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索兰手中甩着那草绳条。自从上次方征激将惹怒她之后,虽然她很快平复了失态。却经常冷不丁化被动为主动,问方征问题。然后随意鞭笞勒他嘴上。几天下来方征嘴角全都破皮了,词锋却仍然辛辣,屡屡往她的逆鳞上面戳。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最简单的拉锯。
“西北可能会遇到祖姜来掘路的大猞猁,还绕路。”方征淡道,“你不会希望我与祖姜的猛兽会合的。”
“是听说华族与祖姜的九尾兽祖有盟,不过东北边要经过虞夷地界。禹强营比大猞猁厉害。我倒觉得应该走西北避让。”索兰转头问那接应点的武士,“你的情报呢?”
那武士恭敬道:“走东北边。但不是因为祖姜的大猫。西边有许多巴甸的逃奴,从那片大洪水里游出来,他们经过之处,那里的人都生病死了。要尽量远离他们。”
“生病死了?什么病?”索兰疑惑问。
“不知道,身上出现红点,然后开始出血,咳得厉害,有时候还落血。一片岭一片岭地死人。附近的人都跑光了。”
方征内心一紧:不知是什么疫病,鼠疫?黑死病?在这个时代是最可怕的事。
索兰见方征表情阴沉得可怕,抿紧嘴唇不说话。她即便折磨鞭打方征,他也没露出这样的眼神。深邃得不知在想什么。索兰看到这样的方征感觉很不舒服,她又“啪”地用草绳抽了方征一巴掌,“怎么了?”
方征脸上出现一道浅红痕,他也没偏头躲,不说话没理她。见状索兰也懒得问。方征是在想,巴甸的蟒王是他让并封龙吃掉的,修陵城也是他下令掘乱水路淹的。疫病……这得死多少人呢?方征似乎要被某种黑暗吞没,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曾以为,洪水会淹没一切。
所有的愚昧和黑暗、仇恨和血痕、罪恶和毁灭,本想画下终点。自己曾经有过单纯天真的区别开统治阶级和人民的理想,后来又被现实的复仇怒火打碎,不计后果地报复了巴甸,也做好了背负一切罪孽前行的心理准备。
可有人游出来了。方征的心忽然就喘不过气来。要再把那些人杀一遍吗?这路上一传十十传百会扩大成什么样子,多少巴甸王域外的无辜者也被卷入其中?青龙岭又会不会染上?
索兰静了半响,点头道:“走东北,尽快动身。准备好弓箭,视线所及之逃奴,统统射死。”
那武士应了,他把一捆桦木削好的弓箭交给索兰,北方先进的削箭工艺。“统领先行,我打探完青龙岭的情报就来。”
方征没吭声,心中却不安地想着:疫病传播,仅仅射死那些逃奴,足够吗?这时代野生动物那么多,都生命力顽强……但他现在自由受制,很多事没法验证或解决,也只得按捺。
索兰补充了干粮后,这个接应点也养着一匹吃饱喝足的野马。她更换了马匹。重新把方征拽上路。马匹脚程加快,继续往下一个接应点驰去。除了第一个回青龙岭打探消息的武士外,每个接应点的武士都跟随索兰上路。每到一个地方也汇聚着新的情报。
这有效的治军手段和明确的通讯侦查目标,让方征心中暗自赞叹,虽然对比后世动辄数十万的大军,上古时代人口稀少,兵团人数并不算多。但他们懂得了分工,就是后世军种分化的雏形了。
方征又被押行了两日,沿路北上接应点陆续汇合的武士已经增多到十几人。方征想到了之前被连子锋带着离开建木时,子锋一路上招了许多动物来代步,最后更是唤来朱鸾,速度之快,十日左右就回到了青龙岭。祖姜和奇肱族能制造飞车,当时青龙岭出事后,他几日就飞回了瑶城又飞去了华族领地。但索兰和她的武士们俨然没有召唤野兽的特异功能,也没有机械飞车,马已经算是他们最快代步的工具,照这个速度,至少一个多月才能弛到阳纶城中。如今他们行将三天,还在虞夷巴甸边界小心绕行着,既要避开西边的逃奴和猞猁,又要小心不被虞夷东南部的流动兵团发现。
