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章 (2)(1 / 2)

去。士兵拦住方征,“您不能——”

“散步啊。你们不放心就跟着呗。我又不出宫。”

方征来到蒙祀宫殿的高台上,跟着他的士兵明处有几十位,暗处更不知几何。国君起居都在后殿,白日喧嚣的前阶和四巫灵的高大雕像周围都没人。只有暗夜中的守卫,不破坏这份安静。

方征心想,要不要用狮子吼把这里人都震倒,再从高处跳下去呢?他又断绝了这念头——下方还不知埋伏着多少士兵。更何况虽然他练过武技和龟甲上的功夫,太岁肉和并封蛋液也让他体质更好,他还是没把握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会摔死。

一片轻纱似的云缕遮住了月亮,高台上忽然挂起了大风。那云缓缓移开,有眼尖士兵指着它边缘被月光照亮,正快速移动的奇怪轮廓——“那是什么!”

蒙祀宫殿中唯有台阶门户和前后殿入口燃烧着明灯长烛,散着微光。不止一人能看到天空飞着个怪东西。但另一片云此刻又飘来遮住。所有人都没来得及看清。风刮得士兵铜甲下摆哗啦啦响动。缠挂在四巫灵雕像上的无数红绸玉扣也相互碰撞,发出风铃似的喧嚣声。这么大的风是很少见的。风伴云来,月亮被一团浓云遮蔽。

四巫灵雕像中,地位最高的是掌管火焰秩序的鱼头人身的赤鱬,她的巫灵雕塑也放置在五轮花瓣最高的那一片上。她的鱼眼睛以夜明珠制成。饶是以方征那异于常人的眼力,也只能看到一团模模糊糊黑影落在那上面。一声清脆的玉碎声响,那巫灵雕像的头部裂开了几块,夜明珠也掉了下去,再也照不见。这可让周围士兵大惊失色,纷纷挽弓搭箭要射击入侵者。方征身旁的士兵们注意力也完全被吸引过去,脖子都仰酸了,搜索入侵者的身影。可是云浓雾罩,巫灵头顶的明珠也被击落。他们根本看不清,只听见有巨大的羽翼扇动之声。

方征一惊,随即露出一抹微笑,轻声对小灵狪道,“先走,去城外找我”。小灵狪嗖地窜下城墙,立刻就消失在夜色中。负责跟踪自己的几十位武士倒是尽责,他们不忘记把方征围在宫殿高台的死角。趁着所有士兵注意力都被那黑暗之中看不见的翅膀扇动分散,方征忽然以千手功的迅捷速度翻上高台的玉阑,纵身跃下比城墙更高的宏台阶侧,从蒙祀宫的五瓣花萼间坠落。

士兵们又惊叫起来,纷纷搭箭往下射击,然而鲜能赶上方征落速。两三秒的功夫,方征已经下落了几十米,眼见就要摔在地上了——

预料中的猛烈撞击声并没有到来,士兵只觉得眼一花,似见一大片黑影从那下面抄住方征。距离太远也看不清。那巨大的阴影甫然接住方征就重新冲天而起,速度比之前更快。越飞越远。

飘荡的云絮又抖开轻纱,若影若现的巨翼终于飞到了云层边沿。那在月色中被渡上翠色的轮廓,辉映出瑰丽景象,在后世有半句诗可以形容——

青天揽明月。

方征被子锋接住,飞上天空。近距离可见子锋左翼的漂亮羽毛。那么大的风也吹不乱。

“小锋。”没有毛茸茸的围脖,风吹得方征脖子有些冷,随即他感到子锋把头搭在了自己肩上,抱在方征腰间的右手臂又收紧了一分。

“征哥哥,再抓紧些。”子锋此刻只有一只手能扣在方征腰间,虽然他一只手也够把方征那瘦韧的腰尽数环住。左边大□□翅扇动,“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怕不怕。”子锋声音沙哑,委屈音色中却带了几分凶狠。他眼瞳中殷红和漆黑又在反复交织,似乎努力压抑着某种破坏欲。

“怎么问这种傻问题。”方征也感觉得到子锋略有些危险的异样,却没有丝毫退却或畏惧心态。方征一手抓住子锋的右肩,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抚摸着那片翼与子锋身体臂膀的接处,是从胳膊根处长出来的。烧焦的皮肉形成了一圈疤痕,还没有完全硬化。“很疼吧?”

