥有马为战斗力强悍的标志。首铜山内的禹强营也有驯马任务。不过虞夷最勇猛的战士都和虎熊豹结为兽伴,马对他们来说只是短途代步的牲畜。

索兰自己也跳上马背,方征眼睛蒙着布,无法辨认她到底催马走哪个方向,只是借助风吹过带来的味道和风声回响来估计。她沿着巨湖最外圈的山丘背面奔走。方征猜测她想远远看看那湖中的冰夷,可是不敢靠近,也不敢冒险攀上山丘,怕被巡逻的士兵发现。渐渐离青龙岭越来越远。

“青龙岭防备实在松懈。你已经失踪半夜,铜风炉刚才也砸了。大部分人还是不知道。”索兰在方征耳边说,“只有那几十个……”

“都被你杀了吧。”方征语气听不出情绪,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首领情绪最深沉的时刻。

“不然呢?让他们立刻传讯吗?如此一来,青龙岭大部队起码要等明早才会察觉。那时候,他们已经追不上你了。”

“手指不痛?擦够药了吗?”方征忽然百八十度转了话题,语气蓦然完全变了一件事,好整以暇,“搞不好过两天你就感染了然后死掉。我就回来了。”

索兰那只自己砍下来的小指头断口的确很痛。她已经擦了最好的药在上面,也用夏渚境内最好的树皮叶包缠严实。她听不懂“感染”,心底未尝没有忧切,但在敌人面前并不会表现,“我又不是没受过更重的伤。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担心?你这是把我往阳纶城抓吧,在那之前都要好吃好喝供着我,免得我死了。你就没法跟你主君交代了。”方征能感觉得出这匹马的脚力,跑得不算慢,可坐着两个人,夏渚都城阳纶又相隔那么远。一路上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你既然知道连子锋不在这里,自然也调查过他去哪里了吧?说不定行到中间,赶巧了,他也押着姒仲康,我们这两对人质就碰头了。”方征说着竟然止不住笑。索兰诧异他居然立刻笑得出来,在他知晓属下死在她手中之后。

子锋独行北上路线虽是绝密,但既然华族和夏渚战事在即,连子锋这时候离开,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索兰内心一紧,不由自主掐紧方征胳膊,喝道,“阳纶比你这散漫的青龙岭,可防备森严多了。连子锋不会得手的。还有!不许直呼主君的名字!否则我就把毒.药全灌进你喉咙里!”

方征咳了几声,小声沙哑道,“那你试试吧,一个哑巴方征,什么都问不出来。姒仲康还是会不高兴的——你做这些不就是讨他欢心?”

“不是!”索兰板着脸,末了小声道,“而且主君也已经不随母氏族那边的姓了,都尊夏。”

方征略一思忖,姒仲康。倒是真的典型随母而姓,所以上一代先帝启君,其实叫作涂山启?只不过夏渚如今已经牢固父系社会的权威,主君姓名也变成了“夏启”“夏仲康”。

方征眼珠一转,另外选了个方向刺激索兰,“当年我在丹阳城里,看着飞獾军杀海七娘一家,就知道夏渚最大的问题,是你主君造成的问题,还是他管不了?我当时不确定。但见到你之后,我确信是第一种。能驱使你这样的人效忠。他不会是个傀儡。那么你就是为虎作伥。”

“最大的问题?傀儡?为虎作伥?是什么意思?”她迷惑不已。理智告诉索兰不要听方征胡诌,该赶紧把他嘴塞住,但情感上却似乎有揪住她心的一抹微弱细线,似牵到十来年前她疑虑不能明白的“民”,让她没有立刻制止方征的叙说。

“逢蒙的飞獾军,是一支有权判罪杀人的国君直接授意的秘密部队,”方征顿了顿,其性质,类似封建王朝的锦衣卫血滴子,但他没有说出这些陌生字眼,“这种部队该只是精锐少数,于夏渚却占到军队的一半。如此一来民众就会……”这个时代的人不会懂得,这种军队结构是不健康不合理的。军队作用是保卫国家,主君个人私兵却只是为行压榨之实的武器。数量那么多,其结果就是民众变成绝对顺服、不敢作乱更不敢有想法,脑中只有一个声音、一种想法的“……奴隶工具。”

