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章 (1)(1 / 2)

方征往台阶上走去,今日来了许多臣民。地位高的臣属聚集在白玉宫殿中,小职官则三三两两站在台阶旁。宫殿外还有许多听到风声的民众聚集,探头探脑,都想一睹盛会的君臣风姿。民众在巫灵祭祀大典上也见过国君和重臣几次,但那多是祈福祝祷,国君和几位巫跳舞时要戴上面具,十分有距离感。

为了维持国家机构正常运行,夏仲康核心臣僚“议政”(后世的“上朝”)每日都要举行,低阶职官五日来一次。夏仲康有时候也会走到白玉台阶上和民众挥手致意。那日方征进了宫殿与夏仲康单独会谈,大部分臣属都未曾得见方征。后来逢蒙铁血手腕把方征私下关押刑讯,就更没几人知道。他们一直以为方征在宫殿里好吃好喝,和夏仲康深入讨论治国理政问题。

这也是十年前太康改制最终失败的根源,这两兄弟的臣僚底盘,是当年夏启在位时布好的。哪怕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康再是连砍十二人,从虞制到启君奉行的都是人治而非神权。夏启开家天下的继承端,但他在治理理念上和父亲崇禹帝并无二致,很认真遴选贤能臣子,务实做事。

启君病逝,太康继位。他见识到这世界黑暗真实的恐怖,认定人无法战胜怪物,精神已然失常,试图用巫灵去逆向洗脑这些开化的臣民,最终遭到了反噬。仲康没有像兄长那般亲历过残酷的生存考验,只是意识到维持祖制所需求的能力与效率太高,难以在“家天下”框架中稳定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继承人,只要被这些聪明智慧的臣民包围一天,就有被赶下位的可能性。他开始循序渐进潜移默化地洗脑。先从民众开始。

玉坊、盐坊和织坊,仲康分给几个年纪小的弟弟,压榨国民的生产,宣扬生活的苦难和既定的现实,把巫灵捧为唯一的救赎和精神依托。这十年下来,国民是温顺驯服了很多。但臣僚们无法被这样简单忽悠。况且夏仲康需要不少牧羊人来管理。他的臣属们依然精干务实,暂时都支持仲康。因为觉得国君虚心宽柔,民众听话乖觉,担子变轻,人总是有惰性的。

但既然都是选贤任能出身的臣僚,在听闻方征的举动后自然兴趣就更大,判断出——方征是个很好的领导者,都想进一步接触。

方征注意到周围投向他那些好奇善意的视线,也极有风度地微笑回应以对。然而在他身后几个飞獾武士追上来,惊呼大喊:“你怎么把地牢守卫全弄倒还把那人——”那飞獾士兵还没说完就被同伴赶紧捂住嘴。方征回头微笑,“你们地牢出了什么事吗?我这几日得国君招待,说得上一两句话,有什么要我转达的?”

那几个飞獾武士是逢蒙近侍,在疾驰汇报大统领的同时,本来试图拦住方征。破解玉雕版的老人是国君和逢蒙都非常重视的秘密,居然被方征劫走了,无论如何都要追回来。但眼见着方征都走到宫殿台阶上了,这里全都是臣民,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方征被关了几日,只得悻悻闭嘴。

周围小职官模糊听到“地牢”,随即又摇头想,总之跟方征没关系。他们近距离看这华族首领的英俊姿态,与他们国君夏仲康相比是不同风采。夏仲康长得十分柔美,方征却有种桀骜飞扬、鲜艳绝烈的精神气。他身量颀长,四肢精瘦,有种柔韧与力量结合的美感,只是肩上围着好大一块笼披,毛茸茸的。想必底下的脖颈弧线和锁骨也很好看的吧。

方征再次来到白玉殿蒙祀宫中,这回台阶上不再暴发户似的摆着那些不便储存的各地贡品,而是站着许多不同颜色衣服的职官。共有红,白,黑,黄四种颜色。

方征继续往台阶上走,站在最高,红衣玉饰,手中还握着一根黄梨雕花木杖的人朝方征迎面走来。他是夏渚的“司作”,负责营造工程、起动土石。他也是对方征在雍界作为最关注的一位,他身边跟随的几个职官快速向方征介绍了这位鬓发花白的老人,司作记得夏仲康告诫他不要多谈相柳以免破坏意识形态。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仍决定向方征仔细取经。

“方族长是怎么想到烧骨头去埋相柳的?”