在清江边,滔滔大江拦路,还得砍其他树造木筏。行程又会被耽搁。方征仔细想了想这几个啸聚一方的大国实力,忍不住问索兰,“我发现你们在兽战上面实力弱啊。巴甸有巨蛇,虞夷有金鸾和一堆兽伴,祖姜的九尾和猞猁就不说了,要是今天她们在这里,能用蛮蛮鸟和双头鸟拉车飞过河去。你们不行啊。”而且据方征所知,从前厌火部落里一只遗留的船都不剩了。当初厌火人跟着方征回青龙岭,带走了所有家什,带不走的,就烧掉或是沉在了清江中。
索兰冷笑对方征道:“你以为我们没准备?”他们来路时就已经造了船筏,由留在岸边的联络武士专门看守。虽然回程中多带了方征一人,但比起他们来时已经损失了十来人,船筏绰绰有余。“船”是由简单的几节均匀长度粗细的大乔木,由粗绳捆扎而成。一人一马可以乘在一片筏上。清江边十只筏依次趟进水中。索兰亲自押着方征乘在一片筏上。她似乎在用实际行动告知方征:我们不用野兽,靠着人力分工安排的智慧,也能井井有条。这就是我们夏渚的优越性,比野蛮的那几个“大国”好多了。
令索兰庆幸的是,方征一直没有招来并封龙。看来那龙果然被訇蚁干掉了吧?青龙岭铜风炉既毁,区区普通武士不足为惧。等她把方征抓回阳纶城交给夏仲康后,就可以带大军南下,填埋青龙岭大湖,弄死那只冰夷。华族就此覆灭。
他们驶到平静的河心时,有几个这几天陆续加入同行的武士,目睹过方征和索兰的吵架,准备帮腔。其实索兰也可以一直把方征嘴绑住,但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隔一两天,就会解开禁制,听方征那堆角度新奇又辛辣的讽刺谩骂,抑或是些天马行空不知何源的“故事”。索兰会被激怒,和他吵架,又基本上吵不过,最后总是赏方征几鞭子后又把他的嘴勒住。但过了一两天又会重复。她总是忍不住想听方征说些惊世骇俗的话,但听了之后又生自己和方征的气。
这些武士误以为索兰是想找机会在言语上吵赢方征,于是也暗地找机会帮腔。但他们又不敢明着加入谩骂方征的行列。铠役治军严格。他们就旁敲侧击,一个武士道,“这清江里没有那大怪物丑东西后,现在来去方便多了,用不着厌火人了。”
从前是冰夷住在清江中,厌火人通过投入祭品或是用三珠树做的筏子才能安全渡江。他们是夏渚的附属部落。夏渚人马过江也仰仗他们。但现在厌火人虽然迁走了,冰夷却也已经离开。
“就是,那大怪物我们巴不得丢掉,还有人赶着宝贝似的捡回去,也不知一天要吃多少人,啧啧。它走了后,这清江平静安全得很,这附近的河道山貌都好看多了。”
这些声音故意很大,就是说给方征听,借以贬低他的华族和青龙岭。索兰轻笑一声,扯开方征嘴上的禁锢,笑而不语扬起下巴,似乎在期待他会如何生气还击。
方征眼皮都没抬。那几个不断嘴碎的武士,边嘲笑着冰夷和厌火,边把水袋伸进“安全”的河水中取水饮用。其实之前在夜晚,升火烹饪食物时,有条件时会把水烧热后饮用,他们专门有人携带了轻便的铜器。不过看这清江水澄澈,冰夷又已经不在,他们觉得喝“甘甜”的河水并无大碍。
方征没有受激,淡然道:“最近不是有流疫?最好不要喝生水。再说这些水里可能有东西呢。”
索兰嘴上说:“我觉得问题不大。”然而她仍然对方征的话很重视,她取下一面小巧的亮金色锅形铜器物,这是她自己专属的烹饪食物的器具,她用那往水中随意勺了两下,漫不经心的神色霍然变得雪白。
那铜锅中一汪浅浅的小凹水波中,俨然晃动着两三条细小约指甲长短的红色绦状虫。
“不许喝!都吐出来!”索兰从筏上站起,大声朝周遭其他筏上武士命令道,“快,我们赶紧过江,你们两个——!”她指着那两个刚才舀了水喝进肚里的武士,“喝下去的给我呕出来!其他人,听到没有!”
