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下雨了, 一直未停, 淅淅沥沥地持续到傍晚。山城水濛濛的,天空暗得如一盘墨。
说来也巧, 今天正好拍摄雨戏, 剧组驻扎在叶小武的学校门口。
叶小武没带伞, 叶杉来接他,看见他和齐潇有些亲密的样子。兄弟俩住一间屋, 不难察觉, 叶杉隐约猜到他在偷偷恋爱。
叶小武大方承认,更向叶杉诉苦, 齐潇希望他考大学, 等毕业后一起去北京念书。他玩笑般说了一句:“我哪考得上, 除非哥你再帮我一次。”
叶杉没有回应,失神地握紧了伞柄。
对手戏需要替身,切换机位拍两遍,分别抓叶杉和叶小武的主镜头, 后期再剪辑。地上的砖缝里插着小塑料片, 目的是校准走位, 否则丝毫偏差都会造成穿帮。
镜头升高,拉远,捕捉斜织的雨线。
执行导演喊:“停!过!”
陆文立刻单膝下蹲,手肘夹着伞,将插在地上的塑料片一一拔出来。拍之前,这是瞿燕庭根据设计的镜头动势, 蹲在这里亲自插好的。
今天过戏时,陆文走过来踩哪里定点,如何找照明的光,几号镜头看哪个机位,也都是瞿燕庭一镜一镜教的。
陆文全部拔出来,拢在手心,起身后恰好瞿燕庭走过来。他把泥土擦掉,伸手递上去。
“谢谢。”瞿燕庭接住,“走吧。”
这场戏拍完了,今晚大夜通宵,依旧是外景,准备前往下一处拍摄地。
各组人多,人行道变得促狭。陆文和瞿燕庭并肩朝前走,彼此的伞沿儿时不时撞上,伞骨尖划过伞面,沙沙的。
剧组的车辆停得很远,在一处临时租的小停车场。
摄影组的设备又沉又金贵,堵在前面磨蹭,走到剧组停车的地方,段猛喊道:“干活儿的都帮忙搭把手,把机器搬一搬!”
孙小剑和李大鹏去帮忙,陆文自己拎上包。他的房车停在最里头,扫了一圈,一辆辆贴标的车之间,没看到那辆保时捷。
停车场位子有限,保时捷不比其他车能装耐操,瞿燕庭让司机开回去了。
陆文说:“瞿老师,我的房车最宽敞,坐我的吧。”
瞿燕庭道:“好,谢谢。”
“你别总谢我了。”陆文说,“熟人间不用这样。”
瞿燕庭无语:“……谁跟你熟人。”
俄顷,雨下大了,伞面噼里啪啦的响。走到头,两个人收伞上车。
一场雨温度骤降,车上更换了一些厚的备用衣服。陆文直奔床边,脱下剧组的服装,把私服铺排了一床来挑选。
瞿燕庭在卡座坐下,将剧本什么的放在桌上,纸张淋湿了一角,他抽出纸巾按压住吸水。
陆文穿上一条运动裤,问:“穿这条深灰的帅,还是浅灰的帅。”
没有其他人在场,瞿燕庭估计是问自己,回答:“都帅。”
陆文说:“跟没说一样。”
瞿燕庭道:“深灰。”
陆文说:“您至少看我一眼吧?”
瞿燕庭终于肯抬眸,旁观陆文在那儿三挑四选。他从前只是不懂女明星,如今也不懂男明星了,距下一场戏仅休息几个钟头,用得着这样吗?
陆文拎起一件烟紫色毛衣,绒绒的马海毛,低饱和度的灰调十分温柔。他丢掉一边:“瞅见这毛衣就闹心,孙小剑还放车上。”
瞿燕庭疑惑道:“为什么?”
