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章 (12)(1 / 2)

。于是黑龙把瓶中水精通过帝江骨血媒介渡给那朵花。是希望方征能奇迹般重新凝聚起身体,然后赶紧离开此地吗?

可这时薨渊已经开始冒上来。方征那宽广视阈的白雾范围,能看到四方即便在很远的地方,薨渊也已经宛如张开巨大狰狞的爪——冰夷已经行在五十里的清江上,江水在地质剧烈变化中被掀起的惊涛骇浪。青龙岭附近更不用说,不愿离开的大獬豸俯趴在地上。它最先感觉到薨渊,憋在没有空气的弱水中虽不至立刻死去,然而身躯已然开始痉挛。

方征心头雪亮——这几分钟就是生死之判,一旦生物缺氧超过这几分钟,就会窒息而亡。薨渊往上冒的速度也像一条涨水的大江,很快就能没过站立之人的头顶。以这范围和速度,恐怕冰夷、鸾鸟、飞车甚至都难得脱难。华族几万人和所有走兽生物无一能幸免。

草叶树木似被画进立体油画中不再动弹。方征探查着周围已经开始痉挛匍匐的人群和陷在命劫中的生物。若是能发出声音,哀嚎惊怖一定充斥了青龙岭。人在短暂缺氧时翻滚,眼珠凸出,有些还飞在半空或跑上高地之人还未完全被吞没,却表情惊恐狰狞,发疯般的想跑得更快更远……

黑龙那只尚在滴血的龙爪露出一截骨茬,它已经叼下来,果断将它粉碎,炸开了一小片薨渊,形成一个暂时容身空间,是为了保存三珠树的根系和叶片,保住那朵小花的容身之地。就仿佛在狂风浪涛中一方小船。黑龙另有一只爪轻轻盖在那朵金色小花之上,不愿让它飘动,此刻周围也无风,寂静得可怕,声波无法在空中传播……

方征忽然心中一动——帝俊在用第三根若木镇压薨渊时,是借助了鳌脉让它往地下长。方征被激发了灵感——可否反弃君之道而用之,弃君让水精之力高悬于空,吸引薨渊上浮来吞没那股力量。那么他可以让那朵金色小花带着所有水精沉入地下?把薨渊引下去?

方征想,自己那朵金色花瓣吸纳了更多水精,应该比弃君的黑雾更有吸引力。弃君以残念作此“交易”,方征此刻也有意识,也能做相似之事吧?只要让那朵金色花朵沉到很深的地下,把薨渊引到万丈深渊去融合,永不见天日,就能阻止这一场浩劫……以这薨渊冒上来的程度,已经不仅是人会窒息的问题,封在下面的怪物也会接触到土地,或许它们会“漂流”出来,危害世间。

只是这样一来,水精的力量定会被薨渊完全吸收,方征就再也没有凝成身体的机会了。时间已经不容许他考虑细思,必须在这瞬间决断。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道:随这些人灭吧,哪怕这世上再也没有文明之炬,等你凭借水精凝出了新的身体,再造出新的民众不就是了?一如当初的娲皇包牺。

另一个声音则道:你的力量就算保留下来也无法挽回原状,华胥人在浩劫中灭族,人类渺小而又辛苦地繁衍近千年至今,才迈入这初露微光的山海大国时代。难道每一次都要被迫中断文明进程吗?把它们引到万丈深渊下才是真正的解决之法……你懂得那种意义,你养父如果还在,会说世间有些东西重于性命……

创世或是救世,你要怎样选?

215、晋江文学城 ...

瞬间便决定了。他要救人。方征心想, 原来做出抉择也不难。他心念转动之下, 吸饱水精的金色小花从枝头离开, 悠悠飘落,在空中散出柔和的光芒。

花开花谢, 花落结果。花瓣离枝的地方冒出一颗金色果实,饱满似桃, 约有拳大——“天选之地,命定四海的贤君, 三珠树便会结果”——原来如此。心为天下尽其血,他做出这样的抉择,便是被认可的帝君,三珠树的结果实并非巧合。碰巧能了却方征一个心愿。

方征想,小锋, 这个果子,就当是我给你留下的……礼物与棺椁。方征低声对黑龙道, “趁现在把果子吃掉吧。”——他并没有说出潜台词:小锋, 我还想再永沉黑暗地底之前, 再看一次你作为人的模样。让你恢复人身,是礼物;让你亲眼目睹这一切再孤独地生存在世间, 是棺椁。都出于我的私心,你的征哥哥, 是不是很过分任性?