“嗯。”子锋把脸埋在方征脖颈间深深嗅着。只觉得心头那股暴戾凶狠的狂躁都被化解了不少。他真正回到了能安心的地方。征哥哥果然最好了。非人姿态不但没有让他厌弃,依然这般关怀自己。不过他也有些奇怪,“征哥哥都不问我?”

“我都看到了。”方征叹息着,讲述他从白雾中见到的景象。子锋听得大感稀奇,末了恍道,“所以我真的听得到你的声音?那首歌谣也是你引过来给我的。征哥哥果然厉害极了。”他一高兴又把头埋下去蹭在方征脖颈中。

这亲近无比的黏腻姿势,方征也避不开。而且他感觉得到子锋的压迫已经是和理智斗争后释放出的最低限度。子锋是靠意志战胜龙兽那冰冷凶腥的兽性的,知道不能冒犯方征。但此刻天地倒悬,日夜悬心的人的被紧紧搂在怀里,罩在自己独一无二的羽翼下。感受到两颗心相贴的暖意。似乎尘世纷扰统统远离,能飞到天涯海角……他好爱征哥哥,终于又能这样抱住他了。除了喜悦,心中另一股又酸又软的酥麻裹进了那些独占欲中。

“小锋,我也有很多事没看到,你是怎么被关进薨渊墙里的?那个黑衣人,还有那个婴儿,究竟——”

“黑衣人乘金鸾而来。我并不知他的名号,也没有看见他的脸。他应该是师父很久以前的故人。”

“故人?”方征疑道,“屺兮吗?”

子锋摇头,语调平静,“屺兮已经死了。而且屺兮是师父的奴仆,不会以那种口吻去谈论师父的。”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方征凝重问。

子锋皱眉道,“那日我刚至阳纶城外,和逢蒙正在算账……逢蒙打不过我,叫很多士兵,我也一点不在乎的。要不是那黑衣人中途捣乱——他忽然出现,拦在我们中间。抱出那个婴儿……那婴儿身上的胎记、发肤特征,还有些独有细节……我和师父生活过,都知道。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黑衣人说师父吃过不死药。逢蒙恍然大悟,在那里阴阳怪气说了一通。但我记得小时候问过,师父说,他当年放弃过一颗不死药,师父说,人都是要死的,没有关系。”

方征想起后羿之妻嫦娥奔月的传说,试问:“世上还真有不死药啊。对了,你师父……有没有妻子?”

子锋奇怪道:“不知道,可能有,后来死了吧。没听他提过。有关系么?”

“没什么。”方征迅速道,“我还以为不死药是让人长寿,怎么还能让人变婴儿呢?”

子锋道:“我不信那个人。婴儿身上没有师父旧年留下的伤痕。我觉得那不是师父的身体还原到小时候,而是那个黑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重新造了个和师父一模一样的婴儿。我相信师父说的每句话,他说没吃过不死药,肯定就没吃过。”

方征心中纳罕,放在后世,有克隆技术他还相信些。这个时代能做出这种事简直惊世骇俗。弄个一模一样的婴儿,那个黑衣人一定费了很大的功夫吧。而且该是与羿君很熟悉的人才能知道胎记什么的吧。

子锋继续道,“而且更奇怪的是,他当时为了引我上钩,把小婴儿往悬崖下面摔。我一担心就跟着跳下去接住,没想到悬崖下面就是薨墙,我本来以为要憋死,结果快落到地面,居然又有一片空气地带。这薨墙是逐渐下沉的。他一直守在外面山岗上看着我们。我以为他要逼问我什么事,但也没有。就像是要慢慢看着我们被吞噬。可他如果真的恨师父,又为什么要弄出那个小婴儿。但要说他不恨,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折腾我们?”子锋困惑极了。

方征一听,就知道这黑衣人一定有着无比深邃复杂又扭曲的心思。以子锋单纯的脑回路,理解不了是很正常的。但方征见多识广,知道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各自的理由也匪夷所思。

“小锋,你刚才说故人。以你师父的关系网,这样的人也会是大能吧。有没有可能是当年辅佐陶唐、姚虞二圣的出类拔萃的英雄?”