方征微笑:“五行生克。你们应该很懂这个。司作大人的红服,是代表五行中的火吧?这里职官的服饰,就是五行。”

这里共有四种颜色的服制:红色、黄色、白色、黑色。分别代表火、土、金、水。

五行还差一个代表木的青色,但方征知道,夏朝是木德。所以臣子是不能穿青色服饰的,这是国君的颜色。

司作点头,“相柳也是五行中的生物吗?”

方征言简意赅:“是水。”给他们说化学肯定没法懂,先用他们能明白的理论解释过去。

“原来如此。土克水。当年崇禹帝把它埋在山下。如今你又用土中的骨头去埋它。”司作愈发赞叹,又话锋一转,“方族长,传言青龙岭没有大的营作工程?那么你住在哪里?”

“像阳纶白玉殿、四巫灵雕像、螺形城墙那样宏伟的,青龙岭确实没有。最高的建筑是慰灵石碑。我就住在平房里,和普通人并无区别。”

那司作直言不讳:“没有权势象征,不利于施行政令啊。”

方征摇头:“先有合规高效的政令,才会获得权势拥戴。五帝三皇的宫阙谁没化作尘土?宫殿有用,崇禹帝也不会被涂山氏气跑了。”

那司作咳道:“……方族长慎言。”周围有不少职官都听了去,他们脸色一变,虽心里暗自认同,却并不敢表示支持。

方征也点到为止,他身后一直有飞獾士兵不远不近监督,也全听了去。准备事无巨细禀告夏仲康和逢蒙。

方征继续往台阶上走,这时候一个身穿黄衣的大人拦住方征,他是负责掌管农田山川的“司泽”,他对方征短短几年之内垦荒青龙岭的经验十分好奇。

“司泽”大人道,“有些民众越是辛苦耕作,土地里的庄稼却越来越小。越是勤劳打猎,收获却变得越来越少。长此以往,无法常住一地。青龙岭是怎样让人安顿下来的?”

后世的可持续发展道理,但需要换一种说法告知,方征道:“任何事都不能做极端。粮食是吸收大地的精气长出来的。应该放它休息一段时间再耕作。更不能毁掉鸟兽的巢卵、猎杀母幼崽。”

那司泽若有所思,“但休耕休猎,人就会没有吃的,又怎么办呢?”

方征道:“有耕业,牧业,渔业,种植。阳纶不应该担心。”

司泽道:“只有富庶平安的地方才能说这样的话。阳纶冬天雪大,无法种植和打猎。就算在暖和的春夏,河水湍急,捕鱼非常辛苦。不像青龙岭四季如春、随便就可以采集捕捞很多食物。”

羡慕容易变为贪婪。阳纶坐落于后世的关中渭河平原。方征知道,在这片平原某处,将诞生一座几千年都熠熠生光的伟大城市。这片富集耕地的中心,将哺育后世最辉煌璀璨的文明。自然资源是绰绰有余的。生产力不够只能是人的问题。但这些长老们却不懂。以为是阳纶气候条件还不够好,打青龙岭的主意。

方征想到了白雾深处看到的路十五妻子锦七在蚕坊劳作到深夜,“阳纶也可以做到,但要调整产业结构。”

“何谓‘产业结构’?”司泽官疑惑。

“农、林、牧、渔,合理安排人口,先让人吃饱,再去织造、雕刻、跳舞。”阳纶的舞坊玉坊织坊都不是第一产业。方征简单道,“产粮食的人太少。”

司泽官脸色一黯,他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农时靠天吃饭有好坏,有的时候收成特别好了,没多少人饿死,就觉得这种供应量是没问题的。但其实别说灾年,哪怕是正常年份,粮食都是不太够。国君说那是他们不够勤劳,要劳作更长的时间。为了生存只得如此。

“阳纶有多少人?”方征问。

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位白衣珠串的中年职官,他是负责管理人口户籍的“司平”,他刚才全程听到交谈,暗自赞同方征,“五万人。有些事,方族长看得很透。”

兵丁几何、农桑几何、渔牧几何、司平官心知肚明。方征一针见血、眼光毒辣。但司平官也不能明面指责夏仲康。供养武士是为了保卫国都,玉坊织坊都是阳纶引以为傲的技术。舞坊和巫灵则是信仰。有了信仰国家才会安定。都不能轻易舍弃。

红、黄、白三种颜色的司作、司泽和司平官,都围在方征身旁交流。这景象落到台阶最高处夏仲康的眼里,只觉十分刺眼。

逢蒙和飞獾近卫正在他身边汇报地牢里的详情,“……方征有帮手带走了那老人,现正全城搜捕。”逢蒙眼底怒火汹涌,“他怎么敢!我就才给了维持一天的解药,他就敢把那人劫出去!疯了吗!”

