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人拉着,其实一身狼狈,他还被村长打了好几下,心中其实特别想打回去。
可在听见许念冰跟自己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一股子心虚的感觉:“我、我也不是说怎么样啊,只是不想给个婆娘扶灵而已,一般女人下葬,都得女的来,为什么她娘家不出人?”
因为胖虎他娘的娘家人,觉得她是枉死的,还死在儿子手里,不光彩,所以就不来了,连葬礼都没来。
这场葬礼,其实完全是男人和村长出的钱,他们遵守了流传很多年的规矩,给胖虎他娘安排葬礼,不是可怜,仅仅是规矩。
做到这个程度,从某个角度来说,确实已经仁至义尽。
许念冰听完对方的话,轻轻叹息一声,看向村长:“也不一定是血亲,就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吧,如果没有,我就请鬼差来。”
扶灵是个送亲人上路的仪式,表示死者在人间是有亲眷的,如果没人扶灵,等到头七的时候,人就回不来了,因为没人引路。
这流程许念冰很熟,她以前还接这种小活的时候经常遇到不愿意扶灵的,各种各样的原因,早年她还会不知所措,后来跟一些道长认识,就不慌了。
那些道长有经验,跟许念冰说:“其实扶灵这东西,扶不扶看活人,活人要是不愿意,咱们请个死的来,也一样的,有时候啊,鬼差闲,咱们可以请他们来吃顿便饭,他们挺愿意的。”
所以现在许念冰对这些事完全不纠结,既然没活人愿意送死者最后一程,那就请愿意的来。
到了这份上,送行的,是人是鬼,重要吗?
院子里的人听见许念冰的话,平白在大热天纷纷起了一身冷汗。
村长和男人互相看一眼,村长干笑两声:“你、你自己决定吧,那位是张姑的传人,那可是真神仙!你要不愿意,她可真能把鬼差请来!”
男人不服,梗着脖子说:“关我什么事?有本事,你在这里找个愿意的来啊!”
话糙理不糙,确实没人愿意,不然村长也不会死抓着男人不放。
村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快步走到许念冰身边,陪笑:“二、二水啊,咱们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你看……这能不能……”
许念冰转身:“能不能不是我说了算的,要有扶灵的人,是为了死掉的亲人头七能回来,眼看着后天就是头七了,今天走,不说送到下葬,至少让她知道回来的路吧?”
也确实是这样,一般来说人死了,当天就得做法事办葬礼,前三天都在送葬,点七天的长明灯,第七天要重新哭丧,摆上头七的祭品,让死者可以顺着哭声和长明灯从黄泉路走回来,吃上最后一顿家里人的饭菜。
吃过这一顿饭才算跟家里人道别,此后喝过孟婆汤,走进轮回道,来世就是不相干的人。
胖虎他娘是枉死,光尸体就停了四天,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扶灵,主要是给胖虎他娘头七引路的,必须要有个人来,不然胖虎他娘迷路了,才是真的永远留在这个村子。
对此许念冰没什么意见,反正对方留不留下跟她没什么关系,也伤害不了她,甚至对方打不过梦雪,不过村子里的其他人愿不愿意,就不关她事了。
村长头疼地看了一圈,问了几个平日里看起来跟胖虎他娘关系好的婶子,却没人肯,都怕晦气。
一个婶子忍不住说:“枉死的人怨气最重了,要是给她扶灵,万一被缠上倒霉怎么办?”