那些武士仔细晃出水袋里的水,水落后搁浅下来几只血红色绦虫,软软地蠕动着。他们都惊呆了。那两个喝进去的武士更是吓得脸色雪白,抠住自己的喉咙发出阵阵干呕声。
方征看着索兰惊慌的表情,知道她还不算笨,如果只是两个武士的安危,倒不至于如此动容。她刚才舀水那铜锅,这么小,这么浅,顶多一掬手掌的量,都能随便捞起来几条。这还是流动的河水,足以证明,这水中的线虫密度究竟有多大。背后预兆的问题又有多恐怖。
方征观察着那在木筏上不断扭动身体的小虫,指甲长短,比头发稍微粗些,血红色。虽然外形不像,上古应该是其他品种,但这让他想到了小时候在水边玩耍,被养父告诫当心的——血吸虫……虽然目前也没证据表明这种小虫子就是血吸虫。但清江水流速不小,在表层都能密度这么大,简直不敢想象水底会是怎样数以万计的虫豸世界。
这么多的线虫爆发,定然要有大量蛋白质的供养,这河水里定然干净不到哪里去……
方征问索兰,“清江上游是什么地方?”
索兰沉道:“它是大江分出来的支流,从丹山东面往西流过来。它的上游就是大江……”
“大江”,方征暗自思忖,想必是上古时期的长江某条干流别称。长江的流向是自西向东。然而这条清江却因丹山附近东高西低的地势,从那里泄了道口子,往西南边流经过来。东高西低,不太符合地质规律,难道……
方征心念一动,忽然问道:“这清江从大江泄出来的洪口,是当初崇禹帝治水凿出来的?”
从索兰略有些惊讶表情看,方征明白自己又猜对了。
索兰道:“你是在考我吗?方征,我觉得你应该很懂这些吧?”索兰听主君推测过方征的来路,误以为方征是某个有名的部落在战败后藏起来、精心培育出来的后裔。方征心中苦笑,他确实懂得很多,但要把他懂得的东西转化成这个世界实际合用的东西。还得经过各种验证推测。
当年大洪水,治水的大禹把肆虐的江水在地形高的地方凿开泄洪口,冲刷出如今的清江。那么它的上游就是大江主干。这样的活水中居然有那么多虫子,到底只是一条支流的问题,还是大江主干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木筏驶到河对岸后,那两个武士犹自没有抠出东西来,惴惴不安又无计可施,他们互相安慰:“那种虫子没事的。”然而这番话却没有实际效果。在两天后,那两名误饮红虫的铠役战士,就感觉内脏火烧似燎,不支倒地,表情涨青无法呼吸,嘴里不断冒出献血,抽搐了一会儿就死了。
索兰和其他战士们被震得默然围了一圈,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几个士兵正想简单安葬一下同袍,被绑住嘴的方征吃力地摇着头。索兰撕开他的禁制,脸色铁青:“怎么说?”
“你们不划开瞧瞧,那虫子是怎么致死这人的?而且现在不能用手接触,不怕那玩意爬出来?”方征摇头,这上古时代对抗疾病的知识实在太匮乏了。“你们把火把举好。”
索兰凝重吩咐其他人:“找把兵器,按他说的。点火,远远看一下。”
武士找了把长戟戳进那人肚子,才在腹腔划开一个口,里面就爬出了几条红条虫,还有更多的似乎在他肚里蠕动。他们远远探头,有几人差点忍不住干呕起来——那人的内脏被虫啃得乱七八糟。
方征立刻比他们所有人反应更快。“火把丢过去,烧了。”
那举好火把的武士不自觉执行,刚丢过去,才意识到好像该听索兰而不是方征的。他有些心虚,但看统领表情没有生气,才松了口气。这和从前不同,以前逢蒙“巡查”时曾经在一些小礼仪问题上指导过几个铠役士兵,回头他们却被索兰严厉训诫,“他让你们做你们就做?除了主君和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听!”但如今在方征这里破例了,到底是情况更严重来不及计较,还是统领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对方征会不由自主服从?
火焰吞噬着尸体,发出哔啵哔啵声,也把红虫烧成灰烬。他们如法炮制烧掉了另一具尸体。这几日的食水更加谨慎。都要仔细检查过没有红虫踪迹才敢食用。
一路上,索兰本来沿着清江往上游而去,这是丹山对面的道路,沿江驻守着之前她安排在这里留守人员。可是一连找了两个岗,一个人不见了,另一个人也是饮用清江水后被血虫啃食,尸体在那接应点都臭了,估计超过十天。
他们面色发寒,一边每到一处就用火把处理掉尸体,同时意识到更严重的问题——“有多少人要靠这江水过活?”