索兰心中蓦然一紧,方征的推测,与仲康曾告诉过她的“牛羊”非常相似,但她可不能承认,斥道,“一派胡言。虞夷和巴甸的那才是奴隶,我们过得好多了。”

“跟虞夷和巴甸的奴隶不一样。虞夷的奴隶有归属权,也能通过建立战功等上升渠道变成奴隶主人。而巴甸的奴隶根本就是‘牲口’。”方征摇头道,“夏渚标榜的是‘玉礼’,民众表面上是‘普通家庭’。可他们精神上变成了奴隶,更不对。”

方征是根据现代社会学知识来推测的,仲康未必是个骄奢淫逸的帝王,但如果他的子孙在牢固的奴隶社会体系金字塔顶端为祸,起九层鹿台、造肉林酒池、吃喝享乐不干正事。在那些昏君被推翻之前,所付出的牺牲足以将人类社会禁锢在野蛮血腥的奴隶社会很多年。期间更会经过无数残忍的生殉、人屠去牢固那套信仰体系。它漫长无比,持续近千年,占据历史进程的三分之一。

本已出现虞朝那样政体通和、生产能力和技术发展好景的大型灿烂国度,若是它能延续,这片土地究竟能提前多少年进入物质与精神文化极大丰富的黄金时代——却跌入了残忍血腥愚昧封闭的奴隶社会开端。也只有方征能明白其中倒退意义。

“这样有什么不好。”索兰这些年听从仲康的洗脑,每年他还会带她巡视九鼎划下的四方城镇,看民众驯顺地辛勤劳作、采摘纺织,那些人不敢稍事松懈,也不敢说劳累或不满。仲康教索兰,那般感觉叫“安心”。

“一切严格的规定,都是为了世间安稳。在安稳的时代做牛羊,比在离乱的时代做‘民’更好。”仲康眼神依然温温柔柔的,说出的话也似乎很有道理。

“很不好。”方征打断了她的思绪,“为什么把最精锐的力量用在威慑民众上面!那该是对敌的!”

“因为经历过战乱!人的心肠都很坏!要先用强硬的手段维持平安!”索兰不由自主反驳。

方征嗤声道:“当有一天,如果君主要奴隶活埋殉葬。要让人累死去造肉林酒池,要毫无理由地杀人取乐,都再也不会有反抗的力量和声音,因为那时候的人已经被军队完全控制,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巴甸走的也是这样的路,他们的威慑工具是巨蛇,不过夏渚手段更高明些,巫灵和韶舞是遮羞布。至于‘飞獾军’,或许未来还有你的铠役军,都会变成那样的‘巴蛇’!”

索兰匪夷所思,怒道:“你在说什么!不会的!”虽然有几个奇怪的词听不懂(肉林酒池、遮羞布),但她也推测出不是好话,仲康绝不是那样的人。

方征冷冷道,“青龙岭很小,不算大国。我随便说,你爱听不听。人君治国,应该像天地化育万物一样。不会因为是乱世,天地就不给万物春天发育的季节。真正配位的君王,也不会因为乱世人心不古,就放弃他引导人民向好的职责——”方征言辞辛辣,“你那主君的做法,不过是在逃避责任,把民众整成不敢说话不敢思考的白痴,以后子子孙孙统治起来就很轻松!”

索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把掐住方征的脖子收紧,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肆无忌惮直截了当批评夏渚国君的话。仲康那样温柔的主上,每天都很辛苦勤劳地处理国事,索兰不许别人说他坏话。何况方征说的这些根本是凭空臆测,不会发生那些事的。就算发生了,也是不成器的子孙做的,为什么要怪到国君身上?“如果你嫌两种毒药不够,我再砍你两根手指,反正死不掉!”