夏仲康冷峻瞥着下方热络议论的臣属,“他在赌,野心太大了。虽然这也在意料之中。”

逢蒙眼中闪过凶光,“真的不把他……”

“贤名,怎能为一个方征而损。”夏仲康轻言慢语,“仁君应该抹杀暴.政。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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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和那几个职官聊了几句,一起往上走。远远看到蒙祀宫的大殿空荡荡,没有夏仲康和逢蒙的影子。

“国君呢?”那几个老臣疑道。

有内侍来传讯道,“国君忽发晕症,现正在请舞医疗愈。可能要过会才能见各位大人。昨日国君操劳国事一宿没睡,精神不太好。”

那几个职官听着都很心疼,“请国君好好休息,我们的事也不急这半日。正好跟方族长多沟通。”

方征问道:“按五行,这里有了红、白、黄三位大人。还应该有一位黑衣职官,怎么没见到人?”

“黑服的是司疫官,舞医也是他在调配。现在国君不舒服,他可能去安排了吧。”

正说着,只听后方有一阵骚动,只见台阶下有士兵抬着两具木椁,这时代还没有正规棺木,是树干挖中空。周围臣民都尽量退远了些,窃窃私语,谁把死人往宫殿上面抬,晦气。

正是主管疫病与药物的黑衣司疫官,他命人把那两大截木头抬到了殿中,“国君病倒了,我有事与诸位商讨。”

司作官问:“为什么要把死人抬上来?”

“几日前,阳纶城外的逃奴。在洪水里泡久了,奄奄一息,最后还是死了。”司疫官顿道,“夏渚南境穿过莽浮森林,接壤巴甸。巴甸水道已乱,洪水滔天,死者不计其数,疫症蔓延。”

他的视线盯在方征身上意味深长看了一会儿,又移开,“我想救这两个逃奴,但任何药物都没有效果。”

司平官着急道:“那就赶紧去调制新的药物呀。以后指不定多少人会逃来。”

“我实在能力有限,闻所未闻。”那司疫官又道,“宝贵的玉雕版已经帮助调制了很多有用药材,只能寄希望于它了。此外还要向巫灵祈祷。”

几个职官点头,老人们内心深处不太信巫灵,但他们对华胥人的玉雕版评价很高。

“可是,”司疫官悲痛道,“我刚刚听说,破解玉雕版的关键人物,不知被谁劫走了!”

臣属大惊,那司平官疑道,“破解?核心人物?不都是巫君传达么?”

除了夏仲康和逢蒙,臣子并不知道地牢里那个老人的存在。夏仲康将玉雕版上的知识以巫灵神祇的方式告知国民。他们都以为是国君的神力。

“是巫灵传达给国君的,但国君那么忙,这些东西当然需要世俗之人记录整理、核对材料,验证效用。国君身边有这样一位可信赖之人,为了保证机密安全,那人自甘隐没功绩。国君也尊重他的意思。我刚才给国君诊治,才知此事。国君担心那人被抓后吐露出很多夏渚重要秘密,让我们蒙受重大损失。心痛着急才病倒。而且有些玉雕珠也被偷走了,缺少关键信息,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制得出解药!”

大殿内一阵沉默,虽然没有明说,但司疫官的灼灼视线盯住方征,已经让所有人明白他的怀疑。方征除掉相柳拯救众民。但司疫官提醒他们,究竟是谁毁了巴甸。玉雕版破解人的失踪,难道是巧合吗?

“玉雕版失窃,民众再无救治希望。此事不好说是方族长做的,我也不多谈了。但我有三个问题要问方族长。”司疫官大声道,也不给方征插话的机会,迅速道:

“驱使猛兽巨怪,淹没修陵城,是不是方族长之责!”

“毁水道,糟蹋崇禹帝心血,是不是方族长之责!”