黑龙无条件听从方征的话,控制伸缩身躯挤入三珠树干上,仰脖吞掉了那颗散发着金光的果实。黑龙身躯冒出雪白光芒, 四散的雪白尘粒在空中逐渐凝成一具人类身躯形状。它庞大躯体消失,地面出现了一个浑身赤.裸的少年,仿佛自水中捞出。头顶的犄角还没褪干净,四肢臂干处也都有龙鳞纹。左臂也重新塑好,身上不再有鸾鸟骨肉砌的翅翼。只是小指上伤口还没愈合,是刚才划伤炸骨处。

子锋那标志性的杏核大眼睛和削尖的下巴没有丝毫变化。三珠树的果子囫囵吞下也没尝出个滋味,但在他心口缓缓燃着暖意,源源不断抵消着他血肉中执意兽化的暴戾烦躁感,他从未有这种安定镇静、心下宁谧的感觉。

子锋猛然抬头四下张望叫着:“征哥哥!”之前的一切他是有记忆的,只不过化身龙兽时没有理智罢了。此刻自然知道发生什么。子锋迅速伸手去拢那朵还飘在空中的金色花朵,它轻盈地落在子锋掌心,他虔诚捧着,宛如一触即散的易碎品。

方征的意识在虚空中凝望恢复人形的少年,声音带笑:“真好啊。”

子锋听到方征的声音,惊喜道:“征哥哥,我们走吧!我现在变人可以,变龙也可以,不会再不懂事了。我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我慢慢守着你,有这朵水精,你迟早能凝回身体来的。我们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

子锋双手捧着的小金花却又从他指缝里飘离,悠悠落在地面。子锋连忙俯下身又去捞,花朵再一次从他手掌间飘了出来,就像是故意要离开他的掌心。金花开始缓缓往地面沉降。它彷如透明的轻纱,能穿过实体障碍。

子锋瞪大了眼睛,他刚挖开一点土层,忽然想到下方是薨渊,龙骨炸出安全空间只有这方寸之隅。子锋不由得惶急地高声大叫道:“征哥哥!征哥哥!你要干什么?”

方征叹了口气:“做一件事……一件和弃君相反的事。”

子锋猛然抬头,看见弃君化身那团黑雾还盘旋于半空,薨渊也正势不可挡地往上冲,顿时领悟方征意图,撕心裂肺,眼泪流淌下来:“征哥哥!你答应过我的!首铜山里,在师父住的地方,你答应过我,跟我回去的!你管这些人去死,你对得起他们,那我呢?!黄帝的应龙炸在建木里,你却不准我牺牲。那你自己呢?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果子。我宁愿什么都不懂,你要是不在了,这和杀了我也没区别,你明知道!”

方征心头酸楚,底气不足:“小锋,答应的事,做不到,我对不起你。可我……我宁愿对不起你。你,你不要哭。”

隔着虚空,他想摸摸子锋的头,却只是摇曳了树叶哗啦啦的风。叶声喧然,风是最好与最坏的载体……无根也无体,依风而转的蓬……方征轻道:“小锋,你该是自由的,走吧……没有人能拦你,你不需要背负。”

子锋双手颤抖,恍惚回溯几年前听到方征在苍梧之渊上方说的同一句“你不要哭”——他当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一只野兽不知该怎样用兽爪握住一朵小花。原来过了那么久,他还是没法握住。执意从掌心飘离,那朵金色花已经沉降到三珠树根系下方……方征说过,子锋是他的小宝贝,也只是个小宝贝么?

子锋心脏剧痛,无论三珠树果实在心口释放多少暖流,都无法疗愈,他紧紧攥着拳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含泪直呼其名,“方征!当时你说我会至死都记着这名字——这就是你希望的?你故意让我面对这一切,我还怎么自由。说吧,你还要托付什么。你的华族,你的青龙岭,你四海安康万民幸福的大业!”他咆哮吼出,眼泪滚滚而落。

金花依然在下落,从土屑地层间无物般穿过,已经降落到了几丈深的土中,开始穿过薨渊中段区域,但不能在这个时候“交易”融合,就像一盒未开封的美食。它还要往下,沉得足够深,足够远,足够让薨渊悉数回沉……再“揭开盖子”,这样水精的“香味”才能散出。把薨渊引下来。

方征的意识暂时还能飘在地面上,可他也愈发感觉到力量源泉在远离,他多想抓住机会多抱歉几句,可他又觉那没什么意义。人在道歉时寻求的是心灵安宁。毕竟方征在做出选择时已经明白,既然在子锋这里当了恶人,如果还要立牌坊,那就太虚伪残忍了,他又怎么配呢?