大家都这么想,也没办法,村长就看到了林春秀,还有她身边的两个女孩,刚要走过去,就见陈叔上前一步。
“你倒是敢找,你不怕那边那个生气啊?”陈叔阴阳怪气地说。
许念冰还站在祭祀台旁边呢,村长竟然敢找她家里人,真不怕当场请鬼差来。
村长想了想,走到许念冰身边,谄媚地笑:“二水啊,你们家都是善人,就送个灵的事,何况你也在,不如就让你妈妈来试试?正好,你有什么忘记的、不会的,她也可以就近指点你嘛。”
见事情推到了许家,其他人都很高兴,其实对于这些事,林春秀、木诡和唐雅都觉得没什么,她们不会因此就觉得人晦气。
然而许念冰对着村长笑了笑,说:“胖虎他娘怎么对我家的,有目共睹,我没落井下石,还愿意来送她一程,这才是我们家心善,既然你们选不出来人,就请鬼差吧。”
说完,许念冰起手虚空一抓,突然出现一张红色的符纸,上面用漆黑到诡异的墨画着所有人都不太眼熟的字。
村长有心阻止,可还来不及说什么,瞬间阴风乍起整个村子莫名暗了下来,风沙要埋掉了整个院子。
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只有祭祀台旁边的许念冰稳定如山,慢悠悠拿起祭祀台上的火柴,在狂风中竟然点着了火。
红色的符纸就飘在半空,而许念冰先点了旁边的两根蜡烛,接着用蜡烛的火点燃一根香。
许念冰恭恭敬敬地双手举香,微微垂头:“人间风水师许念冰,特请官爷赏脸吃顿便饭,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说完话后,许念冰将香插进了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点燃了空中的红色符纸。
院子里只有木诡为许家人和唐雅、陈叔撑起了屏障,不至于被阴风吹得东倒西歪,看着点燃的符纸,木诡皱起眉头:“二水请的是两位无常啊,一般……不会请他们俩的。”
“无常?”林春秀变了脸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呼啸的阴风里,突然就出现了锁链声。
锁链拖拉在地上的声音混着镇魂铃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缓缓出现在祭祀台前方,从他们出现的一瞬间开始,阴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消失。
黑白无常虚空着浮在离地面三寸的地方,飘忽着过来。
两位无常飘到祭祀台前,白无常看清楚许念冰的脸后当场就想翻白眼:“怎么又是你?”
许念冰一听这句话就知道地府时间没变,这下算是后头有人了,当即笑道:“九天神雷送我回来,怎么都得给老朋友打个招呼不是?”
黑无常目光凌厉,打量一番许念冰后说:“既然如此,怎么能只请一顿?”
“先请一顿,日后有钱了,再请一次,顺便,这次请你们来,是想找个人扶灵。”许念冰许下了下一顿饭,完全不担心自己付不起。
“你明知道,如果请了我们来扶灵,是要清算生前业障的,故意的吧?”白无常咧开嘴笑,调出来一条长长的舌头。
说完,白无常突然伸长左手,顿时掉落出一卷生平来,是胖虎他娘活着的时候翻的业障。
他们说的话其实院子里的人除了木诡那边护着的人之外,其他人是听不见的,只能看到一黑一白两个模糊的影子,而许念冰笑着说着什么,却听不清。
许念冰走过去,拉着那卷长长的卷轴,一条条看过去,上面记得很详细,哪怕是胖虎他娘某一次捡了十块钱故意没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详细的事也要记吗?不还钱只是私心有亏,不算业障吧?”许念冰不解地问。
白无常说:“平时是不算的,但你请我们来扶灵的话,就要记到这么详细,因为这些都算她付给我们的报酬。”
许念冰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看在前世的份上,给自己报仇呢,于是她笑着说:“有心了,看来,下次得请吃顿好的。”
两位无常分别傲娇地哼了一声,化作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一个手持锁链,一个手持招魂幡,立在棺材两旁,都伸着一只手贴着棺材。
等他们站定后,天色才渐渐变亮,不过依旧没恢复到原本晴空万里的的程度,而是阴沉沉的,阴风不停,似乎下一秒就要劈下来一道惊雷,然后再落下倾盆大雨。
院子里的人仿佛失去了一段记忆,但刻进灵魂里的恐惧无法消除,尤其在看到突然出现在棺材旁边的黑白无常纸扎小人。
有人控制不住打颤,腿软倒下来,有些胆小的,短促地尖叫一声,又急忙捂住,不敢再出声。
许念冰转头看着这些人,露出微笑:“看,这不就有扶灵的人了?葬礼继续。”
村长看到棺材旁边的黑白无常纸扎小人吓得快晕过去了,亏得旁边的人扶着,他抖着手指向那两个小人:“那、那、那谁买的?”
其他人也害怕,都试图躲村长背后,有人低声说:“没有人会卖黑白无常的纸扎小人啊!”
许念冰见没人动,又说了一遍:“我说,现在,葬礼可以继续了。”
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在许念冰的威慑下战战兢兢继续操办葬礼,只是原本应该是热闹、吃席的葬礼,突然变得沉默庄重起来。
村长寻了个空挡,抖着腿去找许念冰:“二、二水啊,你看这样好不好?村长我、我亲自去扶灵,你、你把官爷再请回去,怎么样?”
