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胖虎怎么不孝, 胖虎家的葬礼还是要办的。
因为村子里流传下来的规定就是死了人一定要送走,如果不送,就意味着死者的灵魂一直在原地, 会缠着全村的人。
也因此, 办葬礼的时候得请一个神婆送死者离开, 葬礼上除了要哭丧,当天就得办法事,接着是三天的出殡戏曲,都只有一个目的——送人走。
胖虎他爹还在医院的时候, 葬礼就得筹钱办, 不管是他家里人出钱还是借村长的,总之, 人死了,七天内总得办。
天气本身就热, 胖虎的娘死法不光彩, 即使村委会简单处理了一下,都免不了尸体发霉发臭。
村子里有另外的殡葬店, 他们管给尸体处理干净,去之前特地到许念冰家的杂货铺买了点丧葬用的东西, 很是谨慎, 对这单生意也嫌弃。
那天还是许念冰跟木诡、唐雅去看店,因为林春秀改神婆衣服去了。
对方到了铺头后就跟许念冰嘀咕:“哎哟, 你就是这次要代替春秀上的二水吧?还这么小一个人呢, 春秀也不怕你看了做噩梦。”
许念冰坐在店里, 看他挑手套黄纸之类的东西,说:“我不会做噩梦,但是如果你今天误了去处理的时辰, 大概尸体就很难处理了。”
从胖虎他娘死去那天起,已经在家放了四天,她身上被胖虎砍出了无数伤口,天气又十分热,再迟点,怕不是苍蝇蛋都能孵出蛆来。
对方没想到许念冰一个小孩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有些不高兴,梗着脖子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我这叫合理准备懂不懂?”
许念冰幽幽看着他,说:“你没见过胖虎他娘的尸体也没听过吗?她都被砍得稀巴烂了,还放在房子里闷了四天,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慢吞吞地买东西?”
听了许念冰的描述,对方突然想了什么,干呕了两声,再也待不下去了,匆匆买了点黄纸就赶紧去胖虎家。
这次的钱是唐雅收的,她嫌弃地说:“这什么人啊?来这一趟什么意思啊?”
“给我下脸子呢,话又不敢说得太明白,怕我动手,可非要来犯贱一下。”许念冰冷笑着说。
在她眼里,这个村子几乎都烂透了,从骨子里看不起女性和小孩,在那些人眼里,女性和小孩就像玩具,不是人。
即使是他们惹不起的许念冰,他们都要通过林春秀和许念水来膈应一下许念冰,从而告诉许念冰,她也只是一个没用的女孩,迟早,要被婆家教做人的。
许念冰从来不受这个气,反正,既然葬礼要在胖虎家办,那进去的每一个人,都别犯业障,哪怕只是最小的口业,不然,胖虎一家就是前车之鉴。
还没等这一天过去,突然村委会的人就匆匆忙忙过来请许念冰。
村委会正式的委员其实只有三个男人,不过这些男人的老婆或者娘会去帮工,也领一份不多的工资。
其中一个婶子匆匆忙忙过来,她平日里表面上跟林春秀关系还行,所以她来请人。
“二水啊,我去了你家,怎么春秀没在呀?”婶子站在摊子外头,焦急地问,“现在有事找她呢,急死了。”
许念冰起身从店里走出去:“她去镇上给我改神婆衣服了,怎么了?”
婶子顿时愣住,似乎刚想起来神婆的事归许念冰管了,她上下打量一番矮矮的许念冰,一咬牙:“你也行,是这样的,殡葬馆的人去处理胖虎他娘的尸体,但是莫名其妙在院子里摔跤,磕到了嘴,牙都断了!
“我们啊,看着那伤,总觉得不对劲,会不会是胖虎他娘心不忿要报仇?可也不能逮着我们就折腾啊!你给去说说,好好送走?”
听了婶子的话,许念冰还有些诧异,问详细一些:“婶子,你说清楚些,殡葬馆的人,是在院子里摔跤的?”
婶子忙点头:“这还有假?婶子不诓你,他啊,就是拎着东西,进了院子,靠近胖虎他娘躺的那个屋子的时候突然在门槛摔了一跤,可奇怪了!”