“小锋,我确实要把那些托付给你。就算你觉得厌烦,好歹教养出一个合适人选长大。你那‘小师父’的资质不错……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但为了我,要去做,不能任性,也不要避世沉眠。”

“知道了,征哥哥。”子锋眼泪如注,“是不是这样,我就能经常梦见你了。”

方征声音也终于哽咽,“不止梦。这之后的世间传说,都有你和我。”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盖因金花已经沉到很深地下。余音渐渐听不见了。

“征哥哥!征哥哥!”子锋再三询之,茫无应者。他跌坐在树干根处,呆呆望向天空,表情一片空白。

子锋背后肩胛骨处“刷地”展开了三对金流苏般的龙翼,带着他人形体态升高。他的扶桑弓箭上绑着金鸾心弦,此刻血暗的流光缭绕着,他拉弓引弦,圆如满月,对准弃君那团缭绕黑雾,用尽全力射出。蕴含着龙息,以扶桑箭木和金鸾心弦之力的一击,如泄愤一般。箭头穿过黑色雾气,它扭曲了几下,分成许多缕,朝着四周飘去。水精力量是不会消失的,它是万物生成变化的基础。子锋知道除不掉,但他必须发泄。

这时已经涨到三四丈高,堪堪把人埋进去的薨渊却停下了上升势头,开始缓慢下降。自然是感应到了深深地底吸引它,吸饱水精的金花,那更纯正甘美的力量,在召唤它,在引诱它。相比起来,空中那些黑雾碎缕像食之无味的鸡肋。它已经不想往上冒了。

薨渊退得比它涨上来更快。所有窒息憋在真空中,扭曲涨成紫脸的人和动物。几万余众,都像溺水之人接触到空气,抓住救命稻草般。大口大口喘息。最后连暂时窒息昏过去的大獬豸都重新恢复了呼吸,虽然很微弱,到底有救。冰夷腔内起初因为空气消失而挤压,差点压扁一些人,幸好很快所有人都劫后余生,在那里面东倒西歪也无大碍。他们本来都绝望地以为要全军覆没在灾难中,眼下也不知道灾难是不是过去了。都惴惴不安地讨论着。

子锋靠背后六翼飞在青龙岭高中,对准八方射出最远的箭矢,每支箭上都附带龙息传音——“你们可以回来了”。龙息力量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威严冰冷,让他们胆寒。他们怀念着方族长的声音,平易近人又不失威信。族民想听到方族长的声音,心就能彻底放下来了……可从头到尾他们只听到神使在吩咐,他们十分惧怕神使。都不敢亲近他。但他们知道神使很可靠,他说的一定要听。

“回来吧,然后你们就能知道,他究竟为你们做了什么。”子锋冷冷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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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岭中央的湖边矗立起一根巨大的长碑。说是碑,其实是长柱形,柱体高逾百米。形似一根参天巨木。若是以人力来建造,不知要发动几万奴隶。但这碑却没有耗费任何人力劳役。是子锋变作巨龙之形,运了东海土石自行搭成。他不喜变作人形。平时就以黑龙最大形态盘在那石碑上。只要他鼻息一喷,龙须一抖,周围的人都会噤若寒蝉。环湖充作“商业区域”的功能逐渐移到更外围的地方。这三珠树和冰夷湖,还有巨龙碑,逐渐变作华族领地中一处压抑却又神圣的地方。平时罕有人靠近。这不妨碍子锋给他们传音,只要龙音一起,无论远在十几里外,都能听到。

族民当然也会来巨龙碑下纪念方族长,这是唯一神使让他们定期执行的“仪式”。他们出于习惯还是称呼方族长,但在遥远的夏渚、巴甸、祖姜和虞夷原境内,结绳或刻树皮的职官已经严格按照子锋的要求——记录称为“帝君”。谁不承认呢?那看似撑天驻地的黑龙的尾巴一甩,半边夏渚阳纶城的城墙全垮。逢蒙终于被打击得卧病在床,他本来就年事已高。此外还有另一只并封龙从建木里飞出来。虽然没有黑龙大,但它天天在从前四个国界线处——如今它们自然都归于青龙岭统御,各地正在融合摩擦,并封龙就是维护安全和稳定的震慑存在。世间哪里还有抗衡的力量?