“沿岸都是。”索兰脸色发白,“还有,丹阳城……”
自从上次丹阳城内乱后,士兵的哗变与出走让这座城池失去了防守力。这里的郡制被裁撤,百姓化整为零生活在附近渔田水泽中。但也有数万人赖以这条江为生,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不对!”索兰忽然咄咄眼神如炬盯着方征:“清江下游,连通你青龙岭的大湖中,冰夷就是那样游过去的。从那尸体看,这江水出事超过十日了。十日前我还没到青龙岭,你们也一直在饮用湖水,为什么没事!?”
方征略一回想,他虽然推广了烧水饮用之法,但也有些居民会喝生水,洗涤的水也是生的。但那几日都没有汇报水源不干净的情况。清江连通青龙岭大湖,也没有断流,水的流速肯定比人的脚程快。为什么青龙岭没事?
“或许,这些虫被冰夷吞吃了呢。”方征随口一说,后知后觉意识到,说不定真是如此。从前冰夷在清江这一带时,水质没问题。它一离开,清江里到处都是这种小虫。而且冰夷在湖中,方征也不知它平时吃什么。自从它迁徙过来后,方征也再也不会给它丢什么“祭品”。上回蟒蛇它倒是吃了不少,但平时搞不好还真是靠水中的蜉蝣生物,就跟鲸鱼须滤杂质似的进食。所以青龙岭的水质没问题。
但冰夷迁到青龙岭也有两年多了,水质却是这些时日才爆发的问题,方征又觉得有其他原因。
“先继续往上游走,反正我们要过大江的。”索兰命令道。
那些武士道,“首领,这周围的人……”
“你们四个去通知一下,消息多传点。能帮就帮一把。”索兰深深叹了口气,“剩下的人继续跟我走,我们要赶紧把这家伙押回阳纶,再汇报给主君。这几日更要警惕,大江那入口,崇禹帝当初镇的水台,可别出了什么事……”
方征冷眼旁观,觉得这索兰倒是有几分“良心”,不算是纯粹冷血的特权阶层。原来想的是找机会利用后除掉她,现在看来,之前的攻心为上,还可以做得更深一点。
方征丝毫不相信这个时代一切理应被打碎的统治阶层。在很早的时候,他也曾经和连子锋势不两立,只是连子锋被虞夷抛弃,死去活来好几次后,方征才能放心他的思想已经转变。这女将军么……方征转着眼珠,看看有没有那样的机会。铠役军可足足有五万人。
不过那都是活下来之后再考虑的事情了,这血虫的事情说不定会很棘手。水质是大问题,他必须多掌握些情报。他脑子里偶尔闪过的“世界信息”能不能帮他呢?
方征忍着没问,果然他脑海里又飘过了一些白雾——八十多年前大禹治水,疏浚河道,除了掘开土石山川外,据说还惩罚了许多在水中兴风作浪的“妖兽”,在各处大江河泄洪口修建“镇水帝台”为地标。方征当然知道以这个世界来说,“妖兽”多半要么是上古巨大的动物,要么是华胥人与神秘的龙兽通过种种不可说的途径变异出的“怪物”。有些怪物,就像是猰貐、穷奇、马腹似的,杀也杀不死,刀枪不入,只能埋在地下。
这水中密集的许多线虫……与之会不会又有关系呢?
