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个月中的大部分时间,明军都在当地整理政务给前元收拾烂摊子,由此也可一窥如今明军的战斗力。
其实如果不是草原上那些人太难找,已经被打到吓破胆的残元政府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但这个【平】,一定不是朝廷需要的。
文治国,武定邦,如果一个文臣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候出的答案是一个武将的思路,那么这个文臣一定是不合格的。
木白搓了搓手,虽然这题当真有些难度,但很巧合的是,之前他刚刚和小伙伴们讨论过啊!
木小白现在快乐得就像是每个在考试时候发现自己居然无意中押中考题的孩子,那种幸福和喜悦简直是藏也藏不住,此刻的他感觉这篇文章自己可以一气呵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把想法变成文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否则文人集团的秃头率也不会远远高于武将们了。更何况,他还要尽可能将计划写得全面一点。
对了,考虑到这个念头是大家一起想出来的,为了避免舞弊的嫌疑,还得再将之前讨论的话题进行一番加工。
恰巧,之前讨论的时候,木白还有些想法并没有和小伙伴们说过。
原本这个想法他在乡试的时候就已经写在了卷子上,但当时他不过是闭门造车,那答案只能说是看上去花团锦簇,可操作性不强,此番赶考的经历恰巧能够为他补全昔日天真思维所留下的漏洞。
他提笔研墨,在稿纸上落下了“论混居与迁移对于部族融合可能存在的影响”几个字。
要化解仇恨,要增进了解,要彼此接纳认可,学习文化接受教育这些不是不行,但太慢了。
如果想要在最快时间彼此了解彼此熟悉的话,住在一起就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譬如香杉书舍,正是因为大家住在一起,他才知道中原人并不喜欢吃酸,他们能接受的极限就是蘸饺子的山西醋,至于阿土特地带来的云南人喜爱的柠檬和酸木瓜他们就完全不能忍受了。
如果不是有这次机会,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元宵在南方是手搓的,北方则是放在面粉里滚出来,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沿海的福建和琼州岛,他们居然已经掌握了牡蛎养殖的方法,现在想要吃美味的牡蛎已经不用下海去捞了。
而其他考生可能也不会知道云南除了苗族还有罗罗族等其他少数民族,还有云南大部分人都是以种田为生,不养虫子,不骑大象,更不骑孔雀!
虽然大家隔了万水千山,但有类似的食物,这是相当有趣的一件事。虽然食物的成分配比不同,但北方有年糕,南方有粑粑;北方有面条,南方有米线。北方的传说中,火焰可以消灾解厄,南方亦然。
这些都是绝对不会写在书册上的,因为双方都觉得这是常识。而恰恰正是这些差异和共通点才是两个民族融合以及对立的点。
木白相信,以后在阿土和哈拉提眼中,汉人不会再只是狡猾的代名词,他们大部分人都友善而博学,很愿意去包容一些与众不同。
而在自己的这些汉人朋友心中,再说到云南,也不会觉得那儿处处荒蛮,遇见的不是野人就是蛮民。
这些若不是因为大家住在一起,并且以较为友善的姿态互相了解和沟通,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如果想要增进双方交流的话,混居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混居后血缘混杂什么的,木白才不在乎呢。
在他生活的时代压根就没有民族的说法,不同国家的人都能正常结婚生子,也没见其后代被人看不起。
人比之别的生灵更强大的便是其包容性以及学习的能力,还有执着的信念,和血缘无关。
就像他曾经的同伴一样,因为高傲好战,他从一国之主变成了阶下囚,为了苟活,还曾牵马尝粪,何谈高贵?
而同样是他,受辱归国后厉兵秣马,约其身以及家,俭其家以施国,以自身之努力在十六年后成就灭吴大业。这又和血缘有什么关系?
决定一个人是否高贵的,从来都不是血缘,而是内心的力量。
最初的华夏不过是黄淮流域的一隅之地,而如今的大明之所以是大明,便是因为吸纳与融合。
所以,他认为真正的平夷之策不在于平人,在于平心。
至于生活习惯不同,长相有异,服装不一……木白引用了《春秋左传》中的一句话:“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
烹饪时,不用油盐酱醋,只用单一的水,谁愿意吃呢?演奏时只用琴瑟,不辅以其余的乐器、歌者、舞者,谁愿意一直看呢?
“智者求同,愚者求异,求同存异,方为国之策……这小子还真敢写。”奉天殿内的帝王抚须而笑,一双眼眸中尽是欣赏与欢喜。
奉上试卷的主考官心中落下泰半,这才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禀陛下,此卷考生所写过于大胆,其策略想法亦是闻所未闻,至于如何评定,众位同僚之间均是意见迥然,其争论之两极化前所未有之巨,是以臣不得不腆着脸请陛下定夺。”
“这样?”洪武帝将封了名的试卷折起捏在掌心,看着这位被自己选为主考官的爱臣,眯起眼睛问道,“你认为当如何?”
“以臣之见,此考生之用典功力稍有不足,譬如那同异之说并非出自圣人所言,而是医书,其余他所引用的不少典故臣亦是不曾听闻,想来并非四书五经之内。”考官微微抬眼,又道,“然臣以为,学艺不足可补,心性气魄不足,却是补不来的。”
“臣愚钝,臣在陛下治下为官已有一十八年,也不是没有想过驱逐北元后当如何整治,但臣之所想,囿于方寸之地,未破先人之眼界,即便做了恐怕也是会陷入千余年内我等和北夷之间不变的循环。”
考官顿了顿,掀了掀眼皮,见皇座上的人并无不悦,心中稍松,又道:“此生敢思敢想,殊为难得。臣观其谏言,亦是觉得有一定的可行性。常言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其法确为一大变,但未必不可通。”
“是以臣,给予的评定为……上上之卷。”
洪武帝放声大笑,他将考卷递了回去,摆摆手:“就按你说的来定,结合其一、二两场的成绩快快列个排名,朕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排在第几啦!”
“喏!”考官躬身退出大殿,忽然感觉到有一丝奇怪之处,这分明是糊了名的试卷,为什么陛下仿佛知道这是谁的卷宗一般?这亲昵的态度着实不像是见到一个寻常学子所应有的。
洪武帝当然知道。
等人走了之后,终于绷不住欢喜之情的帝王在奉天殿大殿内连连走了几个来回,脚步轻快之极。随后,他从龙袍的宽袖中抽出了一份短笺,打开后看了又看,忍不住笑道:“这小子这一程没白走,想法成熟不少啊。”
洪武帝手上拿着的,正是他的小伙伴梅思祖在担任云南乡试考官时给他送来的一份觉得不错的答卷。
那份答卷的作者,正是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