青龙岭的族民其实并不习惯。子锋的风格太霸道独断了。很多方族长留下来的统治理念,他在贯彻的时候没法像方族长那般游刃自如。幸而大部分基础已经打得很好,各地职官体系都渐渐步入正轨——方征所做的铺垫,都是要他们恰如其分地自治运行,以达到“无为”之境。

子锋基本不插手庶务,也不向族民索取。他就像是个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剑,打击对象是偶尔出现在人烟地界的怪物。他只是偶尔会说几句“指导意见”。谁要是闹出乱子他就**。他这种绝对力量的碾压,或许并不是个稳定蓬勃发展的社会结构,但短时间的维.稳效果很好。

族民见到子锋唯一化作人形的时候,就是教小泰逢练箭。才两三岁的小孩子就有那么多训练名目,五六岁之后就送去到处学庶事,丢给那些夏渚职官或是虞夷巫长,先一股脑儿都学了,真是个严厉无情的师父——谁叫神使并非人类。但也多亏神使,四境之内游荡的怪物没有对族民造成多大损失,之前逃逸的什么窫窳穷奇,都接二连三被神使和并封龙往弱水龙里丢去了。

有的深夜里,巨龙碑会传来龙啸,低沉喑哑又富有穿透力。有人说那是龙泣之声,但谁也不敢去看一眼它是不是盘在那里落下眼泪。族民直到很久之后都忍不住为方族长而哭,更遑论一直和族长感情很好的神使呢?每次听到它那意味不尽的声音,他们都会红了眼眶。黑龙似烦躁至极又不能解脱,他们都不敢糊弄,因为神使虽然不耐烦那么多事,但他无比聪明,任何龌龊都罕能逃过他的眼睛。他还有那么多真正知晓的手段。他们甚至传言,神使比獬豸还灵,只要人一开口说话就知道是不是在撒谎、做事是不是在偷懒。事实情况虽然没怎么验证过,但大部分人都深信不疑。

族民私底下还是会怀念方族长,有几次被神使听见了。起初族民还有些害怕,夏渚那些经验丰富的职官画蛇添足地讨论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想到神使听他们夸方征、讨论方征,比称赞他还高兴。那天子锋让他们在巨龙碑说了很久方族长如何英明神武,反复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他们口干舌燥。神使从此会让他们隔几天就来一次,说一切与方征有关的。说得好的,龙尾一甩,随便就是东海的珍宝或灵药。这对于华族子民来说,真是愉悦又痛苦的负担——有人整整被要求说了一日一.夜。最过分的是神使有一段时间似乎在做梦,眼睛都闭上了。还不准他停,在梦里都要听。

巨龙碑旁唯有只有一栋火山岩砌成的房子,是从前方征起居所在。黑龙把它连同两块方亩地整个从水火泉那边移过来,保留着原貌。子锋偶尔会变作人形躺在里面。然而只要看到那些芍药花、方征换洗的衣物、酿一半的酒、地里涨势喜人的狗尾草和黍草。子锋就会近乎窒息,受不了,还是只能冲出来,盘成巨龙用力挤压那高愈百米的重大石堆。房子里面会有方征淡淡的气味,更衬出这空无一字的巨碑上的空荡荡——若是方征有点纪念物都不至于此。人类所谓的“入土为安”有骨头。哪怕烧了也有余烬。缩成一朵小花已经很过分,它还沉到深渊地底,相隔万丈……

——征哥哥,你实在太狠心了,连一粒灰尘都不留给我。

216、晋江文学城 ...