许念冰想着,光对方跟自己扯的那两句话还不足以让对方受这么重的伤,于是抬手算了算,发现这个人啊,平时对尸体不敬。
本身呢,殡葬行业就是师傅带徒弟,一辈辈带下来的,村子里的那个老师傅,手艺好,曾经跟张九英两个人,一人负责一个部分。
老师傅能把尸体伪装得栩栩如生,而有一具干净漂亮的尸体,对送魂也很有帮助,跟张九英合作很多年,彼此都是老朋友了。
可后来,老师傅年纪大了,教了几个徒弟都不满意,张九英没了留恋,就上了山,做法事的就成了老师傅的徒弟和林春秀。
那徒弟为人不敬鬼神,跟老师傅学东西也学得乱七八糟,村子里的人不给女性跟老师傅学那些东西,觉得女人碰了尸体不吉利。
张九英提了几次都没结果,就干脆不提了,而老师傅本来还偷偷教过女弟子,结果那女弟子差点被抓去游街,就没女人敢学了,剩下的男人们又嫌这手艺晦气,更不肯学。
老师傅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人愿意来学,对方还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漠视生命,对着尸体开各种玩笑,手艺也只学了皮毛,连怎么调尸体的化妆物品都不会,更别说给尸体缝合这些。
这样的人,进了许念冰布置的阵法里,只磕掉半颗门牙都算他祖上积德。
许念冰想到这里,笑了笑:“他不是因为胖虎他娘想报仇摔的,而是胖虎他娘嫌弃他手艺不好,婶子你也知道,胖虎他娘被儿子砍成那个模样,没点手头功夫,是没法入棺的,摔这一跤的意思,就是希望来个能行的人。”
被许念冰这么一解释,婶子觉得也是,那混子啊,手艺不行,老师傅以前动手,不管年纪多大,怎么死的,都给处理得栩栩如生,至少可以让死者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上路。
后来老师傅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换成徒弟后,其实大家都在商量要不要去镇上找别的师傅,如今还找那混子不过是看在他要赡养老师傅的份上。
不然才不给他送钱呢。
婶子很是纠结地说:“那二水,你觉得该怎么办啊?那浑头已经去医院了,牙能不能补上还不知道呢,现在哪里去找个手艺好的师傅啊?”
许念冰对她笑笑:“这不归我管。”
没从许念冰口中套到消息,婶子讪讪地走了,要办葬礼的是他们,他们就得自己找人。
等婶子离开,许念冰坐了回去,继续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木诡悄声说:“你们村子真是一堆奇奇怪怪的事,而且谁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唐雅跟着点头:“没错,大家都理所当然的样子,来膈应你们家是理所当然,遇到事情解决不了,又舔着脸过来找你们,也这么理所当然。”
“世间事大多如此,不需要你的时候呢,你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玩具,需要你的时候,又开始跟你说交情。”许念冰随口说。
本来吧,许念冰可以劝林春秀不管这次的事的,毕竟胖虎一家曾经算害死许念水的帮凶。
而许念冰没反对,单纯是她想搞事。
许念冰对这个村子没什么好印象,害死许念水的事上,整个村子都是帮凶,他们为了一点钱,甚至不要钱,随随便便卖掉了许念水,还骗了许念冰那么久。
当时哪怕他们来说一声真相,而不是骗许念冰许念水嫁人了,不会回来了,许念冰都能立马追上去,不至于完全失去许念水的行踪几十年。
这个村子,需要一场……令他们畏惧的洗礼,告诉他们,举头三尺有神明。
因为老师傅的混子徒弟磕断牙齿后住院了,回不来,他牙齿是从中间断开的,镇医院处理不了,让他去市里或者省城的医院。
没办法,村子里的人到镇子上找了个老师傅来,然而,等人到的时候,胖虎他娘整个身体都软了。
老师傅骂骂咧咧地接了活,但是要求多加钱,并且葬礼必须在两天内举行,他只能让尸体保持这个时间,不然到时候人还没下葬,就一棺材尸水。
还好,就算老师傅态度不好,手上是有真功夫的,一个下午加晚上,第二天胖虎的娘就穿着整齐的寿衣躺在了棺材里。
林春秀前一晚已经拿了改好的神婆祭祀服回来,许念冰穿着刚好合身,她还说等许念冰长高了,下一次就做新的了,不用再穿她以前的旧衣服。
许念冰不在意这些,穿着花花绿绿的神婆祭祀服,跟着林春秀去胖虎家。
葬礼是全村人都要参加,于是木诡和唐雅也穿了黑色的衣服过来,还带着许瑞和买回来的菊花,是等会儿上香时要送给家人的。
村里的人已经将胖虎家的灵堂布置好,还有平时做大锅饭的厨子,样样都备好了,就等人到齐开始做法事。
祭祀台上已经布置好,放着香炉烛火贡品,都是平时村子里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许念冰一个人走到祭祀台上,看了一下东西,又环顾一圈,看向村长,问:“胖虎他爹呢?”
