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回家(1 / 2)

季北城在外越想越不放心,那薛时可是敌方阵营的一员猛将,就算投降了,被人五花大绑着送进去,也不能让他完全放下心。

他寻思就算被沈璧恼,也得进去守着。这厢刚撩开帘子,就看到薛时自沈璧胸口拔刀的举动,令他如遭雷殛,肝胆俱裂。

“侯爷!”他一掌将薛时从帐中击了出去,搂起浑身是血的沈璧,话里有藏不住的心疼,自责和担忧,“侯爷!”

沈璧张开眼,伸出指节修长的手抓住他胸口的衣襟,“季延……”他有千言万语想跟眼前这个人说,最后却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说了一个他懂事后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说过的字,“……疼。”

季北城的心被这个力如千金的字压的透不过气。

一个从不示弱,对谁都是一副钢筋铁骨,刀枪不入的样子的人,此刻却在他怀里喊了句疼。他知道这个近乎撒娇的“疼”字已包含了所有——沈璧从来都没说出口的信任,依恋与爱。

鲜血像山间温泉从地底源源不断涌出一般,从沈璧的口中,鼻中流了出来,擦掉又流出,擦掉又流出……好像不把他浑身的血流完就不算完一样。

季北城彻底慌了神,“找大夫!快去找大夫!立刻!马上!”他对身后听到动静赶来的侍卫吼着。

“季延……”沈璧淡淡一笑,想让他冷静下来。

“阿璧,我在,我在。”季北城颤抖着擦去他脸上的血渍,“你忍一下,我带你去找大夫,不会有事的!”

沈璧缓缓摇头,虽说军中随行的有大夫,可他知道他伤的很重,很重,未必能撑到那一刻了。

就算撑到了大夫赶来,活下去的希望也十分渺茫,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刀的威力,薛时想要他的命,怎会留情?“季延,你,你……让我先安排一下后事。”

“你在说什么!什么后事?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季北城抱起沈璧就往外跑,可每一步都蹒跚的像在刀尖上迈过,以至于短短的一段路,他竟用了比平日多出几倍的时间。

“季延……停下,你颠的我难受……”沈璧喉头腥甜,随即一口血喷在季北城的胸膛上。

那醒目的温热让季北城像个孩子般恐慌无措,不敢再动分毫。他只能转身朝随行的侍卫声嘶力竭地大喊,“快去叫大夫来!快啊!”

侍卫被他的模样吓到,瑟缩回答:“赫连将军已经去找了!应该马上就到!”

“季延,放下我……”沈璧有气无力地扯扯他的袖子。

季北城依言轻轻将他放下,这才看到自己的双手像浸泡在血中刚拿出来一样。他扭头看了眼走过的路,地上的血迹已连成一条暗褐色的绸带,从军帐到脚下。

那么多的血……

他征战沙场多年,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流那么多的血。

灭顶的恐惧雷霆万钧般直击而下,季北城的所有理智在那一刻悉数化为齑粉。他跪倒在地,身体弯成一张随时都会断掉的弓。

“阿璧,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看到沈璧口中咕咕流出的血,他泪落如雨。伸出猩红黏腻的手与他的手交叉而握,又举到唇边,一遍遍亲吻,“求你了,阿璧,求求你不要有事。”

“好。”沈璧眼看着他的情绪逐渐崩溃,心头钝痛,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却像他擦去自己唇边的血一样,怎么也擦不完。

沈璧苦笑一声,虚弱道:“我还没死呢!季延,你别哭了……听我说,沈秋泓……没死,你派人去找他,问他,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我想知道答案。”

“好,我去找他!我一定会问清楚!”

“你带我……带我去大理,随便……随便葬在哪里都可以。”

季北城连连摇头,“阿璧,你不会死!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家!”

沈璧欣然一笑,脸色越发苍白骇人,流出的每一滴血都会带走他的一丝生命力,他想他应该坚持不了多久了。“最后一个,季延……你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季北城眼底的光芒逐渐褪去,无尽的黑暗疯涌而来,将他包裹在其中。他摇着头,声音哽咽,“阿璧,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沈璧看着他,语气固执的没有一丝可商量的余地,“答应我,活着。”

“阿璧……”季北城啜泣着低下头,不能去想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季延,答应我。”沈璧紧紧抓住他的手,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之前命令式的语气,如今更多的是哀求,“你应我,好不好,季延?”

“……好,我答应你。你要怎样,我都答应你。”季北城想,他这一生最漫长,最黑暗的时刻,莫过于此了。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他记得沈璧的手垂了下去,然后赫连瑾拖着大夫来了。大夫把完脉,摇头叹息,说回天乏术。再然后赫连瑾拔了剑,嚷着让他再试试……最后,所有的人都悄悄散去,只留下他和血泊里的没有呼吸的沈璧。

不是这样的,他所想象的人生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他的一生,每个日升月落,每个朝朝暮暮,应是都有沈璧。

日渐西倾。

薄暮冥冥。

月上平林。

更深露重。

……

元起叹了口气,他若不去劝两句,只怕季北城会这样坐到天光大亮。

他上前,在季北城身边跪下,“给沈将军换身干净的衣物吧!他那么爱干净的人,穿着这个,一定很难受。”

季北城恍然回神,抱起沈璧,道:“打点热水来!”