方征被她掐得面红紫涨,不由自主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索兰才放开手,却扯了根草搓成的绳结勒住了方征的口部,让他再不能开口说话。她虽不知道方征有什么明确意图,却本能心惊肉跳。她那提前预知危险的能力又强烈地不安起来,不敢去细思琢磨刚才方征的话,甚至觉得那言语深处似有不亚于武力的恐怖力量。方征似是故意激怒她,想要动摇她的心吗?

方征眼睛依然被蒙着无法视物。自然也没人看得到他眼眸下酷烈而又隐忍怒意的恨火——索兰毁了铜风炉、杀了兵团武士,还把他秘密劫走,既是奇耻大辱更是严重危机。他要使出浑身解数,有机会动手也好,攻心为上也罢,绝不心存侥幸。他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人,该砸出来碾压的思想武器全都准备好,煽动怂恿无所不用。

又行了小半夜,天亮了。索兰已经押着方征骑在马背上,驰出青龙岭,开始沿着山麓北上。她没有问方征关于龙的事情,知道他不会说实话。但她仍然警惕着他是否有什么特异的召唤巫术能驱使龙前来搭救。她搜走了方征身上所有小玩意,也没见到有任何媒介可能的器物。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时候,青龙岭想必已乱作一团。”索兰扯下了方征脸上和嘴边勒的草绳条,试图反过去激将,观察他的反应。

这是方征经过大半天后第一次能重见天日,也是他被押了大半夜后第一次见到铠役军团统领的面容。她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年轻女子,身段瘦削,眉目清秀疏冷,眼神坚毅,活脱脱一个冰美人。

方征没理她的刺激,盯着她的脸看了看,叹声:“若你生在祖姜,不亚于流云。”

流云是祖姜最精锐的昆秀营前统领,因不支持改革,被大国主排挤出权力中心。流云在祖姜的内乱中身染重病。最后她被方征提携的战奴焦,当作邀功的垫脚石杀害。

哪怕立场敌对,方征还是很敬佩流云所传承的祖姜立国雪域高原的狼性精神,那或许是最后的正宗祖姜女人了。流云曾经和索兰在丹山脉中有过一次遭遇战。

“和她交过手,是个不错的敌人。”索兰又摇头,“祖姜的事情我也收到了消息。流云效忠那样的君主——愚蠢的陵草氏。即便战术方略再高明,迟早自取灭亡。”索兰抿紧嘴唇,她语调很轻描淡写,扬起的脖颈依然诉说那掩盖不住的自傲,“其他主君,绝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哦?夏仲康不会?”方征又准备洗脑了。

想到昨晚差点被动摇的说辞,索兰冷冷一瞥,“死心吧,我是不会跟你谈论他的。”

方征忽然一笑,“别紧张嘛。这世上也不止一个国君。你觉得,虞夷那老东西如何?”

索兰眼中划过一抹诧异,敏锐捕捉到某个信息,既然方征着意点出来,她也就顺着他的话继续打探,低声反问:“老东西?青龙岭是和虞夷结盟了。这样看来,难道那消息竟是真的,虞夷新即位的国君大王子,其实是——”她眼中交替变换着震惊和无数纷繁思绪。

方征挑眉:“我改看法了,你脑子好用,在流云之上。这消息证实不了,你随便听听也无妨。虞夷那老国君……呵……老实说有的时候我也佩服虞夷的老东西狠得下心,不过你主君应该也不缺那辣劲。十八岁杀了哥哥,不遑多让嘛。”

索兰虽打定主意不跟方征谈论,却仍然忍不住多纠正评价了一句,“他,他是被逼无奈,其实心很好的。”

方征静默了几秒,被一种新的厚颜无耻震惊得无法言说,半响道:“我又改看法了。夏仲康比虞夷的老东西厉害。都是弑杀亲族的血腥事,在别人眼里还能善良?真的,和夏渚体制上那些遮羞布一样,漂亮,都太漂亮了。”

什么体制,什么遮羞布,索兰听得半懂不懂,知道不是好话,仍微怔愣道:“他……确实很漂亮。”这个时代的语言还没进化出形容男人面貌太多丰富的词汇,不过“漂亮”倒是已经出现,算顶级评价了。