村长无奈苦笑:“还在医院呢,但是胖虎的大伯在,在这呢,能行吗?”说完,村长拉过一个中年男人,讨好地问。
在这种事情上,他们总是很怂,怕自己曾经做的亏心事被老天听见,就把姿态放得很低。
看着那个被村长拉住,脸色涨得通红的男人,许念冰收回目光:“那等会儿就得他来扶灵了。”
扶灵的意思是从葬礼开始,他就得扶着棺材,在棺材旁边哭,对每个来上香的人表示感谢,等葬礼结束了,他还得扶着棺材去下葬,中间不能松开手。
男人没想到就是帮弟弟处理个葬礼,还轮到自己扶灵,顿时不高兴地跟村长嚷嚷:“村长!我都没给我老娘扶过棺材,你让我给一个晦气的婆娘扶灵?”
村长听他这没大没小的话,恨得不行,跳起来给他脑袋一下:“你说的屁话?嫁进了你们家,就是你们家的人!死者为大,这葬礼还没开始呢,你这是想害死大家是不是?”
不管村长怎么说,男人直接骂起来,就是不同意:“我不管,这晦气婆娘跟我们家没有关系,钱,我们出了,那是看在弟弟的面上,谁让这婆娘自己被儿子弄死了?她如果没什么问题,怎么会被儿子砍死呢?”
因为男人的闹腾,现场乱成一片,男人根本不在这个村子,所以完全不怕被鬼缠上,可村子里的人坚信是不能在葬礼上说胡话的,怕被来接人的阴差听见。
被阴差听见,就是犯了罪业,那将来下了地府,是要被阎王清算的,说不定还得下拔舌地狱,所以平时无论在村子里怎么嚣张,到了葬礼,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似的。
可这个男人觉得自己跟胖虎他娘没关系,给钱办葬礼已经仁至义尽了,根本不想在去扶灵。
就像男人说的,他不会给女人扶灵,连他的亲生母亲下葬,他都没去,现在更不可能给一个只是他弟妹的人扶。
周围乱哄哄的一片,听得林春秀几人无话可说,许瑞和皱起眉头,跟林春秀说:“我就是怕遇见这种情况才不希望二水来。”
他跟林春秀商量的时候就没同意让二水来,他的想法是二水年纪还听,这些不好,况且还有唐雅在。
两个半大孩子,等葬礼结束来吃席就算了,一大早就来听这些,不说多晦气,不适合听倒是真的。
现场都快打起来了,村长那边硬要男人帮一下,男人说什么都不,还有一拨人得拦着他们,避免真的打起来,这情况看得唐雅和木诡面面相觑。
唐雅抹把脸:“涨见识了。”
木诡支着下巴:“正常,你跟着二水啊,能见识的东西还多着呢,你看二水多冷静。”
闻言,唐雅看向院子正中间的许念冰,发现许念冰真的不为所动,就干自己的事情,似乎一点都不在乎旁边那些乱叫的人。
这时一个老头抽着旱烟走过来,跟林春秀说:“春秀啊,你女儿,有你妈当年的风范啊。”
林春秀被突然出现的人声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原来是镇上请的老师傅,她笑起来:“陈叔,原来他们请了你呀。”
陈叔是镇上殡葬馆的师傅,跟村里的老师傅是师兄弟,不过他脾气古怪,不主动收徒弟,只说愿意来学就到殡葬馆上班,这样,就算对方手艺不好,将来出了事,跟他也没关系。
“本来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过来的,没想到,这次做法事的,竟然是个小娃娃。”陈叔叭叭地抽着旱烟,说话含含糊糊的。
林春秀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陈叔你说笑了,你也知道我没什么本事,我妈那些本事啊,我没学到个皮毛,不过我家二水厉害,所以这次就由她来了。”
陈叔点点头:“光这份沉稳,就是祖师爷赏饭吃,你家后继有人咯。”
被人夸奖孩子,父母总是很高兴的,林春秀特别高兴,不过不好笑得太开心,毕竟是葬礼呢。
许念冰将祭祀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包括等会儿用来作势的黄符、糯米,等她检查完,旁边已经吵到要取消这次葬礼了,就连厨子都跑出来看。
男人被人摁着走不了,村长苦口婆心地劝,对方就是咬死了不同意,
“不同意就算了。”许念冰的声音忽然准确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带着隐隐震慑的意味,原本闹得不行的院子,一瞬间就安静下来。
明明那些人还想着要骂回去的,可在听见许念冰声音的刹那,完全生不出开口的念头。
许念冰走过去,在男人面前停下:“人呢,要敬天地鬼神,既然你都觉得无所谓了,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