“有可能。裂土后,他们有些出走了,有的隐世了。”子锋摇头道,“但这样一来范围就太大了。”

方征提醒:“要和你师父特别熟悉,熟悉得知道身上胎记细节程度的。”

“那也不知道。”子锋又摇头,“师父很少说起以前的事情。他也不需要说。”那些事都已经变成耳熟能详的传说。何况子锋很小,羿君宽慈,自然不会拿个小童当自己的倾诉筒。羿君与很多优秀臣属共事,但鲜有人能比肩他的功绩。他年龄与崇禹帝相仿。若不是他深明大义,想必禅位又会有变数吧。

不过,陶唐、姚虞的臣僚班底也非常强大,太多辉煌的名字,神话为符号,要在那些口口相传的脉络中找到羿君和谁私交甚笃,也很困难。

“罢了。”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方征决定安顿下来后再用白雾探知更多。

方征后知后觉发现,他们飞出了阳纶城后,并没有去找接头武士汇合。子锋抱着他沿着黄河越飞越远、也不知去向秦岭哪处山高水远。

“这是……去哪?”

“不去哪里。”子锋快乐道,“我就是想多和征哥哥飞一会儿。”青翼初翱,子锋尤其迷恋这种感觉,世上没有人能抵挡飞翔的魅力。拥住心爱的人振翅长空,双倍的快乐。

他情不自禁低下头去,鼻尖气息缭绕。

“征哥哥,你原谅我了吗?我可不可以……亲一下你。”

此时子锋的鼻尖都因这搂紧携飞的紧密姿态,近乎凑到方征脸上,偏偏问得又软又糯。若是从前……他哪里会说什么请求。方征早被子锋抱个满怀,若是子锋不分青红皂白,他还能回敬几句。可是对方在朝他撒娇……纯洁又放肆的问题。这叫人怎么答呢。方征脸皮那么厚,却是最受不得这种问题。

“小锋。”方征避而不答,叹息着,手近乎眷恋地轻轻抚着青色流苏般的华美羽翼。他侧过头看着子锋那英秀冠玉的面容和宛如宝石的哞色,忍不住感慨,“你好漂亮。”这复杂的感情沉淀,经过最初的恐惧、震惊、憎恨、到迷恋、心软、痛苦……造物让他与子锋相遇,这样的天意,最后会变成他的爱吗?

“我不知道。”方征迷惘地眨着酸涩的眼,身躯已经不知不觉放松。

“那我亲了?”子锋嘴角露出微笑,温柔地轻擦过方征柔软耳垂。相触即分,方征敏感地别开头。子锋果断地蹭过脸来,露出笑意,“征哥哥,你就答应我吧。”

方征不作声,闭上眼睛。高空的风太烈,吹得他心头鼓噪。子锋又故意凑近方征耳边问:“那我真亲了?征哥哥你别生气。”

“不许。”方征也贴着他的耳边小声道,“我素来是不爱这个的。”声线如羽毛撩过耳畔。

子锋仿佛听到了某种笑话般,情不自禁噗嗤一声。人这种生物实在太有意思了,心口不一。他故意压低嗓,声音有几分危险,“如果我偏要呢?”

方征首先侧目他那双眼睛,看到并没有被红光悉数占据,提的一口气才舒展下去。子锋勒得实在紧,但并不是真正失控。“小锋,我教你。”方征道,“给别人安全感,让人完全放松,才能上钩。”

子锋挑眉道:“征哥哥,你就是这样勒住我心的么?你肚子里的花样太多了,甜言蜜语哄我。”

方征只觉啼笑皆非。他居然被这世间所有人都惧怕的花龙血裔,能开山裂石至刚至烈的力量主人,在感情上控诉自己。方征随即贴着子锋耳道:“这花样就对你一个人。”话音未落,只觉得子锋终于忍耐不住,埋在方征雪白颈间狠狠咬了一口,又立刻轻轻吻住那处嫣红。方征只觉得全身都麻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子锋甘愿收敛倨傲凶性受缚于方征身边,眷恋世间的细小痴迷。对于子锋来说脆弱又精致的东西,却已经是凡尘间至高至伟的胸怀。他曾经感慨与彷徨,在手无缚鸡之力的“连风”壳子里的时光,那么拼命又痛苦地想与方征比肩。后来获得了举世无双的力量,又曾高高在上地睥睨审判。但最后那些位置都未能让他满意。唯有此刻最心怀畅爽——同行于地,同飞于天。