方征的意识在黑暗中徘徊着。花朵包络的水精在地下最深的地方, 把薨渊也拉扯下来。他最后有的“感觉”是那股花朵所携的力量渐渐溶在深渊之中。这是真正的“死”吗?很困, 轻飘飘, 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周围一片黑暗, 像是即将入睡,再怎么知道不可能醒过来, 也无法遏制地向下沉去……

方征却又“醒了”,置身于白茫茫的雾气中, 脚下似是空的,他身边似有一座齐天之高的巨山,山壁上还冒出些须根,就像是有悬壁植物攀附。但方征一直仰视到上空被云雾遮严实的地方,都没见到一棵树, 只有根,真是奇怪。

方征走了两步, 忽然发现山下坐着个看似精明干练、气度高华的中年男子。他披着一身长长的布袍, 长过腰后的头发用铜环在背后随意束成一缕。用一柄木耜扒开地面, 正在往地下培土,地面有个小小的浅坑, 方征赫然看见,有一颗圆圆的种子, 安静地躺在坑中。

方征疑惑,自己不是被薨渊吞了么?这里又是哪里?死后世界?但既不像仙界也不像地狱,只是一片荒山。

“你是谁?在做什么?这里是哪里?”方征直截了当问。

那中年男子并不直接回答他:“又有了种子。这很好, 这说明我们还是没有变成他们。你很好。”他反复说了两遍。看向方征。不知为何,明明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说的话也莫名其妙,但他就是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沉稳可靠感。他年纪看上去也只有三十余岁,打量方征的神情却像是异常慈祥的长辈。

正这时,山壁土褐色表层忽然“撕”地剥落了薄薄一层,整块摔落,那中年男子用耜上尖锐一侧,去把“褐色土层”割成了几截。“唉,又掉皮了。”

方征从那动作和材质判断,恍然大悟——那并不是土石,而是一种,皮革吧。不是“山”。而是什么怪兽动物的皮层?这也太大了。方征一直觉得黑龙完全展开似近百米,能绕神木一圈盘旋到下方的体格,已经是生物的极限。可面前这山隐没在云中还不知高几何的,居然也是生物遗骸?从外表看完全不知是什么,也没有头尾。他转念一想,现在自个连是死是活、是梦是醒、是魂是灵都不知道呢,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是死了吗?”方征又问。

“死?万物生成又变化,身体变为尘土,被花鸟鱼虫吸收,只是转变了形态,又怎会真正死呢?”那中年男子淡淡道。

方征内心吐槽,怎么他死了还能遇到哲学家,“我不一样,我连身体都没了。”方征举起手握了握,似有非无的感觉,就像在梦中,并不知真假。

“但你有这颗种子。”那中年男子指着坑中,“这非但不是死,且是千秋万代地活着。我们都这样活着。你让我们又活得久了一些,感谢你。”

“我们?”方征猜测这男子的身份,不谦虚地把自己归了个类。“难道你是从前某任圣贤帝君?”虽然方征基本都知道那些帝君卸任的年岁,但梦中出现的虚像也可能是他们年轻的模样,是谁都说不准。他苦笑想,看来自己肯定来到了死后世界,才能见到从前的帝君。“你让我们又活得久了一些”,方征暗想,是说他救万民于水火的牺牲,与先贤做了类似的事,精神继续流传下去,在人们心中继续活着的意思么?

“我是喾俊。”他指了指旁边那如山般的生物皮层,“这是鳌足,它的下半截。”

方征恍然大悟,这就是当年镇压昆仑山弱水薨渊的第三位帝君,他用了鳌足来冲抵若木的力量,消失在昆仑山中。但从来没人见过若木,更没见过鳌足。深达千丈的昆仑薨渊确实被镇住了。谁也不知喾俊氏是如何做的。方征有猜测过若木往地下长。看来是真的。他又是后世被人们崇拜为“帝俊”的原型大佬。既是出自喾氏,想必和当年华胥遗脉有点关系。方征没想到,自己死后碰见的第一人,居然是这位帝君。

“原来是您。”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鳌足表面那些“根须”,方征忽然惊讶道,“若木……该不会长在鳌足里面吧?”怪不得上面不露出一根树枝。“可我记得,若木在昆仑山,我是从青龙岭往下沉的,它们应该相隔很远吧,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最下面都是连着的。”帝俊道,“是海。”

“海?意思是,薨渊下面是连着的?”