“巴甸如今有八万民众家园流离失所,身染重病,是不是方族长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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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冷笑一声,丝毫不需要思考的时间,果断道:“不是。”

那司疫官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样干脆利落,“现在修陵城被淹,巴甸洪水肆虐,民不聊生——”

是事实。

宫殿中数百职官,还有外面台阶下的民众都能听到这番剑拔弩张的对话。前段时日,巴甸王女逃难来夏渚,受到礼遇,夏仲康还与她联姻。民众都十分高兴,相当于国家版图扩张了一大块,离一统四境之路又近了一步。

青龙岭和巴甸的恩怨纠葛,许多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开始都觉得那司疫官说得对,巴甸所受的灾害和苦难,可不就是前段时日青龙岭在战争中所为?那应该是方征的错吧。又为什么要断然否认呢?

“不是我的责任。”方征迅速大声拍板式铿锵道,“巴甸无缘由进犯在先。青龙岭是自卫反击!”

他不给那司疫官插话的时间,望向台阶下方乌泱泱的民众,“五百多条巨蟒,在场的朋友们,可知一条有多大?知道供养那样一条巨蟒要吃掉多少奴隶?!知道修陵城有多少奴隶,从生下来就注定做一辈子苦力或产育工具,再喂进蟒蛇肚子里?有五万众!当日跟着这些蟒兽行军的,是几千个随时当口粮吃掉的奴隶!”

大部分民众目瞪口呆。这时代有奴隶也不算奇怪。但夏渚奴隶很少,大部分民众已开化,本来就很瞧不起奴隶制度。巴甸坐落西南边陲,和外界交流不多。许多人不太了解详情,竟那样黑暗残暴,血腥如斯。

这些遗老子民,年纪最大的活过崇禹帝时代,知道轻徭薄赋、政通人和是什么景象。启君在位时亦继承崇禹帝遗志,稳固守成。然而虞制遗风这十几年来先被太康粗暴摧残,又被仲康潜移默化洗脑,渐渐褪色黯淡了。但微弱丝缕仍未断绝。后世孔子赞美三代精神的“民贵君轻”,虽只有萌芽,却实实在在保存在夏渚的这块土地上。两下对比,当然觉得巴甸不堪。

方征蓦然暴怒,“青龙岭是个小地方,那些人以为能随意凌驾践踏。只是他们没想到我们并不是任人宰割之辈!青龙岭死了很多人,失去了很珍贵的东西,我们拼死才护住自己的家园!不仅如此,我还救了所有没被吃掉的巴甸奴隶。让他们在青龙岭安居。”

民众不少默默点头,又觉得方征做得没错。

“黑暗的修陵城,被蛇巫把持、奴隶过得万分悲惨,我报复它,还来怪我吗?”方征指着自己厉声道,“我是受害者!要问责,是不是该问当初巴甸为何进犯青龙岭?是不是该问巴甸蛇巫养了多少巨蟒?问一问那片土地上无辜的生灵??”

民众心潮澎湃。有年长者甚至鼓起掌来,但旁边有胆小年轻人扯了扯袖子,小声“要是被飞獾军听见怎么办呀?”年长者哼声道,“听就听呗,哪里说错了吗?”

“如果这整串因果链中有哪里我觉得唯一需要弥补的,”方征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那就是弄乱崇禹帝的水道,伟大的治水工程。千古明君的心血不该糟蹋。华族中有奇肱人,他们已经在重新规划,疏浚水道。”

方征既传达了诚恳歉意,又补充解决问题的办法,听在别人耳中,就觉得他虽有一时过失,也有能力弥补。

方征紧接着话锋一转,“当年崇禹帝好心帮助盐水氏治水,治好后,他们可有人来守卫?如果有,也不可能让大猞猁扒拉几下,最重要的脆弱上游河道,就全部疏垮了!这项工程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河水容易改道,需要子子孙孙不断维护。”

这话说得更有水平,一下子就点出了巴甸王庭的不作为。上古时期的民众崇信天地,邦国首领还没有后世“天子”的威压。天是最公道的。邦国首领做得差劲,就会有人来推翻。这也是后世侠义“替天行道”的萌芽。这给方征合理复仇的反击,增添了正义性。

民众频频点头。那司疫几次张口欲言插不上话,很着急“可是”“可是”,也没人听他的。他死活想不明白,明明是方征的猛兽造成了那么血腥的结果。以为把死人抬上大殿,冲击力就更明显。

方征并不打算止步于此,“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巴甸不找人守好重要的水道呢??或许他们的王族懒得想,我却是要帮他们想一想的——”他不忘转头朝殿中重要的职官们微笑,“当然,夏国主肯定也懂。我说这些,他肯定不会生气。”

夏仲康不是喜欢白莲套路吗,谁不会?