“小锋。”脖子上那里实在被咬得有些疼,方征的声音都带了些颤,眼中浮出一层水光。

“征哥哥,是你先欺负我的。”子锋认真地凝视着他,似乎此后讨要回来,也理直气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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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祀宫中,方征被劫走的消息立刻呈报给逢蒙。他此刻正在内殿院中,与夏仲康、那位神秘的黑衣大人秘议对策。前殿种种的骚动声自然第一时间打发人去回禀。

“会飞的怪物?”那脸色煞白的卫兵惊恐地描述黑暗中巨大扇动翅膀的声音,破碎的雕像,还有天边的青色光芒。

“是小子锋啊。”黑衣人淡淡道,“拆骨作箭,射鸾融羽。白鸾很弱,没有发挥出月鸾的血脉之力。也自然能被龙血吞噬融合了。”

逢蒙和夏仲康都没有亲眼得见,沉道,“真如您所说,连子锋的一只手……变成了翅膀,他会飞了,更麻烦了。”

“反正本来就是怪物了,倒也不必稀罕。”那黑衣人似乎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小逢蒙,你应该等不到方征来求你了。他敢这样走,九蛊毒多半已经解了。”

逢蒙愤怒地握拳,随即以对于他来说太过于小心的语气请询,“大人可有良策?”

黑衣人漫不经心,“很简单。我只是在考虑要不要帮你,”他又瞥着夏仲康,“这小孩是高密的孙子。当年我和他闹得还挺不愉快的。”

夏仲康露出一丝迷茫,自己祖父崇禹帝的名字叫夏高密。但他对虞朝旧日秘辛知之甚少。

逢蒙道:“去者往矣,何况您并不是为了自己。”

黑衣人悠然笑了,“小逢蒙,那时候你才十四岁。能懂什么?”

“师父是个伟大的人。”逢蒙淡淡道,“但有时候并不能看清谁真正对他好。”

黑衣人叹道,“姚虞帝身陨。继承禅让的,为什么是三十岁的高密,而不是三十一岁的羿?巨象凿齿的长牙,野猪封豨的尖刺,吞吐水火的九婴,他身上每一道伤口,都是我帮他治好的。他总是去那些边陲荒僻,少有人居,唯有怪物游荡的地方。他带回来怪物的头颅、牙齿或羽毛。那些人只会啧啧称奇。他们敬畏他,却不亲近他。到头来,那些安抚民心,走遍九郡,芝麻琐碎的事,都让高密揽功去了。我好心帮他,却被憎厌。小逢蒙,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逢蒙道:“师父恐怕并不知您是为了他,只以为您要推翻崇禹帝。”

黑衣人声线恢复了漠然,“那一箭太痛了,直到今天都在痛。我想扫平障碍迎他当王,他不信我,还偏要给人当狗。后来他还为高密除掉了开明兽和修蛇。高密那个废物,”他又亲切地看着夏仲康,补充道,“对,我就是在说你祖父是个废物。我用相繇去试他,果然只会靠羿。后来,祖姜婆娘也管不好,儿子和大臣也管不好。当初要是羿听我的,自己登位,就不会发生裂土之事。我会陪他把虞朝守到天荒地老。他最后二十年都在做些什么呢?小伯益和小小启,呵,甚至连高密都不如。”

夏仲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也知道自己没有反驳的资格。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年龄与他祖父相仿,曾一时争雄。逢蒙在其面前都以小辈自居,他能旁听都不错了。

逢蒙道,“您也并非屈尊帮我们。弄掉连子锋那个怪物,也算是替师父清理门户——”

黑衣人看着逢蒙大笑起来,“‘清理门户’这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好笑?”