“你很聪明,也还很年轻。年轻得不该殒命。”帝俊小心地拢了一层薄薄的土盖在那种子上,“像我一样。”他没有丝毫自谦,“所以才能来到这里。”

方征惊讶,“什么意思?我还没死?您……也还没死?可我被薨渊吞了,怎么回事?”帝俊都是快两百年前的人了。而且如果一直没死,为什么世间也没他的消息。方征基本排除自己做梦的可能性,毕竟他脑子里绝对不会把事情想成这样。死后世界最说得通,但帝俊又说他不该殒命。

帝俊指着白雾后若隐似现的无边黑暗。“深渊最底部的三个薨渊其实是彼此相连的,在很深很深的地下,一片虚无之海,大地三极的三神木,构筑了它们永恒的囚笼。第四片是从里面逃逸出来的。你又把它引回来了。它还没来得及把你吞干净,就又被束缚住。这里是鳌足根部。除了我,你是第二个到这么深地方的人。你的意志力一定很顽强,才能在被吞噬干净之前,穿过无垠的虚海,来到世界的尽头。”

方征依然不解,但此刻他也不急了,模糊有种时间在这里已经完全失效之感。“世界尽头?所以这是个安全的地方?您一直没死?那为什不回去?”

帝俊指了旁边让方征“坐下”,“地水残息,化木、化龙、化龙。木和龙是生机勃勃的开显,而薨是死气沉沉的闭合。它们是一个环。而我,已经变成在这生死之间游荡徘徊的存在,不再回去了。”他意味深长。

方征脑海中有无限疑惑,“什么叫生死之间的存在?”

帝俊道,“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你能下到这么深,最后一招的‘绝地’,你想必是会了。不过‘通天’还没会吧,这就是‘通天’。天能长久,以其不自生。我即是天。天地相连。所有的一切我都能看着。沧海桑田,遥接千年。不尽的战乱、迁徙和自然风化,事件变为历史,历史又变为传说……于我既是漫长的,又是转瞬的。回去?天道要回到哪里去呢?”

方征听得似懂非懂,“那我也不能回去了吗?可是我非常非常想回去,我也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

子锋……如果能再有一次补偿的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他也要回去。

帝俊挑眉:“留在这里,学会‘通天’。成为‘天道’不好么?”

方征反问:“你觉得好么?”

其实方征隐约明白,帝俊这里提到的“天道”并非是物理意义上的苍穹,也不是道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无善恶倾向原始天。既然帝俊在乎“种子”,那么他所化渡入的,是后世承载着民众清平愿望的“青天”“苍天在上”,是“天子”也要祭拜的那种有朴实道德观的“天”。在无数纷乱又黑暗的时代,民众甚至可以发动农民起义推翻皇帝,他们深信在那之上,还有一种力量,就是天道。它永远清正廉明,无所不知,会给所有人事绝对的公道。否则就会被骂“错堪贤愚枉为天”。这是绝对的大爱,也是绝对的无偏私。方征当然知道自己做不到。

帝俊平易近人地点头:“每个人想的都不同。我就觉得这样很好。你不这样想,也很正常。”

方征急促问:“那我能回去吗?可是水精不是被薨渊吞了么?我也感觉不到它的力量……”

帝俊摇头,“水精是万物生成变化的总根据,但这团东西更是人开智灵化、产生道德意识的源头……”帝俊刚刚种下的种子,开始冒出嫩芽,抽条开花结果,变成新一批小小种子。这是在正常地面上绝不可能的生长速度。他摘下一颗种子递给方征,“好好使用。”

“什么意思,如何做?”方征接过那枚种子。

“白雾外都是无边无际的薨渊,你如果想回去,要穿过十万丈的虚海,再跨过八千丈的地界。你能带来种子,这便予你使用。它会助你从虚海中汲取水精的尘气。这需要你修炼并从中争夺,究竟是为你所用还是把你吞没,便看你的心性造化。至于究竟要花多久的时间、这件事有多困难,也只有你自己把握了。”

方征点着头,接过了种子,便不再逗留,往白雾外的黑暗中走去。当真是步履如飞,丝毫不拖泥带水。

正这时,忽然旁边大如天高般的鳌足震动了一下,空中像是敲钟般“嗡”响巨大的一声,震得方征耳朵发聋。方征回头惊讶望着那鳌足上,又掉了几块皮屑下来,帝俊啧啧道:“可算又说了一个字。”

“什么意思?”方征问。

“撑天巨鳌,一百年才说一个字。一千年才完整说句话,一万年才能表达清楚意思。”帝俊在旁边空地上划下一个符号,那之前已经有两个刻痕。“这是它两百年来说的前两个字,今天你是运气好,听到了第三个。”

“它说什么?”