四个司作官都没理由阻他继续说,当然他们也跟不上方征的速度。

方征清清嗓子道:“第一,那种残酷的地方,人才凋零了。他们不懂该怎么维护。第二,他们无知,不懂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以为上游漏点小口子也没事。第三,最要命的,他们根本不关心普通民众的死活。以为不淹到自己就完事大吉!他们的墓,是自己掘的!”

台阶上那几个老臣司平司泽司作,都露出喜忧参半的复杂表情——

这个方征比想象中更有才华,未来局势会越微妙。华族真的甘心只做夏渚的附庸部落吗?一山不容二虎,当年的启君和伯益不就是同样优秀,才有了分邦裂土吗?仲康国君和他真的能好好相处吗?他们这几个老臣期待和平发展,会实现吗?

方征又转头看向那个司疫:“至于其他的事,我问心无愧!我是毁了巴甸奴隶王庭!毁了又如何?!”

更多民众更多人鼓掌,“好!”那一刻他们都没照顾自家王妃就是巴甸王庭出来的。不过他们内心对她也没什么感情。只当做对弱者的怜悯,觉得王女应该并不是巴甸王庭掌权的人物,夏仲康善良接纳罢了。

那司疫脸红脖子粗,急促道:“可现在是这些民众淹死、病死了呀!你,你难道不管?”

方征一拍手:“要管啊!我已经开始管了——”趁着那司疫一愣,方征咳嗽几声道,“我刚开始管,就被你们索兰统领奉仲康国主的命令,‘请’到阳纶来了。”他那个“请”字音调特别重读。

台阶下窃窃私语,知情民众附耳告知不知情群众。方征一开始被铠役大统领潜入青龙岭单枪匹马抓住,但方征半路反制了索兰,还顺道除了相柳。夏仲康不再示之以兵,转而礼遇有加,促成和谈。这种消息也瞒不住,像长了翅膀似的。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那几个老臣赶紧打圆场,“国君求贤若渴。方式可能粗鲁了些。青龙岭严防死守,见方族长是真的不容易。请谅解。”

方征也装作大度:“国君是很有诚意,把爱将都送给我了。我怎么会怪他呢。这事可以揭过。不过司疫大人刚才那个问题非常好。”

他甚至拍了拍那职官的肩,“奴隶也是人。巴甸奴隶淹死、病死,不能见死不救啊。夏渚有举世闻名的玉雕版和舞医。司疫大人是治病职官,精通医理。如此妙手仁心,一定也很想救他们吧?哪怕现在玉雕版暂时失窃,靠司疫官和舞医的高明,我可以从祖姜白塔叫来更多医者,大家通力合作,说不定能制出更好的药。我恳请国君应允,让我带上大人您和舞医、索兰统领及铠役军随我南下,救治因洪水失所、疫病缠身的民众。”

台阶下的夏渚国民更高兴了,年轻人也不再害怕,跟着年长者鼓掌欢呼:“好!!”

四个司官一起目瞪口呆,这事……怎么变这样了??空手套一群医疗人员和一支军队,就特么的??离谱!!!

在内间暗听情况的夏仲康差点没两眼一黑,呕出一口血。

本以为,并封龙已除、冰夷远在千里之外,连子锋更被困在那个地方……方征已经是他案板上的肉。但蓦然发现——纵失去强兵利齿,险关猛兽,方征却获得了更要命的东西。

天地民心。

夏仲康一直想尽办法消弭、潜移默化洗脑的民心。巫君最终会成为天,天就是一切。可方征就这样毫不留情把天打碎,把民心带了回来。

“逢蒙统领!”夏仲康气急败坏转到内间问,“方征劫走的那个老人!喾艾氏还没找到吗!”

逢蒙擦拭着手中长弓,桦木,光滑、坚固,可拉开两百石。

“会找到的。飞獾军精锐已经挨家挨户搜了,他们跑不远。”逢蒙冷冰冰道,“牢里有人给他做内应,不会是我的人。”

夏仲康心烦意乱,“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你刚才听到他说的话了?”