逢蒙脸色不变,毫不脸红道,“我与师父政见不同。但至少我们都是人,也都在为各自的理想而战。连子锋,甚至不是人。”

那黑衣人又叹了口气,“这样看,你倒是还真是他带出来的徒弟。都喜欢杀怪物,都喜欢给人当狗。”

逢蒙忍耐着,然而紧绷的表情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快。黑衣人冷笑道,“我替他清理什么门户,我又不是他的门户。小子锋那个小怪物,长得漂亮。也单纯多了。当时我把那婴儿丢下去的时候,他可是立刻就跳下去了,你就眼睁睁看着。比较起来,我还喜欢他些。”

逢蒙淡道:“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您的能耐,而我知道。如果您想让小师父死,我救不了。如果您想让他活,我没必要救。更何况,是您造出来的吧?既然能有一个,当然也可以有替代。”

黑衣人并不否认,冷淡道:“我不会再造第二个了。我把那婴儿抱在怀里的时候,想到我为他受那些委屈,实在是烦躁得很……我希望小子锋把他养大。看变成什么样子。”

逢蒙眼神渐深,“如此,您是不准备帮我们对付连子锋了?”

黑衣人伸出的那只宛如水晶玉石的手腕,拍了拍逢蒙的肩,“小逢蒙。我会帮你们的。因为我很讨厌那个在蒙祀宫前演讲的小少年,是叫方征吧——”斗笠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逐渐被冷意渗透,“他站在那里,振臂高呼,民众鼓掌的样子,我想到了姚重华,想到了夏高密,想到那端着一副仁君面孔虚情假意的家伙们。这种人有可怕的心计。就凭小子锋那单纯德性,本领再大也会被他耍得团团转。操纵连子锋达到目的,正如当年羿被他们这些顶着‘君’名号的家伙们呼来喝去。我无法容忍。我要阻断这种联系,杀掉方征。”

逢蒙稍微有些着急,“方征是凡人,不难杀。主要是连子锋,绝对不能活在世上啊——”

看不清动作,那黑衣人的水晶手指已经掐住了逢蒙脖子,“小逢蒙,其实你再怎么否认,你的理想和你师父也是一样的。你们都想保护那些凡人。你师父太善良了,还想看着他们茁壮生长。你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退而求其次尽量让他们活着,哪怕像猪牛羊一样活着。这就是你们的分歧。但在我看来都没有必要。强者生长,弱者消失。不管是人、动物或是怪兽。小子锋我不会刻意除掉,我留着他,直到他最终和我争夺的那一天。他会成为我路途终点最大的障碍和丰碑。我会锻炼他变得仇恨冷酷,为祸世间,清理那些渣滓,把龙兽血脉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夏仲康已经完全惊呆了,然而他刚想起身。那黑衣人居然悬空而起。脚蹬住了他的喉咙。手脚俱是冰冷的晶石。整个人以诡异的姿势停驻在半空。

黑衣人看着夏仲康,“唉,我现在还是没记住你的名字。小国君。你和你哥哥做的事,很好笑。倒也省了我许多事。不枉我当年费尽心思在首铜山……呵呵,你们驯服民众……很好,很好。”字眼有种说不出的恐怖意味。

他又放开了夏仲康和逢蒙,倨傲地坐在上首。

“您到底要做什么。”逢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不想与您为敌。”

“凭你们还不配与我为敌。虞朝煞费苦心隔了很多‘墙’。杀掉巨兽、阻挡怪物、镇天神木,归墟陆沉,可笑,可笑。”他在黑暗的夜色的笑得愈发肆意,“小逢蒙,小国君。神就是神,蝼蚁就是蝼蚁。你的师父选择了蝼蚁,是我一生的遗憾……若问我要什么,我要这山海俱为绳结,天为刻刀,重归洪荒昧极!”

“崖崩劁折、闪电雷鸣、星辰孕灵、天机转圜……那将是一个所有生灵凭本事繁衍争夺的世界。卑贱的蝼蚁们靠着你师父的奉献,苟活了那么多年。现在我要把这世界的真实恐怖都还给他们!你们要么成为蝼蚁被我碾碎,要么膜拜我这世间唯一的神。怎么选,回答我!”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子锋想在天空多飞翔玩耍一会儿,但方征惦记着华族接应情况。终是在夜深沉时降落在城边十数里外的高岗上。子锋到底还是没舍得真正“欺负”方征。一来舍不得,二来顾忌分寸拿捏不对,好不容易哄得软些的征哥哥又生气了。

子锋暗想,征哥哥,总是很难哄的。令他着迷的,也是这样的征哥哥。

飞久了对重力的感觉就会失控,方征重新站在地面时腿有些抖。子锋扶着他走了几步。方征又转到子锋背面去看那青色羽翼。所有羽毛根部点在羽形支架骨上,有一层生物膜。比起普通动物的羽翼少了肌肉。仿佛是某种后现代的艺术品。方征不禁思考,“为什么是青色的?我看到你当时融的是一只白鸾。”

“应是血脉中的某些生克关系。”子锋摇头道,“当年日月鸾化为五色鸾,力量的流转很神秘复杂。龙很喜欢吃鸾鸟,为了生存,鸾鸟进化出了一些被吞噬后的变化机制,确保不被龙兽得到所有的能量。”

方征点头:“原来如此,那你这手……还回得来吗?”