准备好洗漱之物,他没敢多说什么,默默退下,守在账外。

赫连瑾自月下走来,看着季北城的军帐,不胜唏嘘,“没想到会这样的结果。你怎么不去守着你家将军,他不会有事吧?”

元起苦笑,“他要是想不开,我又怎么可能守得住?”

没人能救得了一个想死的人。

“该死的薛时,平日里总是一副榆木疙瘩样,谁知道他竟也学会了如此龌龊的手段。”赫连瑾愤懑道。

“赫连将军,你让我去杀了他吧!”元起跪下恳求。

赫连瑾摇头,“他是朝廷重犯,需皇上御审定罪,你我都无权处置。”

“就算你不让我杀他,可等将军回过神,拼死也会将他大卸八块!”

“我下午已着人将他押回京城了。”赫连瑾拍拍元起的肩,“你放心,薛时活不了的。我明日就启程回函关,战后的安置已交代给常潇了,你协助他处理。季北城……”他又看了眼帐篷,不无担忧道,“恐怕会颓丧很长一段时间,西南就辛苦你替他看着了。”

元起抱拳,“这些都是末将分内之事。”

“嗯。若有需要,派人去函关找我,我必竭尽全力。”

“多谢赫连将军。”

送走赫连瑾,元起又对着军帐发起呆来,也不知道他家将军此刻在做什么。

刚这样一想,就听季北城在帐中叫他,“换一桶水来!”

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桶水,季北城才将沈璧的身子擦洗干净,又为他换上自己的衣物。沈璧虽身材修长,却没有他高,穿上他的衣物,难免松松垮垮。

季北城坐在床边,看他将一身长袍穿的像长裙,忍不住低声一笑,“阿璧,我想起你那日穿女装的模样了。你要是知道了我当时的想法,必会跟我大打一场。他们都说你是‘云楚第一美人’,这话真的一点都不假。”季北城执起沈璧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侯爷人间绝色,令季某一见倾心。”

“我在大理还给你算过一卦,算命的说你命里有两个孩子。我当时听的五味陈杂。可现在,我倒真希望他算得是对的。别说两个,就是有十个,二十个,我也会待他们如亲生的一般。

“阿璧,我知道你这一生都过得很苦,遇到我,有没有让你觉得,人生也有那么一点点甜?可惜啊,我再没有机会给你更多了。”季北城将脸埋在他的臂弯处,“下辈子你一定要比我小个十几二十岁。这样,我便能从你出生时就护着你了。

“阿璧,你不要忘了我。”

“……季延。”微弱的低喃在季北城的头顶炸开,如雷贯耳。

季北城浑身僵直,动也不敢动,生怕那幻听的声音再不会出现,“阿璧……”他热泪盈眶,只觉得一颗心被反反复复地撕裂着,痛到不能承受。

“季延,你抬头……”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额前,他霍然起身,对上一双清浅明亮的眸子——那是他的星辰,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沈璧浅笑晏晏地看着他。

“阿璧!”季北城的泪水决堤而出,失而复得的极致喜悦让他几欲跪地叩谢上苍的垂怜,“你……我,我叫大夫来,你等我,你等我……”

元起一个箭步冲进来,看到帐中的情景,转身又往外跑,“我去叫大夫!我去!”

季北城在床边蹲下,握着沈璧的手,提心吊胆道:“你觉得怎么样?有哪里难受?”

沈璧拍拍他的手背,回之一笑,“除了胸口疼,其他都好。”

“阿璧,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他喜极而泣。

因为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沈璧擦掉他的泪,打趣道:“眼睛肿成这样,你是哭了多久?一个大男人,也不怕人笑?”

季北城不以为意,“只要你在,我贻笑千古又何妨?”

“真漫长的一场梦啊!”沈璧感叹一声,“我刚才梦到很多东西,有红艳如火,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有一株桃树,一个骷髅,还有……叫什么名字呢?”沈璧拍拍额头,“实在想不起来了。”

季北城捉住他的手,“好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那些都是你生幻象罢了。”

大夫是被元起一路提来的,见沈璧此刻能睁眼,能说话,又惊又奇,未等季北城吩咐,忙上前把脉。这是这一把脉,却沉默起来,迟迟不能开口。

天下怎么还有这等死而复生的奇事?

他很确定沈璧明明就是死了,可现在脉搏平和,呼吸顺畅,一点都诊不出受伤濒死的迹象。

“怪啊!真是怪!我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此等奇景!”大夫捋着胡须,百思不得其解。

季北城急得不行,“如何?你倒是说啊!”

“沈将军的身体并无异常,一切都好!”他只能强迫自己接受这件事,“只要细心调理便无大碍!”

季北城欣喜,“阿璧,你听到了吗?大夫说你没事了!”