方征心中又猛然一跳,前些时日要说有什么大的变动,那不就是连子锋西去北上的日子吗?要走的也是横跨大江直取阳纶城的路吧?方征想,子锋身负要务,应该不会主动停留找事。到底是那小子经过的动静和他身上花龙血脉的刺激让某些被埋在地下的沉睡怪物苏醒,化作数量庞大的血虫;还是子锋半路遇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大战一场刺激了大批量的血虫出动,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可以想象的是,大江惊涛浪卷的帝台镇厄之畔,已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方征默默想,子锋,你说过要用桑木弓箭除尽恶兽,羿君的理想遗志自然是好的。但这世上有那么多不能筹谋的东西,又或是,初衷虽是好的,结果往往并不能预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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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江的接应点已经死了四人,本来会准备好的物资补给泡汤。索兰不得不派遣属下到周围搜寻补给。野外打猎捞鱼对于这些饱经训练的武士并不难。但沿江除了死人外,还有许多动物死尸,皆是误饮水后被寄生虫穿肠。有更多的动物啃食过它们的尸体,折损进一步扩大。武士们不得不花费大半天时间赶路很远,寄希望去找到未被污染过的水系周围的健康动物。为安全起见,又要花费大半天时间在烹饪食物时清理、杀灭可能的虫害。几百里的沿江路,这几日的行军速度无比缓慢。
方征冷眼旁观,心想以这种速度,恐怕一个月都到不了阳纶城,能不能安全活下来都是未知数。子锋想必没有这些犯难脚程问题。子锋能招来朱鸾代步,在后世是不是类“乘奔御风”的逍遥神人?或许如今子锋已经到了阳纶城,开始找机会对夏仲康动手。那座城池是夏渚的心脏,城墙虽然没有虞夷国都饶沃高,墙体却砌得更厚。方征在心里算着地理位置,夏渚的政治中心靠近后世的燕赵北地,崇禹帝治水的龙门峡也在彼处,所有的治水传说由此始。
不过,如今他们还没跨过大江。这里也有大禹治水的一方镇台。崇禹帝治水行迹遍及天下,每当方征想到为了报复巴甸,让大猞猁把崇禹帝在西南悬山怒水间梳理得奔腾整齐的河道全都掘乱,泄出大水淹没巴甸的国都修陵,都心虚夹杂愧疚——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不惧鬼神,但对于这些上古贤君心底敬重,糟蹋了人家心血实是无可抵赎的巨大罪孽。然而生存哀艰,他没有别的选择,但凡这世上能再有一位尧舜禹般的圣君在世,方征心想,他都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六十年前虞朝的分裂,昭示着富饶安平的时代终结。如今四地群凶并起,莽火草间大野龙蛇混杂,再也没有一轮旭日,照暖这片山海大地了。
此刻是晚间扎营休息,他们歇在河边石滩背面避风处,明日即将度过清江最后一段流域,到达大江泄洪口,也就是清江的最上游。除了四个把方征围得水桶般的武士,其他人都在休息。方征本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补充体力睡觉,可他无法安然入睡。
他的力气十分虚弱,第一是夏渚那种毒药夺去了他的力道,第二他饥饿无比。
方征听旁边武士又打了几声哈欠、伸懒腰,为了对抗睡意开始不着四六地小声交谈。
“我好渴。”
“忍住,白天才能喝水。你知道现在喝水有多难的。”
清江中的血线虫有的可以肉眼见到捞出去。有的却小得根本无法分辨。喝下去穿肠烂肚。这几天夏渚武士饮用水都要烧热。烧水饮用专门规定了早晚两个时段,其他时候不能喝。他们的煮用器皿只有一个铜锅,锅本是为了行军造饭,现在又要烧水又要弄餐,为了节省时间赶路,水一次只烧一满锅,二十号大男人每人就能分两口。
“我也想像统领那样有个小铜锅。”武士羡慕地小声说。
质朴的愿望,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奢求。人类所占有的资源是如此匮乏,多一口小锅都是特权的代表。方征感受深刻,毕竟每天他也只能从索兰的那口小铜锅里呷一口水,本来吃过毒药就没力气,这几天更是渴饿交加。
还有第三个原因。
方征想要用龟甲上的功夫把体内的毒药逼迫出来,他体内经络在练习过那龟甲上的姿势后与常人相比,是有不少改变。当年吃太岁肉也不少,他也曾经把中毒的手指泡在肉芝中,不知是什么原理起作用,那毒最后缩成了他指甲上的一小片。还可以伸缩。
可如今这毒药在肺腑内,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机制了。他使不出那些功夫,它们都被毒药锁在自己体内。方征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运行功法想要睁开禁锢,先在自己的肚腹深处缩成一团,身体已经无法施力,就像被毒药占做了据点。毒把方征体内仅有的暖流往其他地方踢。但每次要靠近四肢或口鼻冲破封锁线,毒团就会严防死守。简直把这东西当个球在自己体内乱踢,却怎么也踢不到某个出口。盖因七窍为人体最重要法门,受了毒药制约,挡着不让里面的东西出来。
可苦了方征,体内力量与毒药的制约,简直像一千把刀子在体内碾他的腑脏。方征感觉那股微弱火苗般的暖流无处可去,很快就要被消磨融化,只能攀附在脊椎上。到底是在对抗还是在消解它,方征已经分不清,他只知道自己快要痛死了。只有不得已停下运功逼毒的势头,重新恢复到乏力饥饿的状态。那样他体内的两股力才稍微消减些。
可是方征仍然决定每天花一点时间来尝试,哪怕这会让他痛得生不如死,脸色煞白,汗水额头滴落。可他心想,现在还不能停,他再试一会儿,就一会儿……
方征咬牙苦挪,那些武士们却注意到了他的狼狈态势。
“华族首领,是不是饿坏了?”
