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锋若有所感抬头四望,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听到。
子锋戴上了当时方征为了让他做“神使”而打造的骨面,鲛绡肩部和手臂上有骨刺。令他看上去似某尊远古神祇。他手中建木的百仞枝插在地面。以此为圆心,地面已经有许多龟裂花纹。地面裂缝中,七零八落伸出了许多尖锐的骨刺突,似细薄的长刃。
而子锋正把那些骨刺一根一根折出来,打磨,比照箭形。拉开朱红色扶桑弓,一根根往四面八方射去。
骨刺箭射在半空中某段距离时,风声和箭啸都消失了,它不受阻力地平滑飞驰了一段距离,又重新受空气干扰,箭速逐渐变缓。
好办法!方征对子锋竖起大拇指。
子锋没有现代物理知识,但凭借天才的观察力和耳力分辨出,弱水中没有空气,箭矢射到那个位置后,空气摩擦声会消失。它保持着初始的方位和速度,在真空里滑行的距离,就是周围这圈透明薨墙的厚度。当箭矢重新和空气接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里就是薨墙的边界。
同时,这也可以试出,墙面是不是有哪里厚薄不一。
子锋的箭速非常快,数量也很多,如果这墙是个能受力的海面球,短短数秒内,已经被射成了筛子。如果这些箭矢是在真空中能留痕的墨管,那现在墨汁已在圆墙中凝固成几百道笔直的炊烟。
连方征都已经差不多能观察出,那墙面的厚度,大约有三千米。正常射箭不可能射那么远,真空中不受力才能一直飞。
同时方征也意识到,逢蒙并没有说谎。子锋隔了几分钟就往上方射出骨箭,它的摩擦声在上空消失进入真空的距离,越来越短。
薨渊在缓慢下沉,现在顶部距离子锋已经不足五十米。
照这个速度,它的确是可能在黄昏时,完全沉入地面。
但如此厚度,哪怕是子锋,也没法憋住气息,一口气突出重围。他跑到中间,就会窒息。
方征边看子锋打磨骨刺射箭,忽然觉得奇怪——那骨刺每根都那么锋锐细长,并不像是尸体上的骨头。雍界城墙里的尸骨,大小不一,部位不同,七零八碎。最重要的是,骨端大部分是圆的。现在地面露出来的大片骨刺,绝对不是人尸体拆出来的东西。它们就像从地底长出来的骨田作物。
又或者……方征悚然觉得,像巨大无比的鱼骨脊刺?
世上哪有这么大的鱼,每根脊刺都长过两米,子锋已经拆了几百根长刺,取的只是上端半截。难道那是关在薨渊里的远古怪物尸体?被子锋拆骨做箭吗?
方征心念电转。子锋没法跑出来,但自己可以在外面拉他。只要速度够快,子锋在苍梧之渊的水下憋气时长是异于常人的。方征霍然站起,可以解决,他必须在黄昏前找到那么长的绳索,真空中没有阻力。他找帮手把绳子射进去。再拉子锋出来——
方征忽然顿住了脚步,不对,子锋能召朱鸾,那神鸟速度也十分可观。以子锋冲出来的速度配合朱鸾扇进来捞他,做不到吗?