虽然翅翼上也有骨膜覆盖的四爪,但终究和人类的手不一样。失去了左手,很多事会不方便吧。方征心中有细微的疼痛。

子锋摇头道:“暂时没办法了吧。不然去哪里再找根新鲜的龙臂骨来接?”

远在建木养伤未愈的小冰与小火,在沉睡中打了个寒噤。

不过子锋又笑了笑,似乎并不为此伤感,“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鸟爪子照样可以支弓,不影响我射箭就行。其他的兵器更是单手即可。”他还扇着翅膀先挡在自己面前,能卷住大半个身子,又支过来轻轻搭在方征背上,“可以当盾牌。又像多了件披风,还能给征哥哥挡雨。”

子锋刚才一直抱着方征,蹭得心满意足,不太好说第四个想法:甚至可以把自己和征哥哥卷起来,羽毛被,冬天肯定暖和。

方征还一无所知,见子锋想得开,稍觉宽慰,“那走吧,我们先去找那个老人。再想办法弄清楚那黑衣人来路。还得管夏仲康讨债去。”

别的也就罢了。子锋以为方征脱离险境就回青龙岭,疑道:“征哥哥,难道你还要进阳纶城吗?”连子锋还记得那次偶尔听到方征声音,听上去虚弱受伤,气息不稳,虽然方征轻描淡写不愿详说,想来也是阳纶城里吃了不少苦。子锋一想起来就怒火中烧。

虽然子锋也有信心再把方征捞出来一次,但远离那地方就是远离危险伤害。“讨什么债?为什么还要去?”

方征道:“我可不甘心这样回去。索兰毁了我铜风炉杀了我武士,我把她和一支铠役军换回去,不过分吧。阳纶的医官和药物,我拿一支回去怎么了?要我当拯救巴甸流民的英雄,总不能赤手空拳。青龙岭又不是搞慈善的。”他伸手抚在连子锋羽毛上,“……还害得你成了这样子。当然,漂亮,很漂亮。但这可不能归功于他们。他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子锋道:“征哥哥,铜风炉我给你夺,武士我给你杀。巴甸那摊子事你就别管了。青龙岭有龙有我有冰夷,天荒地老都不怕。”

方征摇头:“要管。为什么不管?我不争,夏仲康肯定把他那王妃派去了。我凭什么就要缩在门里面眼睁睁看他们占领土地和资源?然后变强再来碾压我们吗?小锋,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过去我躲起来,因为我力量太小,被注意到就会灭亡。现在青龙岭就是块肥肉,不趁机变得更强,迟早也会被吞并的。所有生态位都是这样。欺软怕硬、弱肉强食。还有那些可怖怪物的威胁。让夏仲康那种愚民思路搞下去,敢打架的都没几个。怎么对抗它们?”

子锋替方征振奋,又很快惘然,心里泛起微妙的小情绪。征哥哥心中装的东西,总是这么多。这也是最初惹他钻牛角尖后发作的病因。那缺失安全感的掠夺破坏欲无限放大,后来子锋勉强能克服。还是看在方征建木上实在说得太戳他心的缘故。

他想替征哥哥征战天下,可是子锋总觉得自己要对抗和争夺的,并不是那些外部敌人。而是他潜意识里想要成为方征的全部,否则就把方征吃掉成为自己一部分的扭曲心态。龙兽血脉中亘古刻骨的孤独感太强大了。子锋暗想,等征哥哥寿命到了,他就把方征的尸骨吃进肚子里。然后让自己昏睡几万年,在睡梦中离开世间。

他不知道怎么去纾解这种孤独,只是看着天空飞过一只白鹭,没头没脑道,“它为什么那么闲,什么事都不用管。”

