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任树说得有点道理。
如此凶残的雨夜,拍外景是相当大的考验。瞿燕庭堂堂一位总编剧兼投资人,何必受这份罪,大不了重新申请,以后找机会补拍。
然而,瞿燕庭语气平和,甚至称得上潇洒,说:“你回来不用想辙,看样片就行了。”
挂了线没多久,房车减速行驶,慢慢在马路边停靠熄火。下车直行五十米,就是今晚的拍摄区域。
手机屏幕仍亮着,瞿燕庭点开一个聊天群组,编辑发送:做机器保护,检查拍摄车辆、威亚和安全设备。
各小组一一回复“收到”。
陆文在这一串提示音里,目睹瞿燕庭退出界面、锁屏、把手机装兜里,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和接电话前的迟钝模样判若两人。
瞿燕庭拿上雨伞,要下车去拍摄区域转一圈。
车门打开,一股湿冷的寒风灌入车厢。陆文缩缩脖子,抽紧卫衣帽子的绳,把绳尾的小金属帽叼嘴里。
窗外,瞿燕庭撑伞走过,伞沿儿被雨水打得发颤,时不时掀起一角。
孙小剑关上门:“我的妈,冻死我了!”
陆文咬着金属帽,屁股在座位上蹭了蹭。莫名的,他想下车去看看。可他既不是导演,又不是摄影,现在有什么理由下去?
雨幕倾落,他瞧不见瞿燕庭的影子了。
玻璃窗蒙上一层雾,陆文抽张纸巾擦掉,很快又漫上一层,渐渐的,潮湿的纸团丢满了半张桌子。
最后一次,他用手掌擦去雾气,清晰片刻的视野中,瞿燕庭从不远处回来了。
陆文喊:“鹏哥,再来杯咖啡!”
李大鹏应声:“马上给你泡!”
陆文伏在桌上,假装一直读剧本。
瞿燕庭上来,返回小卡座。外套微微潮湿,穿着更冷,他先解开脱下。剩一半的咖啡已经凉了,他没碰,手臂交叠抱在前胸。
李大鹏端来新泡好的,热乎乎的一杯,放在陆文的手边。
陆文说:“鹏哥,我背台词嗓子疼,想喝胖大海。”
“……”李大鹏也快喊他祖宗了。
等屏扇又拉起来,陆文将杯子往前推:“瞿老师,不嫌弃的话,你喝了吧。”
瞿燕庭伸手去端。陆文的手还未收回,指肚贴在杯身,觉得烫,指尖不小心触到瞿燕庭的手指,冰一样的冷。
他看瞿燕庭只穿着单薄的衬衫,问:“借你件衣服穿?”
来重庆没带多少厚衣服,但瞿燕庭想说“没关系”,这种天气很糟蹋衣服,他不想欠人情。
可陆文已经去床边拿了,拿来了那件白皮显白、麦皮显黑、黑皮变乌鸡的烟紫色毛衣。他猜到瞿燕庭介意什么,所以故意拿这件。
然后他故意道:“借衣服是其次,我主要想看看白的人穿什么效果。”
瞿燕庭穿上,套在衬衫外。大了些,肩线落在手臂种疫苗的位置,袖管蔓延到虎口,只露出十根修长的手指。
衣色和肤色相称,显得格外温柔。
人家穿了,陆文却收回视线,低头埋进剧本。
瞿燕庭也拿出纸笔,在拍摄区域踩了盘,他要重新设计分镜。导演系毕业近十年,这是十年间他第一次名正言顺地画分镜。
下笔之际,瞿燕庭对着空白的纸张凝神。陆文悄悄抬眸,盯着对面的笔尖,担心瞿燕庭转行已久,生疏了。
陡地,瞿燕庭落笔打格,标镜号、景别、摄法、主要内容,安排每个镜头的秒数。他颔首伏案,一笔不停地填满整张白纸。
偶尔抽出半秒,他问:“剧本读完了?”
陆文一激灵,心虚地连翻几页,目光却不肯收。见瞿燕庭一口气设计完分镜剧本,换一张纸,像打牌赢钱似的,曲起两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要多少?”陆文条件反射。
瞿燕庭说:“有尺子么?”
陆文从酷黑笔袋里拿出一把尺子,递过去:“你要画什么啊?”
瞿燕庭没回答,压住尺子画了几条线。打好区域框架,以实心和空心圆圈为标志,实线和虚线为连接,小夹角校准尺度。
他在画场面调度示意图。明确光源位置、每个镜号对应的光线投射方向、人物在动态中需要的照明变化。
瞿燕庭洋洋洒洒地画完,撩开袖口看表,估计各组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打开工作群,发送通知:开工。
前后不过三秒,孙小剑拉开屏扇,说:“祖宗,服化老师发消息,两分钟后过来。”
瞿燕庭抖搂外套穿上,单手系扣,另一只手敛起剧本纸张,先下车走了。
等服化老师过来,陆文换上一身内衣,为保暖和防水,在内衣外面缠上两层保鲜膜,最后再穿拍摄的衣服。
保鲜膜缠裹的感觉很强烈,下了车,陆文法老复活般走向了拍摄区域。
挂威亚,做安全测试,过戏。
陆文和替身就位,开始正式拍摄。
密集的雨线中,叶小武疾走到马路边,叶杉追上他,兄弟二人在雨中争执。风很大,叶杉手中的雨伞飘落在地。
叶杉紧紧抓着叶小武,两个人撕扯起来,浑身都湿透了。
远处,一辆面包车飞速驶来,车前灯照射出强烈的白光。
雨幕仿佛银河倒泻,什么都看不清楚。猛然,叶小武在激烈的纠缠拉扯中失去平衡,叶杉摔在一边,而他整个人跌向了马路。
他惶惶地抬头,一束强光迎面,已经无处可逃。
身体骤然一轻,陆文被威亚吊起来,擦着路面抛出一道浅弧。
眨眼的工夫,陆文摔在棕垫上。
一瞬间的晕眩,他闭着眼,听见轮胎滑过地面的刺耳摩擦,听见无休止的滂沱雨声……
在混乱的声响中,恍惚听见一道脚步离他越来越近。
风雨好像停了,陆文眯开眼,看见一顶雨伞遮在上方。
他喃喃道:“瞿老师……”
瞿燕庭撑着伞俯下身,刚才喊了停,陆文仍一动不动地躺着。他问:“能动吗?是不是摔到了?”
“没事。”陆文回答,“……我没听见喊停。”
瞿燕庭确认道:“真没事?”
陆文点点头,他的脸是湿的,一条条水痕从额前滑下,颤颤地汇聚在眉宇之间。水滴快要钻进眼中,瞿燕庭伸出手,在他的眼窝处抹了一把。
那只手不算温暖,但带着一股男人的力量,仿佛把他从冷水中打捞出来。
直到被孙小剑扶起来,陆文才还魂。
他挎住对方的脖子,藏在伞下,一边走一边悄声说:“刚才瞿燕庭居然摸我的脸。”
孙小剑:“什么意思?”
陆文道:“我能感觉出来,摔那一下,他好像挺心疼我的。”
瞿燕庭已经回摄影机旁,在潮湿的外套上随便蹭了蹭手。
康大宁问:“瞿编,怎么样?”
“差远了。”瞿燕庭说,“摔得不够狠,再来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