方征定睛一看,还真的做不到。高空中盘旋着一只巨大的金鸾和一只稍小的白鸾。子锋向天空射出穿过了墙体的箭矢,它们都全部避过。
方征也曾经在白雾中见过这只大金鸾,当时它背上坐着个黑衣人,现在却没有人在那里。有金鸾监视,子锋不可能叫来任何鸾鸟支援。而哪怕是方征找到那么长的绳子,也根本不可能在金鸾的阻拦中,丢进去搭救子锋。
子锋已经向各个方位射出了几百只骨刺箭矢,如果要测量厚度,八方各点确定已经足够。子锋更像是要测出某个最脆弱的位置,把这墙击破。
方征努力睁大眼睛,幸好白雾维持的时间已经比之前长,清晰度也更高。方征注意到那插在中间的百仞枝旁有最密集的一圈鱼骨刺,它们两两交搭,形成个简陋顶形。方征一开始以为那是子锋折刺后随便插的,但他忽然看到“鱼骨小顶”下方有一小团黑影。
自从方征吃了并封龙蛋壳液后,爻辞白雾对他友好贴心多了。方征注意力集中在那里,它就像拉镜头般靠近。方征看清后惊讶得目瞪口呆——一颗小小的黑发脑袋,全身包裹在子锋纯黑披风的裹布中。
那竟是个熟睡中的婴儿。
逢蒙讽笑又略带苍凉的笑容清晰浮现,“和我那小师父一起,再也不会出来了。”
“怪物不该留在这世上。”
婴儿,怎么会是婴儿?方征内心惊涛骇浪,他以为羿君没死,已经老得半截身子入土……可这,怎么会这样?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之前方征的一些困惑,有了答案。
屺兮坚信主人已经死透,子锋每次受创,箭神也根本毫无动作。
夏仲康已经知道羿君存在,赞美三个太阳都能发光发热,夏渚的军队大权却仍然由逢蒙牢牢把持。
逢蒙称呼的小师父和不屑。
他当然能对婴儿不屑。子锋困守那么久也说得通了——自己一个人当然能一搏。可婴儿能憋气活过三千米的弱水吗?能从金鸾手下逃生吗?哪怕用最快的速度拉出来,至少也要几分钟。婴儿的循环系统十分脆弱,氧气储存得更少。哪怕侥幸没憋死,子锋又怎么单手对抗金鸾?更不要提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黑衣人。和这薨渊墙逃不了干系。
子锋想击破这个东西,他在试、找破绽、想办法。也试着从地下突围,还挖出一大块远古巨鱼骨刺。
方征瞬间就明白了子锋的难处和意图。夕阳又西沉了一点。
白雾又在眼前消失了,这次它维持的时间已经太长。方征赶紧继续发动爻辞力量,但没有再给方征观察子锋处境的机会。而是任性“切频道”,跳到了一户略显拥挤的小院子里。
那是路十五家,安十三果然带着那个老人混出去了。他听方征的吩咐,把人藏在路十五家里。方征的属下情报官贯也带着五个青龙岭情报人员聚在那里。老人已经醒了,呆呆愣愣坐在树下发愣。路十五和锦七也是骑虎难下。本来他们日常工作十分繁重都不能擅离职守。但这两位索兰心腹武士已经知道逢蒙迟早要清除异己。本来各方权衡还能拖一段时间,现在帮方征藏匿了这个老人,若是被找到,就必死无疑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飞獾军在外面挨家挨户搜,怎么办?要是——”
“送出城,我们有人在外面接应。”贯冷静道,“你们都一起逃走吧。”
“会被抓的,现在到处都是飞獾士兵。我们——”
贯急道,“难道你们统领倒下,铠役就死了么?城防守卫是你们,巡逻治安是你们。飞獾只是暗中监督的暗杀部队。为什么要怕他们?”
当年丹阳城的铠役守卫被方征策反,索兰受到了极大惩罚。路十五和安十三脸色泛白,“可是两支军队若是公开决裂,那就不是我们几个人,甚至不止是统领和逢蒙的恩怨问题了。”
夏渚九郡会地震的。
方征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当年他所看到的横亘在夏渚的矛盾裂缝,已经撕开了狰狞的血口。他所迫切盼望的摧毁大国政体的好机会再次浮现。
子锋那边情况也同样危急。
呈现小院景象的白雾并未散去,方征却忽然发现,慢慢展开的第二片白雾又重新连回了黄河那边。子锋依然在朝四方射出骨刺箭矢。就像两块“屏幕”同时摆在了方征面前。方征心想,这能力是又升级了?变成了多线程的?
还是说,有什么联系?