“嗯,听到了。叫他们下去吧!”沈璧笑道,“我有话跟你说。”

“不忙,先让大夫把伤口处理一下。”

上了药,包扎好伤口后,大夫又开了不少草药,嘱咐元起抓了,赶紧去煎,一日三顿给沈璧服下。

大夫刚走,赫连瑾和常潇又来了,不过被元起以沈璧需静养为由挡下。

眼看沈璧精神越发好了,季北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坐在床边道:“要不要睡一会儿?”

沈璧摇头。

“你刚才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

“嗯。”沈璧招手,“你附耳过来。”

季北城怕压到他的伤口,两臂撑在床上,俯下身。却未想,沈璧一口含住他的耳垂。

季北城手软,身体一晃,睡倒在他身边,“阿璧……”他苦笑,经此大悲大喜,他已身心俱疲,不料沈璧竟还有心思玩笑。

“季延,你抱着我。”沈璧低声道,“抱紧些,不要松手。”

他道:“如果人生重来,我宁愿仍过这样的日子——穿过迷雾与黑暗,在路的尽头,我会遇到你。”

季北城用鼻子蹭蹭他的耳朵,笑道:“侯爷说起情话,来真叫人招架不住。”

两人躺在床上半晌,沈璧忽道:“薛时呢?”

他还挺怕季北城一怒之下将人杀了。毕竟整个军中都知道薛时降了,杀了他,蔺容宸虽不会降罪,可朝中言官必要谏言一番,沈璧想起那些人就头疼。

“赫连瑾早把人押到京城了。”季北城很是遗憾,“可惜,不能手刃他!”

“诛九族的罪,逃不了凌迟处死,手不手刃有什么关系?”沈璧往他怀里靠了靠,“什么时候回京复旨?”

季北城将手臂垫在他的后脑勺下,“看你。你若想回去,那便等养好伤了再回,你若不想回,就随我去大理,如何?”

“嗯,我想想。”

“别想了,睡吧!等伤好了再想也不迟。”

符卓死后,临原府里的奴仆全被季北城遣散了。元起和常潇处理好临原的事情,也各自回了函关和西南了。如今除了随行的几个护卫,府里就只剩下他和沈璧。

没了奴仆,沈璧每日的吃喝、洗漱便全由季北城负责。

刚开始沈璧还有些不习惯,毕竟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被人照顾过,不过没几天也就适应了。

每日见季北城忙里忙外,煎药炖汤,清扫做饭,又为他更衣洗漱,说笑解闷,乐此不疲,竟觉得心里像揣着一轮春日,能挡一切严寒,能破所有黑暗。

今日醒来已有一个时辰了。沈璧把房梁数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见季北城回来,心里越发不安,猜测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抑或回西南了?

一想到这,他就躺不下去了,一路从院子找到厨房,最后听到水房的动静,才松了口气。

季北城刚洗完衣裳,出来险些撞到他,“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躺着别乱动吗?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躺烦了。”沈璧恹恹道,“从前受伤也没这样小心翼翼。我又不是女人,至于么?”

季北城放下木盆,将他拦腰抱起,“你哪次受伤有这么严重?走吧,我送你回房。”

沈璧搂着他的脖子,“你找个下人来做这些事,不好吗?堂堂大将军,整日柴米油盐,我看你还越干越上瘾。”

季北城笑道:“那得看看为谁了。若是侯爷,我洗衣做饭一辈子也愿意。”

沈璧:“……”

把人送回床上,季北城在旁边坐下,拿起桌上的话本,提议道:“你要是烦得慌,我给你读读话本,这是前天刚买的。我看了一遍,故事还挺精彩!”

“嘴苦,不想听。”

季北城一脸懵,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天天喝药,到现在嘴里还是苦的。”沈璧砸吧一下嘴。

季北城失笑,起身道:“是我考虑不周。”

眼见他要走,沈璧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去买些饴糖,很快就回来。”

沈璧:“……”

这人怎么自他受伤后,脑子就不灵光了?成日恪守礼节,倒比读书人还君子了。他哪里知道,季北城是顾忌他的伤口,不敢造次。

“你过来!”沈璧搂着他的脖子,舌头在他嘴里尝了一圈,才松开他,“好了。”

季北城俯下身,笑道:“这就够了?”

“勉强吧!你要是愿意就……”

两人黏黏腻腻闹了半晌才算完。

直至沈璧伤口大好,季北城才发现这段时日,他被养出了不少毛病:

回回喂药,都得以口渡之,不然他就闹嘴苦。

半个时辰见不到人,必下床去找,怎么说都不管用。后来,炖汤煎药时,季北城索性把人抱到厨房,一同等着。

在亭子里赏个花,转身他就能睡着。季北城真怀疑,他手要慢一点,沈璧就直愣愣扑到地上去了。

可这些“小毛病”让季北城有种从沙砾里挑出金砂的狂喜。沈璧越来越依赖他了。

在临原住了二十多天,沈璧最终决定跟季北城南下,去大理转转。

早朝收到沈璧遇刺身亡的噩耗,蔺容宸痛惜不已。哪想刚过一天,又得知沈璧活了过来,他心里何等惊喜!别说沈璧只是不回京复旨,就算他要游山玩水一年,蔺容宸也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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