帝俊笑了笑:“——之前那两个字是‘始于’,今天这字是‘情’。‘始于情’。在这之前应该还有其他字,我没有好奇心这种东西,就没有去听去看。知道或不知道也无妨。”

“‘始于情’?”方征自然也没听过。以他那特殊年代的出身,自然也不知后来20世纪的80年代,有一批伟大竹简从战国墓中发掘,那里面与传世经典不同的,保留着更古老神秘原始风味的著名篇章中,有这样两句——“性自命出,道始于情。”

方征往黑暗深处走去,在他的身后,帝俊悠悠道:“极渊生天复生帝,世下弃之若敝履……值此千年化人渡,失我九州颜色改……山川古怀势峥嵘,劫火历空难辟昧……万灵八荒引无极,神风翼彼相翱翔……”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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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岭已经成为新的山海大国绝对的国都心脏。这里常住人口约十万。是大陆上最昌盛的中心。政体通明、贸易繁荣、军事实力强盛。最重要的是,民众在这里都生活得安康富足。

当然,除了青龙岭,四境之内几个较大的重建后的城池区域发展情况也不错,瑶城、修陵、饶沃、阳纶,都有各自常住居民、优势产业和核心竞争力。

四境之内人口在短短十六年间,从四分五裂后每个国不到十万人口,总数增加到七十万。按照人口成长速度,等再过几年,就会增加到一百万。道路增加了三百倍(因为很多地方从前根本没有路),粮食产量增加三十倍。军队人数则基本持平。农、林、牧、渔业的生产人口大幅度增加。木、石、陶、铜、玉等相关制造业也在稳定发展。

十六年来,任何战乱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任何力量能与青龙岭的“龙神”抗争。“龙神”这些年朝夕来回千里,把那些历史遗留问题的怪物全都丢到弱水里。四境大地上更平安了。

四境如今统一的国朝名为“华”,开创者为方征帝君。只是他已经离世十六年。暂时没有第二位帝君登位,龙神也并不决断普通事务。“华”朝的运转模式非常奇特,完全赖于“自治”的松散结构本不利于权威集中。但对于有龙神威慑的特殊情况来说,根本不需要“权力集中”。甚至“权”在绝对的压服一切的“力”面前,不值一提。这是不可复制的情况。古往今来从来没有龙为后盾,人来自治的“共统”发展。但如果以种族主义来剖析更不准确,因为龙神和并封龙并不代表“龙族”利益。事实上,它们根本没几条。

——建木里,孵出了八条小龙。它们尚自幼小如蛇时,长出小翅膀,就凭借各自本能飞往八极,只每年响应子锋召唤,回几次青龙岭。它们分化明显,各有特色,暂按不表。

时间流逝对于凡人来说是明显的,譬如逢蒙已经在第五年的时候辞世。他死后葬在阳纶外夏氏启君的陵郊外。飞獾军被历史淘汰,改组为治保地方守备,隶属于华朝边军。

华朝边军听从索兰大统领号令,她麾下总共有八万军队,掌握着华朝最庞大的军事力量。从未有过野心,恪尽职守。岁月虽已让她不再年轻如少女,却更磨砺增添了练达沉稳。士兵和民众都十分尊敬她。而从前的九黎战士、犬封战士,都得到重用,在漫长时间内化干戈为玉帛,成为华朝军力中的重要人物。

虞夷前国君思稷,夏渚前国君仲康,巴甸王女、祖姜大国主和星祭长,都被软禁在青龙岭中。有亡国之君勉强体面的待遇,却再不可能兴风作浪。思稷替换身体副作用很大,第十年的时候离世,委羽王子把他带回饶沃安葬。委羽如今已经不是王子,他从前不谙世事,已经逐渐成长,凭自己的能力成为了小地方的职官,每天过得有滋有味。

夏仲康苍老得非常快,如今他已经满头银发。索兰再来看望他时,两人站一起简直像父女。夏仲康幽闭日子里开始刻竹简、雕巫灵像,刻完又烧掉。雕了许多艺术品。许多年间话也不怎么说几句,后来表达能力就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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