小院的花树下,那个神色呆滞沉默,破解玉雕版的老人,忽然开始“唱歌”“跳舞”。他按一定韵律,念诵神秘晦涩又古老的词句,身体古怪地摆动姿势,模仿走兽飞鸟的痕迹。
然而院中安十三等人毫无反应,似乎看不见那个老人的古怪动作,听不到他的声音。
方征心中剧震——难道,是自己才能听得到的??那个老人的眼睛似穿透白雾温和地与方征对视,眼水变得十分清澈。
他念诵的词句方征一个都听不懂,只能听出来是重复表达。方征也记不下来那些复杂音节。方征绞尽脑汁思索着,却蓦然意识到——他是不是可以试着把这些声音,通过白雾升级的能力,引给子锋听呢?
方征走进两片白雾中,一只脚跨在左半边的雾气中,伸手去挽。那老人苍凉又亘古的诵声,似化作了缠在方征指尖的丝缕光芒。方征另一只脚踏入了右半边的雾气中,让指尖的微弱光点自然流动到右边。轻柔托住慢慢撒了下去。宛如从半空中投下一片苍然的纸蝴蝶。
子锋停止了向四方射出箭矢,他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又有些困惑地望着天空。声音是不会在真空中传播的,所以子锋连金鸾和白鸾的鸣叫声都听不见。但此刻却似有声音浮现在他耳中。
神秘的歌声。曲调轻柔,若影若现,一开始很远,慢慢落了下来。
普通人晦涩的曲调念词,却像是某种流传在子锋血液中的东西,引出他心底的共鸣与知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了很久。
原来如此。子锋已经明白了。
那老人的念辞,是龙骨天锋。
弱水里有万乘千怪,困世间所有巨兽,世代堆积的累累白骨。可是薨渊里唯独没有大龙骨。大龙骨里有某种力量,一种刚烈铮然的消弭力量。不是所有的龙骨都有这种力量,只分布于龙骨的头部、脊柱与长骨中。
花树下的老人已经念罢,重新沉默坐回原位,眼神又变得干枯。但院中所有人都毫无所觉。
方征目不转睛盯着子锋,本能地心中一紧。
只见子锋忽然握住没有射出去扶桑箭矢狠狠扎进了自己左腕。他那刀枪不入的身体只能被扶桑箭矢伤到。子锋忍住剧痛的神色,慢慢地,从手腕中抽出一截直淌鲜血的骨。
是最小的长骨。
子锋眼中瞬间暴涨满血红色,他用完好的右手握着那截血骨搭在射日扶桑弓上。此刻他只有一只手能使力,他把射日弓的末端插在地面缝隙,单手引弦拉满,毫不犹豫,将那截长骨射向了即将淹没头顶的压顶薨渊,也一并指向那只盘旋的金鸾。
真空中没有声音,然而长骨似撕裂空间的闪电,空气灌入的咔嚓声拉扯中,长骨逐渐开裂、轰然一声巨响。小长骨爆发出直刺天际的耀眼光芒,似升起了一个被刺穿的金乌,炸开无数白金与血红色交织的雾珠。如果有人在黄河边,就能看见河水忽然像发狂,浪涛直劈十几米高。两岸的大地震颤,隐有山崩地裂之势。地面塌陷成黄土高原上无数龟板裂纹之样,每个沟壑缝隙中都散落着亿万年积累的白骨。
高空的金鸾哀鸣一声,熠熠发光的羽翼用力扇开那些激射出的长骨碎片。它惊险地避开了。那只白鸾却没有好运气,被一枚还冒着硝烟的余片击中,直挺挺坠下高空。它陨落时,空气阻力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声响,子锋也这些天来第一次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墙破了,连通了。龙骨炸开了薨渊,曰天锋。刺天之锋。
子锋断骨的手臂燃烧般冒出了大量烟气。子锋痛苦不堪,他眼中红色凶光愈发大盛。见那白鸾掉落下来,子锋只觉得血脉中无比饥渴狂躁。他猛地把白鸾尸体按在自己几乎燃烧冒烟的残臂处。远古鸾鸟的鲜血与龙兽的鲜血流淌交缠,弱肉强食,自古如此。
白羽从鸾鸟尸体上自发一片片脱落。不可思议地,它的血肉开始被子锋断骨处的神秘力量吸收,成为他的补充。那里炸出一片血火,彻底燃了起来,把子锋的右臂和白鸾卷在了火焰中。一开始那火焰是血红和蓝白两种颜色,渐渐地火焰染成了一片……青色。
子锋的左臂消失了,烟气血雾散开后,展开一片宽达两米的青色羽翼,但并不是正常的鸟翼模样。它和肩膀相连的地方,是一道蜿蜒的骨线,在骨线末端有四根屈伸关节的指骨。外面蒙缀着青色的膜和灿烂得仿能发光的青碧色羽毛。像一桩碧玉妆成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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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眼睛都瞪圆了。子锋抽骨化箭,炸开了薨渊。子锋的断臂和那截白鸾尸体燃烧融合,变成了一片青色的翅膀!