“南下?他有那命吗?”逢蒙不知方征已经解毒,“明天九蛊毒发作,他就会痛得来求我。就今天得意罢了。”

夏仲康深沉道,“等不了了!他刚才已经在外面请命,民众都听到了!如果我不答允——不答允——”

“当然可以不答允。巴甸的事,为什么要他去解决?夫君不必忧心。”一片白纱罩在他的肩上,暗香拂过耳畔,清冽又冷漠的女子声低沉道:“方征——害我国破家亡,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这赫然是方征曾经在白雾中见过的巴甸王女,浑身笼在淡白薄纱中,如一缕轻烟。

夏仲康冷静了些许,他凝神看着身旁女子,忽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这是一步好棋。方征已经给你铺好了路。南下除疫治水,由你带着舞医和军队去。他算什么东西,想靠这个捞民望,做梦!”

笑过后,夏仲康又皱起眉头,“不过,现在有个最大的问题——”他冷冷看着逢蒙,“你的毒药明天才发作。现在到底要如何让他自行屈服,推脱这件事?如果不是他自己在所有人面前主动放弃,这事反而会火上浇油。就牢里那些刑讯来看,这家伙之前也不是没尝过九蛊毒厉害。仍然要和我们对着干。说不定他会抵死了硬气一段时间,把这事煮成熟饭。”

“交给我。”逢蒙冷如锡铁道,“九蛊毒只是折磨身体的毒药罢了。”

几个司职官正在台阶上和方征充分就洪水灾情交换意见,他们已经开始畅想实际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并思考解决方案。除了那个阴阳怪气的司疫官。方征挺喜欢另几个胖乎乎的老臣。他们都是启君时代留下来的人,侥幸没被太康疯子砍头,积累了很多老年人的经验智慧,把夏渚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不太习惯巫灵,在解决方案中没有任何乞求神迹。方征很满意这种务实作风,四种颜色对应的管理范围涵盖了大部分民生。军队系统是飞獾和铠役,神职则由国君担任,除此之外……方征想到地牢中的遭遇,问,“你们有司讼官吗?”

讼是裁决的意思,是对罪行量度裁决。古来兵刑同源,刑诉是兵力发展成熟后的产物。方征觉得铠役和飞獾两只军队在兵种分工上已经颇为先进,应该可以有些萌芽。司法意味着公平,而公平是德政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然而司平官摇头:“现在没有了。”他视线凝望远处城墙外半边土坡荒地,仿佛在怀念什么。

“以前有?”方征又恍然大悟般,“神庙的獬豸。识破人心的谎言。”

“我小时候见过它们。”司泽官颇有种老来沧桑感,“很喜欢它们。很温顺,小孩子可以随便摸。但是大人摸过去,就经常被它撞。后来我也渐渐懂它们为什么总是撞成年人了。”

方征以玩笑的口吻的道,“其实,你们当初那只被砍中脖子逃走的獬豸,现在就在青龙岭呢。它还有一堆孩子。”

几个老臣眼睛瞪大如铜铃,“真的!”

“有空要不要来看看?”方征半真半假试探,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然这次——”

那几个老臣在短暂惊喜后立刻醒悟过来,没被冲昏头脑,赶紧圆滑着打哈哈,“居然有这种事,来日一定有机缘去看呀。”哪怕他们半真半假成年人式地虚伪笑着,知道这未尝不是方征耍的某种手段。但内心深处有掩藏不住的颤栗和淡淡的喜悦忧伤——不约而同想到了柔软脆弱的孩提记忆,夕阳余晖温柔地为紫黑色的高贵神兽脊背渡上金黄的光泽:再也没有那种温暖的时代了。

“方征!”冷硬的玉甲片宛如一道划开斜阳的雪薄利刃,霜发耄耋隔开了方征与那几个职官。逢蒙散发出的气场令他们颤栗。这些职官的童年,是正值盛年逢蒙在虞朝大显身手的年代。他与他的师父羿君比肩。在孩童心中留下坚不可摧的印象。一晃几十年过去,逢蒙哪怕老了,仍然能带给他们威压恐怖。他们自觉地走远了。

逢蒙确定四周无人能听到,冷冷对方征道,“你不可以南下。让巴甸王女去。你识相点,就自己放弃。”

方征决定暂时不暴露他已经解毒之事,夸饰硬骨般,“我是很能忍受痛楚之人。你威胁不了我。”

逢蒙冷笑一声,“这么能耐?连子锋那个怪物死不掉,你猜我把他困在了哪里?”