陆文吐槽:“这颜色,白皮显白,麦皮显黑,黑皮变乌鸡。”
瞿燕庭再没有要问的了,觉得还是擦水比较适合他。
不多时,孙小剑和李大鹏回来了。
人一多,瞿燕庭立刻噤声。如果是正事或工作,他会全力克服一切不适,维持表面的游刃有余,这样私下的状况,他连头也不抬,避免任何的交流。
李大鹏泡咖啡,孙小剑看陆文光着膀子,急忙走到床边:“祖宗,该感冒了!”
陆文挑了件卫衣套上,将其他衣服扫开,在床上扒出个空,掀开毯子。
孙小剑小声问:“你要干什么?”
陆文回答:“到了叫我,我躺会儿。”
“你躺个毛啊。”孙小剑把他拽起来,“今晚拍重头戏,过去坐好,在瞿编眼皮子底下看剧本,让瞿编感受到你的用功。”
陆文磨蹭过去,窗边对开的小卡座,他和瞿燕庭隔一张桌面对面。
车厢分两个区域,泡好咖啡,孙小剑和李大鹏就闪到前面的小客厅,将屏扇拉起来。
出发了,气氛安静,仅有途中的风雨声。
瞿燕庭双手捂着热咖啡,袖口淋湿了,凉凉地贴在手腕上。他端起抿一口,视线擦着杯沿越过去。
看陆文装逼。
陆文端坐在桌前,先摆家伙什儿,便签纸、记号贴、涂改液,以及男大学生最爱的酷黑帆布笔袋。
最后掏出剧本,他郑重地放桌上,刚放好,心里咯噔一下。
陆文不动声色地盖住封皮,可惜瞿燕庭已经瞥见了。
陆文讷讷地拿开手,露出封皮上的涂鸦,是剧本围读那天,他在瞿燕庭名字后面画的小燕子。
一秒钟“用功”都没来得及展示,还被抓了现行。他给自己挽回颜面,说:“我这是尊敬你。”
那为什么不在任树后面画棵树,莫非不尊重导演?瞿燕庭半个字都不信这幼稚鬼的。
念谁来谁,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任树”。
铃音响起的一瞬,陆文以肉眼捕捉到,瞿燕庭受惊般向后躲了一下。尽管幅度微小,但他确定没有看错。
他好奇谁能让瞿燕庭如此反应,往屏幕上一瞅:“呃,任导打来的。”
瞿燕庭捧着咖啡,不动弹。
机身贴着桌面振动,响铃重复一声、两声、三声……
铃音兀自循环,伴着外面的潇潇风雨,瞿燕庭在等挂机前的最后一声。还没等到,陆文先憋不住了:“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就耳背了。”
瞿燕庭剜了陆文一眼。
不过瑞凤眼剜人,像刀马旦的花枪,也像玫瑰花的刺。不待尝出痛的滋味儿,先被勾得壮了胆子,下回还敢。
铃声循环到最后一次,瞿燕庭拿起手机,滑开通话键。
“燕庭,是我。”任树直入主题,“在忙么,你那边怎么样?”
瞿燕庭答:“在路上,快到地方了。”
任树担心道:“我看天气预报说重庆中到大雨,赶紧打给你问问。”
“嗯,下了一整天。”瞿燕庭说,“正好,不用洒水车了。”
他嘴上开玩笑,实际情况不容乐观。下雨的戏最害怕真下雨,许多条件不可控,拍出来的效果可能天差地别。
今晚要拍的是一场重头戏——雨中车祸。
这场戏占据一段实景道路,剧组提前几个月考察、选址,向当地有关部门递交拍摄申请。获批后无法改期,只能在限定时间内清场拍完。
任树问:“分镜是不是用不上了?”
“我正要说这个。”瞿燕庭道,“雨势比较大,光线和角度需要改,改一处而动全身,你的分镜剧本估计不能用了。”
任树明白:“外景情况多变,我那个也只是囫囵地打个底。燕庭,甭管别的,你全权做主,能拍完就拍,实在困难就算了,我回去再想辙。”
任树的粗嗓门穿透力很强,小半个车厢都能听见。陆文一边翻剧本一边听热闹,听到这一句,翻页的动作慢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