他不仅是在白雾中看到这景象,阳纶城中之人都感觉地面轻微颤动。蒙祀宫高处的卫兵能远望见十数里外黄河方向,冲天而起的惊涛骇浪、炸在空中的血色金轮。
所有人都躁动不安,彼此忧切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逢蒙自然也听到了汇报,他瞳孔骤缩,冷冽道:“立刻召回飞獾军待命集结!其他事先搁置,转移加强城防!马上派人去探消息,速速回报……”
因这一紧急命令,刚好搜查到路十五家门口的飞獾士兵,被紧急召回。浑不知门后的十个人(六个青龙岭情报人员、两位铠役军官、妇女和老人)的心脏差一点要跳出胸膛。幸运了逃过一劫。
方征目不转睛盯着白雾中的景象。
子锋又一次单手拉满了还嵌在地下的射日弓,搭的正是刚才他刺穿自己手臂的扶桑箭矢,上面还滴着血。他对准半空中那只还在鸣叫盘旋的金鸾,引弦撑到极致——
金鸾嗅到死亡威胁气息,立刻警惕地扑扇翅膀远离。以它的个头竟然能瞬间闪开一大截,展现了惊人的爆发力。
不过子锋那只箭也没能射出去,因为就在弦崩到极致时,“啪”的一声,老牛皮筋又断了。刚才它已经射过很多次骨刺与一柄龙骨,再也承受不住。子锋至今还是没找到能配得上扶桑弓箭的弦材料,频繁换弦。本来饶沃城里修蛇筋可堪一用,但当初虞夷老国君花了三年,从王屋山拉到太行山,又用黑曜鼎尺把它砍成小截分给禹强营对付子锋,用光了。
子锋眼中黑红色瞳水又开始交织起伏。他脸色狰狞背好弓箭,单手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另一只手,不,青色羽翼中间骨线末端的四根指骨宛如龙爪,握住了百仞枝。子锋尝试扇动它。完全展开的单翼约有两米长,翅羽梳开青色流火般的光泽。那翅羽扇了几下,开始倾斜着带动子锋的身体往上腾。一开始并不平衡,宛如断翅的蝴蝶。
很快,子锋就找到了单翼飞翔的平衡窍门,需要更大幅度地煽动,身体呈四十五度的倾斜。他右手稳稳当当怀抱着那个婴儿,慢慢飞上了半空中。他调转翅羽末端,迫切要控制方向,一开始颇有些横冲直闯的味道。
盘旋的那只金鸾凄厉鸣叫着,掉转过头,做出迎战姿态。隔着朦胧白雾观察,方征也不得不称赞,金鸾确实长相十分高贵。眸中无丝毫凶兽狰狞血□□,反而透出冷淡睥睨的智慧生物姿态,勇敢应敌。
但是忽然之间,金鸾收住了利喙长爪,羽毛末端竖起。刹那间调转方向,朝着河岸边一处高岗飞去。像是被父母召唤的孩子,并不心甘情愿。它回头张望了单翼翔空的子锋几眼,似在掂量飞行速度,随即果决暂离。
单翼飞翔的画面确实初看有些诡异,但子锋也学会了扇动悬停在空中、转向、升高、下降。他朝金鸾方向追去。
子锋追到高岗前方,只见一个黑衣人已经坐在金鸾背上,他的脸裹在黑布中看不清长相。一人一鸟朝着更远方向飞走。金鸾双翅全力挥动,带起高天的风与流云。那是子锋望之兴叹的速度,根本追不上。子锋气得大叫,“你等着!”