“华族首领是神,不需要吃东西的。”
“神是那个花与龙的连子锋吧,这家伙就是个普通人。”
“行了行了,少说几句,省点力气。”
嘴上只是在胡诌打发时间,一直以来铠役军武士倒是比较守规矩,无逾越之举。方征想到了当初从丹阳城策反的小支队伍,以小遥哥为首的铠役下层军官虽然对夏渚上层和飞獾军诸多不满,却并无对索兰的一丝一毫怨言。在后续的情报打探中,方征也知晓了这支队伍难得地有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军心”。索兰没有召唤动物等奇异能力。她是奴隶出身,很受普通士兵拥戴。
方征咬紧了牙关对抗难受之感,想点什么转移注意力的。但这一分心,那股躲在脊柱上的暖流似被毒药赶尽杀绝般直冲脑门。方征心道不好,这脑子绝不能被弄坏。可偏偏就是他头部那一块,也没练个铁头功来护体什么的……那龟甲上的八个形状,他练了六个,剩下两个也跟铁头没关系。那块记载着神秘八个姿势的龟板,比甲骨文、陶文更早的形状……
第一式增强了他的力量,让他能把小毒片自如收发进指甲。第二式让他能瞬间从手穿过的缝隙中穿过;第三式让他的耳目更灵光,能辨认更多远处细节;第四式让他能反弹一瞬间的强力攻击;第五式能让他的手动作快如闪电;第六式则类似隔空打牛的效果,发出声波似的攻击,他因此救下了被訇蚁啃食的并封龙……还有两个招式方征没练成,他从前一直摸不着头脑。
因为这第七式的图画,是一个人仰着头,手上拿着六根小木棍。后来他在娥皇女英收养的后代那里看到了分解的线条动作,也不过是小木棍的数量变化,或折成两半。六根长短不同让方征猜测是跟卦爻相关。但究竟如何起作用仍然一筹莫展……可是在此刻他仔细回想那些小木棍的图案,感觉到那股往脑门逃避的仅剩的热意流动,好似长短不一的小木棍在眼前一圈圈跳舞……
热流冲到了方征的脖颈脊椎骨,他脑中蓦然仿佛炸开,后脑勺竟然冒起了热烟……
三条长短线的组合,是八卦。
六根长短线的组合,是六十四卦。
此刻,六根长短线在方征晕眩的眼前跳舞,这其中,长的木棍是“阳”,它的爻辞名字是“九”;短的木棍是“阴”,爻辞名字是“六”……每一爻的的顺序从下至上排序是“初、二、三、四、五、上”,这就是六爻。若是六条均为长横线,便是叠“乾卦”,卦的六爻名字依次便是“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若是六条均为短横线,便是叠“坤卦”,卦的六爻名字依次便是“初六、六二、六三、□□、六五、上六”……
此刻闪耀在方征脑中的卦象,金光闪闪,两根短横线夹一根长横线,是个“坎”卦,两个“坎”卦叠在一起,六爻就是“初六、九二、六三、□□、九五、上六”。
方征愣愣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努力眨着眼睛,脑子里仍然闪着那个“坎”。他最后感觉到的是毒药似乎把身体好不容易攒的一点对抗力量逼到自己的脑中了。方征身体仍然瘫软无力,且就像再也无法聚力一般,毒药再次大获全胜。
唯一不同的,就是脑海中那个“坎”卦发光形状。
难道,方征愣神想,这是他没看懂的龟甲第七招?刚才阴差阳错,在逼毒失败的过程中,误打误撞让自己学会了?在自己走投无路痛苦万分的绝境里?领悟了一个新的招式?
可是,这招要怎么用呢?
“坎”代表的意思很多,历代对《易》的解读浩如烟海。方征也不精通易数,只是为了给养父背文献,他学过最粗浅的释读。但流传到后世的《周易》和上古的易数到底是否对应,方征从来不抱希望:伏羲启图,文王拘演,孔子作辞,谁知道流传几千年中间有哪些流变。现在这个时空的易数,顶多是伏羲大人留下的那套。周文王和孔夫子老人家后来改了多少呢?
但方征也没其他选择,只能根据自己最粗浅的知识体系来“释易”,心想这“坎”卦,是指引着“行险、功成”大方向。街边算卦的骗子尤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