许念冰对着他笑:“不怎样,我就是请他们来给你们看的,不然,我大可请个阴差鬼婆就可以了。”
当然,一般都是请普通的阴差或者专门送人的鬼婆,只有许念冰那张红色的符纸是单独请地府有名有姓的官差的。
这种符纸光纸的做法就跟别的纸张不一样,许念冰当年在熟识的老道长那边学了好久才学会,后来跟鬼差熟了之后倒少用了,毕竟是朋友嘛,总不好一直麻烦。
许念冰从知道要办葬礼且自己做法事后就开始准备,一开始吧,还想着怎么让这群人害怕他们家,思来想去,还是这个好,顺便可以看一下地府知不知道她重生的事。
只要地府知道,就证明那天劈的雷真的是她的机缘——回来改变家人命运的机缘。
也就是说,他们家,本不该遭受那些事,连老天都看不过眼,送她回来。
村长倒是快被许念冰的话吓死了,他急忙说:“二水,其他不说,你外婆过来的时候,可是全村接济她一个外乡人的!不然她一个女人怎么照顾你妈,又哪里来的你?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许念冰笑笑:“所以她现在一把年纪了还护着你们一村人,你说的,人该感恩。”
这些年确实是张九英在护着他们,不然就村子里的这些做法,迟早又是当年那个出了鬼婴的村子。
不再管村长说什么,许念冰直接道:“无常爷就在这呢,村长,小心说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就是真的做了对不起我家的事才这么害怕吧?”
那些人被林春秀和许瑞和咬牙忍下的亏,其实都记在每个人心里,不被算账的时候,他们应该还带着隐秘的快感,觉得他们家人善可欺。
许念冰深吸一口气,直接站在原地,闭目养神。
村长看着那边似乎脑袋转了一下的黑白无常纸扎小人,顿时吓得软倒在地,被其他人扶起来,躲到角落里去了。
现在,全村的人都得重新审视看起来特别好欺负的许瑞和一家。
白无常突然跟许念冰说:“许念冰,这村子都快烂透了,竟然还能存在,奇迹啊。”
许念冰缓缓睁开眼,长出一口气:“我外婆张九英,这些年应该一直在为这个村子消除业障,估计,她背了一身业障,不好受啊。”
他们家确实都是一种难以诉说的善良,说好听点是绝世好人,说难听点,就是圣母在世,无论怎么吃亏,总是难免带着一份善心。
白无常应道:“难怪,不然按照这个村的命运,他们早该死在一些特殊的人手里了,比如那个胖虎,他就是被安排的一劫,你要是不插手,他少说得覆灭这个村子一半。”
许念冰抹了把脸:“我知道,但是我外婆那人……还是得让她知道疼了,才能醒悟。”
跟圣母是讲不明白的,只能慢慢来。
对此,白无常不置可否,他们见多了这种莫名善良的人,因为太善良,不管安排什么命格,都很难过得好,因为他们总是在付出,却让自己过得不顺心。
旁边的木诡突然走了过来,跟许念冰说:“二水,刚才你没避着我们,意思是……”
本来许念冰和黑白无常都可以让那些话不传出去的,即使木诡在,不过许念冰没动手拦截,就是说给林春秀他们听的意思。
许念冰没回头,只说:“我希望爸妈和唐雅明白,极端的善良就是恶意,对自己、对亲人的恶意,有些事,他们忍下来,积少成多,伤害他们的人就会变本加厉,直到我们家所有人都出事。”
木诡看着许念冰,终于推翻了过去的猜测,明白许念冰是很多年后回来的,因为老天都看不过眼了,他们一家本不该这样。
白无常纸扎小人动了动,说:“老槐树,你别听她说,她这人脾气不好,其实善良的人不管是地府还是上面,都努力让他们过好点,不然她哪能回来?”
听了白无常的解释,木诡放下了心,摸摸许念冰的头:“能重来是好事,二水,欢迎你回来。”
最后一句话,是回当时许念冰跟她说的那句“我回来了”。
都是温柔且心善的人。
许念冰听着这句熟悉的话,忍不住笑出声:“以前,每次我回去,你也会这么说。”
木诡笑道:“不管如何,谢谢你没有用未来的事情硬要我付出跟你一样的感情。”她知道,只要许念冰说,她是一定会为了跟许念冰对等,硬剖出自己的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