远方空中,传来一声悠长沧桑的叹息。
“连子锋,替我照顾他,直到我取走你们性命的那一天。”
子锋在那高岗上沉默片刻,也调转回头。怀抱婴儿,单翼奋飞,衣襟带风。眼水深邃,赤焰燃烧。
白雾画面也到此结束。方征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精神振奋。子锋果然很强,一直很强。自己总是担心该怎么救他。可他的小子锋能自己救自己。方征心中与有荣焉。不过,方征也有些心戚戚,子锋受了那么重的伤,被激发出凶性。抽骨作箭、断臂融羽,皆是龙兽血脉力量的发用。子锋心中没有三珠树的果实,他精神本来就不够稳定,会再度被狂性杀意控制吗?
还有高岗上乘金鸾离开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以及那个婴儿……难道真的是……?
方征心事重重往台阶下面走,飞獾士兵拦住了他,“方族长,您不能离开。”
方征决定从长计议,“那就伺候我,我饿了。好吃好喝的全给端上来。”他戳了戳脖子上睡得正香,吞藏了很多玉雕珠显得圆滚滚的小灵狪,“我还要一些生谷果,需要喂的可不止我一个。”
那士兵愣了,方征挑眉,“怎么,不管饭?或者拿这种小事去打扰一下国君和逢蒙统领?”
“不,不必。”那士兵苦着脸,“方族长请跟我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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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蒙听到汇报差点把桌角捏下来一块,“这混蛋。”这么心大悠闲的吗?可恶的方征,明天九蛊毒就会把他痛得哇哇大叫了。一介会耍嘴皮子的凡夫俗子。不值得多花心情生气。
令逢蒙真正五脏欲焚的,诱导连子锋进入的薨渊结界,还真给破了。那位大人有这惊世骇俗的本领,居然也困不住连子锋?第一批到达黄河边的小队已经派速度最快的人马疾驰回报状况——黄河边约有两千米的土地崩塌,水流冲走了结界周围的痕迹,浑浊的水流卷走大量骨头。此后几日,下游渔民在江边捕捞偶尔会发现巨大的牙齿或脊骨,啧啧称奇。
逢蒙眼眸逐渐变深,这次没有困死连子锋,那位大人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商量。他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冷酷道,“监视好方征,决不许他离开宫殿。”
黄昏已过,天黑了。蒙祀宫台阶下的民众和职官也都陆续各自离开,边走还边兴奋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逢蒙统领,这稷米可已经熟了。”夏仲康铁青着脸,心态更崩。“方征没有放弃请命。连子锋又逃了出来。地牢里失踪的老人还是没有找到。你不是说都能安排好么?那位大人不是很强吗?”
逢蒙拗断了一支木箭,本就心情不佳,闻言咆哮道,“轮不到你来问责我。乖乖坐在那上面玩你的君王游戏!我很忙,少来烦我!”那语气宛如耐性不佳地朝一个小孩发火。
夏仲康脸色发白,攥紧拳眼,最终忍出了笑意,道:“我怎么敢责怪,这不是向您求救么?那个杀胚连子锋既然逃出来了,要怎么办呢?”
逢蒙也冷静下来,重重叹了口气,“先把城守好。”他眼眸闭上,“仲康,我如今七十六岁了啊。”
“您的精力与三十六岁并无区别。”
“小孩子就是会哄人。”逢蒙终于松快地笑了笑,又正色敛眉,“我的师父羿君,活了七十八岁,如今又即将开始新的生命;陶唐帝二十岁登基,活了八十八岁;前不久来的‘那位大人’,活到了九十二岁。可是你看这宫阙下方熙熙攘攘,活得超过四十岁都是稀罕事。仲康,这说明了什么,你懂么?”
“人与人是不同的。”
“修蛇有一百五十年寿命,鸾鸟有两百年寿数,龙兽长至几千年。而蛞蝼螽斯,不过冬夏顷刻,又说明了什么?”