方征心头被好胜的雄心与愤怒的火焰占据。长得怎样倒是在其次,这个夏仲康可真会做表面功夫,掩盖着本质却是把民众变成没有想法的奴隶工具。巴甸的黑暗之处是把战奴当作牲口,夏仲康也想走这条路。只不过夏渚子民和巴甸的战奴不同,他们是虞朝的遗民,已经开化了,不可能倒退回去,他于是在精神教化方面潜移默化地下功夫……可怕的敌人。方征眼神逐渐变深,这样的敌人,他要抓住一切的机会分化、挑拨和击破。

于是方征眼珠一转,挑开女将军那块最痛的伤口,“漂亮的人都招人喜欢。我不知道他多漂亮。但我觉得你也是很漂亮的。可惜,在他眼里,还是巴甸的王女更漂亮吧?我听说三代以前,巴甸立国的盐水氏自称娲族后裔,有半神蛇之血。有人说她比凡人貌美,也有人说像丑陋扁平的蛇头。你在婚宴上见过那巴甸王女吧,觉得如何?是男人都喜欢的那种,还是为了政治联盟忍着恶心亲下去那种——?”

方征每说一句话就感觉身后骑在马背上的女子身体紧绷一分,最后一句时伴随着索兰把草绳条抽在他脸上“啪”的一声,勒住了方征的嘴。她另一只断指受伤的手搓在腰间铜匕末端,竟然把那木柄搓烂成碎块,刃端割在她手心。糊了满手的鲜血流淌,惊了坐骑跑不稳。她一巴掌抽在马鬃间,映下血红的掌印。

方征装得面无表情,内心已然雀跃。女子脸上怒意如沸,咬紧牙关,却无法蒸干眼中蕴满的泪水。方征心中报复的触手张牙舞爪占领高地,建木中并封龙遭訇蚁噬咬的仇也一并算。他要像拗脆刃一样把这位肱骨统领掰断,再让她刃面倒转捅进夏仲康的心脏。这是他和青龙岭唯一的生机,也是这片土地不彻底滑入奴隶社会藩篱的唯一契机。方征想起做过的梦、听过的诗、父亲的心,“春风山海界、华夏水云天”,不抵死拼杀,哪有此般好景,他清醒得很。

青龙岭北行两天两夜,索兰与夏渚接应她的战士会面。接应点设立在交界处,是一块平素人迹罕至的山谷。路上大部分时候方征的眼睛都被蒙住,他无法估算距离。但接应索兰的武士汇报交代的信息,给了方征许多线索。

“统领?其他人呢?难道?”接应点是一处偏僻隐蔽的石洞穴。只留有一名夏渚铠役军武士,他打量着索兰身后空荡荡的,她一人一马独身押着方征前来,右手还受着伤,他眼中的震惊难过化为心疼。

铠役精锐从阳纶城出发共有七百人,疾驰近一个月。每隔半天路程就会留下一人作为接应人传递信息。一路上遭遇了猛兽、虞夷士兵、不知名的绊子(或许是飞獾军的阻挠),陆续折损了不少人。到他留在离青龙岭最近的接应点的时候,最后跟着索兰去找野牛群的人还有二十位,过了几天有人垂死赶至报讯,接应点的武士得知统领已经成功混入了野牛群,并诱导它们往华族地盘奔腾。可那时索兰身边也只有五人了。而今她身边的人已经死光。这兵行险招的擒杀行动,委实损失惨重,就算把后续接应点所有人都平安带回,能回到阳纶城的也不足二十人了。幸好成功抓住了方征。

“都死得值。没时间哭。西北还是东北?”石洞穴里摆了一片简陋的沙堆,上面有几块小石子。索兰用手指着问。

那武士扫了眼方征,似乎犹豫他听得见。方征懒洋洋道:“听又如何?两种毒.药我还能跑得动不成?”这一路他连站起都没力气,下马拽进洞穴后就软软靠在墙边,边喘边嗤笑,“再说了,这还要问?当然是走东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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