方征心中狠狠一抽,他竭力忍耐那种痛楚,咬牙切齿道,“他,千千万万代,都在。我们都死了,他也不会死。我不在乎。你就算把他关在十八层地狱,我也不稀罕求你。等你死了,我自己挖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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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蒙见方征不妥协,冷酷道,“怕是等你挖一百年,一千年,也到不了那个地方。黄河汛边的薨渊,今天黄昏就会完全沉下去。你是知道雍界当年之事的人。神州万里,东西四极,深达千丈的弱水,他到底会被带到哪里?”

方征只觉得脑中“轰”地裂开一块,赤红勒出眼角恨意,“你——”

“你可以随时改主意。在黄昏之前,”逢蒙冷冷道,“跪在蒙祀宫的台阶下,把所有一切都推脱掉,说巴甸的事都是自己的过失,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就会告诉你那薨渊到底在哪里。在下沉之前,你就还有时间把他拉出来。我更希望你亲自顺着黄河找。我虽然奈何不了那玩意,但在旁边布些伪装陷阱把人拉进去,可是简单得很。”

“你不过是在吓唬我!”方征吼道,他维持着头脑的清明,“那玩意什么时候沉下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不可能算出准确时间。如果你真的用某种力量算出了时间——”他咬牙切齿,“那你也能算出地点!只要那种力量和办法存在,我就根本不怕!”

逢蒙短促冷笑一声:“那如果只能预测时间,不能预测地点呢?哪怕预测出模糊的地点,但根本无法到达呢?这世间任何力量,都不是短短几十年形成的。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算出时间的办法也耗尽了近千年才找到。又要耗去近千年的时间去测算地点,再经过千年才有办法到达那些地方。你待如何?”

方征的剧烈喘息着,咬牙切齿,却也知道逢蒙说的这番话无懈可击。“你骗我。”方征眼神变深,不再开口辩驳。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自己想办法验证。你不是有些奇怪本事么?喜欢当先知么?那就随你便吧。又或者我不该操心,你自有办法很轻松把他拉出来。”逢蒙嘴边勾出薄薄讽笑,“若真是那种人,国君也不必与你争,直接跪神就完事了。”

方征眼眸愈发深沉,高悬天南的日头,距离黄昏已经不远了。

方征想到当初在监牢里,逢蒙说“连子锋恐怕永远出不来了,和我那小师父一起。”方征疑窦丛生:“羿君难道也被你塞进去了?”逢蒙能耐不会这么大吧。子锋那般厉害的行藏,又是怎么被他骗进去的。

逢蒙没有回答,脸上是方征看不懂的表情,嘲讽的表情下面有一丝啼笑皆非的荒唐感。随即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恢复了压迫感,“一切怪物,都该从世上彻底消失。”声线中有种孤独深沉的冷意。

方征既没有立刻出城去黄河边,也没有妥协跪在台阶下。他也不再理会逢蒙,转身坐在蒙祀宫廊下亭中,闭上了眼睛盘腿而坐。就像后世的入定。

逢蒙嘴角微抽,这家伙是在施展奇怪本事?且先看看他要耍什么花样。左右这里外三层几百守卫,方征跑不掉。

逢蒙吩咐人盯好方征举动,临时有急事需处理,离开了。

方征在呼唤白雾的启示,他要根据地表判断那地方究竟在何处。阳纶附近的黄河河畔的水道形状和山脉丘陵,会有辨识度的。

上次在地牢中,方征用白雾看到子锋时,他困在河畔某种结界里,看上去自身并无大碍。方征想,如果是淹在弱水中,应该不能喘气,那里面是没有空气的。虽然子锋不会死,但也不能动弹,更不会回应他的问讯。

那更像是弱水在外面环了一圈“墙”。方征愈发笃定了,一定有力量能干涉它。不然“场域力”怎么可能精准地在中间留出一片活动区域?当年雍界那片薨渊可是吞噬了一个城的人。

白雾又缓缓分开,果然浮现出了黄河畔某处山泽地。河畔桃花飘扬,冰沫化冻,水流湍急。两畔丘陵如绵。还能隐约看到远处阳纶城轮廓。

照这个视角方位和地表特征,方征心中一喜,要找到子锋也不难。上回在地牢里他被九蛊毒折腾得神志不清,很多东西都没看清。这次他要悉数记住。

方征呼唤,“小锋!小锋!”

那其实是在方征脑海中的声音,所以此刻周围奉命监视他的飞獾士兵并没有听到方征发声,只看见他一动不动坐在回廊中,似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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