“万物有别。有的物种天生合该是统治者。”
“陶唐帝母族来自喾氏,血脉高寿,在位六十八载,活到八十八岁。然而姚虞帝二十五岁登基,四十五即身陨苍梧之渊。你的祖父崇禹帝三十登位,经年治水,年仅五十即劳病而死。你父亲启君二十登位,躬亲勉为,操不完的心。也是五十岁过世。你又明白了什么?”
“凡人之力,成圣为贤,终究逆命而行。”
“你甘心么?花与龙,你甘心看他千秋万代?你为子子孙孙铺垫的基业,难道不想亲眼看到巫灵是如何成为真正的天意?虞夷那只老狐狸用了什么办法,我也已经查清楚了。可是仲康你还没有儿子,再说那种术太有风险,成功概率很低。”
“不甘心。”夏仲康眼中一片冰冷。
一片黑影降落在君臣两人密谈的窗外,逢蒙一瞥,冷冷道:“大人,我们等您很久了。请进吧。连子锋究竟是怎么从薨墙里逃脱的?”
一只黑色宽袖搭在窗框上,绸袖垂落。搭在玉梁上的五根手指,竟然是雪白的晶体,反射着漆黑夜空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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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纶城螺旋形状城墙并不适宜防御,哪怕大部分飞獾军都排好轮岗,还是有许多死角区域无法用肉眼捕捉到。如果那城墙防御的另一半铠役军又有人成为内应的话,趁着漆黑的夜色带出去几个人简直轻而易举。
路十五、安十三带着那地牢中的老人和青龙岭的情报人员混出了阳纶。贯放出了鹦鹉传讯,这只灵敏的小鸟很快又飞回来,带着贯他们前往阳纶城外埋伏着青龙岭数百武士的汇合点。路十五夫妻和安十三却不再往前走了。
“你们要回去?”贯惊讶道。
“也没人知道是我们做的。”路十五看了看锦七。
“当然得回去,索兰大统领还躺着呢。”安十三也道。“我已经完成了你们方族长交代的事,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我要回去找他履行约定了。”
贯道,“希望日后能在青龙岭见到你们。我就不用支舌族的问候朝你们告别了。”
“支舌族的问候是什么?”
“碰舌头。”贯很真诚地说,“虽然我到青龙岭没碰过两回就被所有人警告了……”
两个大男人赶紧后退几步,“是不必了。”青龙岭的人总在挑战他们三观,路十五可没忘记来路上,方征是如何被索兰统领揭露喜欢男人的。直男的不适让他赶紧又站得远了几步。“你千里迢迢来救方族长,还碰舌头,不会就是他喜欢的男人吧。”
贯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安十三觉得奇怪,贯的表情为什么那么震撼呢?
他们听到了从树梢上传来的风声。周围空气却是肃静的。高大的修竹无风自动,竹梢哗哗作响。他们回过头,只见一轮月渡了半边光华在枝头,另一半却被一片宽大密实,黑夜中也能渡上月光的青翠羽翼挡住。
竹梢头斜倚着的高挑身影在月光下显出,左手所在的位置是一只巨大的青翼。眼眸是黑红稳定交织如宝石络面的色泽。他姿态随意闲适,却透出一股自然睥睨。罩着半张骨制面具下隐约可见如玉的少年下颔。仿佛是这绝域三丈间的帝王主宰,让人感觉到一股在莫测天道间能牢牢把握命运的强大力量。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右手正常人的臂弯间,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脆弱婴儿,被铜墙铁壁牢牢环绕。
路十五和安十三还来不及对人居然能长出一只翅膀而惊叫,就听到贯激动道:“是神使大人!”
连子锋淡淡:“嗯”了一声,青翼扇动从枝头梢轻巧地下落,站在了众人面前。
安十三和路十五变了脸色,青龙岭的神使?根据情报,就是那花与龙的杀胚连子锋啊。不是说国君和逢蒙大人想办法将他困住了吗?又或者和刚才的剧变声响有关?这家伙果然不是正常人,居然长了个鸟翅膀??