“小锋?”方征最能品察人心细微,不过有时候他也摸不着子锋这深沉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意思。方征放柔了声音,“是闲云野鹤啊。”

“闲的鹤。”子锋又摇摇头,“征哥哥不喜欢。征哥哥很忙。”

“没有不喜欢啊。”方征轻轻笑了笑,“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我最喜欢了。”

子锋表情变得惊讶,随即若有所思,心情终于好了些。

方征主动扶着子锋的臂膀,道:“飞吧,现在不去阳纶。伟人说得好——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我们还有必须做的事。”

方征让子锋带他飞到了阳纶五里开外的黄河流域最大的一片田泽。

方征猜得不错。之前子锋破开薨渊卷起的浪啸水潮,几里外的水道掘了口。而令他真正感到稀罕和安慰的,不但民众在热火朝天地修补水道,挖开淤沟。他还能看到当初为排水布置的巨大水道分洪口。

许多红衣司作职官正在岸边带领民众抢救。站在高处指挥的,俨然就是那天向方征打听相柳生克的老臣。方征心中感慨:虽然夏仲康很有问题。但他这些臣僚班底是真的优秀。这该是五千余年前世间最早的水利工程雏形。也难怪夏渚经这两兄弟折腾这么些年还一直不倒,家底厚,摆在那里。

“把我们的武士叫来,一起帮忙。”方征遥遥笑了,亦对子锋道,“你看到那边他们要挖的一条最大的泄洪道上的巨石了么?子锋,用你的力量,去把它推开。这水势或多或少也因你而起。”

已经有眼尖的民众远远看见飞在空中的方征与子锋,都发出了惊讶或恐惧的声音,有些也准备逃跑。子锋早已不是为这些动容的人了。他只是皱了皱眉,“征哥哥还记得那个小奴隶焦吗?帮他们,这些人未必会善报。”

“我不太在意他们怎么想,他们也伤不到我们。”方征冷静道,“再说,那个焦,现在也十分有用。这些人报不报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方征嘴边泛出笑意,“夏渚这几个司官老臣,我十分满意。我要争取他们弃暗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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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岭的小动物传讯技术,已经应用得很成熟了。不到半天的功夫,阳纶城外青龙岭的武士们,就打扮成普通人的模样,加入了方征动员的所谓“防洪抗汛”“携手出力”中。与夏渚子民一块儿疏通水道。他们假装成外出行商的华族子民,在“友好的互帮互助”气氛间,不忘记宣传青龙岭生活有多美好。加之他们也的确尽心力帮忙,让那些受灾的夏渚子民感动不已。都觉得青龙岭人杰地灵,升起了憧憬向往。

小灵狪也找到了方征,这次它那只老跟班“果然兽”胆子小缩在青龙岭里没来。灵狪当惯了老大哥,在哪里都不缺小弟,这回有一小群獾、鼬、长毛鼠类跟着它,化整为零地加入救灾民众。民众看到那些自发帮忙搬运土石的小动物都吃惊不已。青龙岭“商人”熟悉又骄傲地表示“它们都是我们的好伙伴”。夏渚民众啧啧称奇,感慨青龙岭的华族人果然训练动物很有一套。又不是虞夷那种残暴血腥当武器用,而是生活上确实能带来便利,风险也低,都心痒想学。

下一瞬间他们又悉数被连子锋吸引去注意力。子锋推开了堤坝倒塌后最大的那几块巨石。他那单翼翔空的身姿一开始被当成怪物。但推开石头后,水势就被导进崇禹帝留下的疏通径流中。很多人又叫好感激起来。觉得一直以来这华族“怪物神使”“花与龙禁忌传说”,是夸张妖魔化了连子锋。眼见为实,降低了恐惧心态。

方征走到高地上忙碌的红衣司作身边,见司作官旁边有许多五彩的绸布和绳结,绑在木棍上,在喧嚣浪涛的巨响中,以“旗语”来指挥下方工程。方征俯瞰下去,垒砌一组,挖疏一组,运搬一组,当真是井井有条。

就连新加入的华族援手,也能在这套系统中很快找到自己发光发热的位置。果然是厉害的臣僚。他用旗指挥,时机准确,命令清晰。那些人的顺序、站位、动作,展现出司作官把控大型水利工程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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