然而贯更是惊叹得要昏过去,他走近两步敬畏又狂喜地看着那片美得让人忍不住想叹息的羽翼,啧啧道,“要是奇肱的三图在这里,怕是从此不吃不喝。太神奇了。”
连子锋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让别人有机会能碰他,只淡然问道:“征哥哥还在白玉宫殿里么?”
今早方征在宫殿前回答质问时,鼓动民众与请命救援的话,早已一传十十传百,听得几个情报人员心潮澎湃。否则也不敢全部让全部人手护送那老人出城。只要他们不成为拖累。就凭方族长这在虎狼环肆境地中能反转控场的实力,都绝对能撑到他们召集武士救援。
“逢蒙的守军增加了兵力。”贯分析道,“今晚会是最森严的。”他指了指那眼水浑浊一句话不说的老人,“这是首领从地牢里弄出来的重要人物,首领让我们先把他安置好。”
连子锋初看那老人忽然心中泛起一阵奇怪感,似冥冥中有什么在共鸣。但太微弱一闪而逝。子锋也不再多想,“既然是征哥哥要的。你们好好执行便罢。我还要给你们一个任务。”
“神使请吩咐。”贯诚惶诚恐。
子锋将怀中的婴儿小心翼翼托给他的手上,“给他找些吃的,仔细些照看。这也是很重要的……”他顿了顿,似在思索合适称谓,“小,小孩子。”
看呆了青龙岭的几个情报人员,一向冷面酷烈的神使,居然会露出柔软化水的表情。
“这个不难的。阳纶附近的鹿群和牛户不少,我们给他弄些奶喝。”贯请讯道,“神使这是去……”
子锋的青翼又开始扇动,似要离开了。
“去接征哥哥。”子锋话才说到一半,已经飞到了半空中。他力气奇大,甚至那只右手拎起了路十五的胳膊。把他抓起来。慌得锦七赶紧抱住路十五的左腿,而安十三抱住他的右腿。一串三人被子锋的单翼拉上了天空。
“试试能承多重。你们不想被城墙上的守卫看见,就闭嘴不要出声。”子锋毫无感情地评判着工具人的用途,越飞越高,下方锦七忍住尖叫,感觉到他们都飞进了一片云里,看不到下方漆黑的城池轮廓。那个时代没几人用得起灯草,这座城在夜晚唯一发出明光的是蒙祀宫。不但有照彻长夜的灯烛,那悉数以白玉打造的宫殿能最大程度反射着微弱的月华、星彩。越是星河璀璨的良夜,越是华美斑斓。今晚有不少云朵,飘忽戏弄着月亮,也隐藏着子锋飞入的行藏。
子锋在云层中很轻易地飞过了阳纶矮墙的防御线。守卫士兵什么都没看到。子锋确认四周都是视线死角后,在一条又高又窄的小巷中放下来三人。他们的脚刚七零八落挨在地上,子锋又一句话不多说地高飞而去,再度隐入云层,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云层只遮挡下方视线。流银般的月纱披上这少年的背面长翼。在城池沉眠的深夜,他如传说中踏月而来。也只有这安静又孤独的时候,无坚不摧的连子锋会把弱点暴露殆尽:征哥哥,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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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此刻正在在阳纶宫殿里,不变应万变地平静吃喝。城中以稷(小麦)和荻梁(高粱)为主食,肉食有羔羊肉、鱼,配菜有莼、荇和乌藻。桌面另一端撒着枣、黑菽(豆)、葵仁,小灵狪啃得十分欢实,都塞撑了还在坚持不懈储存食物。本来它腮帮子就塞着不少玉雕珠,显得更圆了。
阳纶是四境内唯一有盐坊的地方。饭菜的滋味不算差。方征也吃了个饱。他情知今晚逢蒙绝不会放自己离宫。这老东西是想等着自己明天九蛊毒发作去求他呢。方征心中暗笑,届时知道了自己没事,那老家伙脸上表情一定会十分精彩。不过相对的安全也到此为止了,对方定然要采取新的手段。最好能今晚找机会脱困。
子锋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今晚对于夏渚君臣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吧。
方征薅过小灵狪围在脖子上,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