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合一】 冻死人的(2 / 2)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俞雅之腼腆一笑。

“去那边廊下吃吧。”盛言楚手指向斜对面。

虽然现在是散考时间,但贡院有规定不准许举子们互相串门,想唠嗑只管去考棚外边。

盛言楚端着小窑罐,俞雅之则捧着两个碗跟在后边,两人从大树边闲聊的举子面前经过时,一干人的目光倏而随了过去,最终落在盛言楚手中的小窑罐上。

“什么吃食这么香?”

“是腊肉!啧啧啧,这玩意我娘会做,切得薄薄的,放锅里一煎,油水滋溜的在锅里翻滚,若是配点青菜叶子,我一顿能吃三大碗!”

青菜叶子是蒜叶,无奈说话这人不认识,青色的菜一律称为青菜。

“咕噜…”树底下有人忍不住吞口水。

“不行不行,太香了,我得回去煮点吃的才成…”

不一会儿,大树下抱团的书生们尽数跑进考棚做起饭来,在贡院独立生活三天后,这些人依旧没掌握住做饭的秘诀,一顿饭做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俞雅之慢慢嚼着嘴里鲜咸的腊肉鸡蛋煲饭,饭菜很合俞雅之的胃口,然而俞雅之吃得很不是滋味。

对面埋头吃饭的少年神色晴朗,除了眼睛里泛了点点血丝,根本看不出来此子刚经历了三天会试。

反观他自己,头发杂乱,华服衣袖上染了不少油污,手酸眼涨身子还虚冷。

再看碗里的饭菜,俞雅之顿觉无地自容。

同为书生,人家还比他小五六岁,却事事精通样样出色……哎。

“雅之兄如今还住在俞大人家么?”

盛言楚咽下一块薄片腊肉,看向俞雅之:“自从那年雅之兄长离开康家后,咱们有七八年未见了吧?”

“是有七八年了。”

俞雅之停箸,声音里带着虚气:“这些年我哪也没去,暂时借助在庚堂兄家,拖庚堂兄的福,我有幸去国子监读了几年书。”

暂时?

盛言楚舀了口鸡蛋进嘴,嚼尽后方道:“听雅之兄的意思,是不打算再住俞大人家了?”

俞雅之连连摆手:“我妻室孩子都在身边,总住在庚堂兄家不像话,何况庚堂兄他……哎,四皇子年初将四皇妃的庶妹赏给他做了妾室,我那堂嫂整日抹泪,见到我就拉着我不放,非要我去劝庚堂兄休了那妾室……”

盛言楚斯文的往俞雅之碗里添了块咸肉,心道当年钟谚青跟他说的话果真不假。

在钟谚青京城‘流浪史’中,像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等皆被老皇帝扔到国子监不管不顾,太子东宫有无数闻名遐迩的先生,而四皇子呢,翰林院的编修编撰轮休上府教学。

俞庚乃状元出身,四皇子赐妾给俞庚,听俞雅之的意思,俞庚欣然接受了美人,换言之,俞庚归在了四皇子帐下。

盛言楚边吃饭边梳理这些人的关系,俞雅之似乎很烦恼俞庚的家事,约莫是书生惯有的坏毛病,一旦开口就要说个痛快。

“…堂嫂找我哭诉,我一个大男人自是帮不了她的忙,她扭头就去缠我家那位,弄得我们一家好难为情…”

盛言楚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闻言频频点头,不时出声附和:“…对,是,可不嘛…”

俞雅之就跟水中浮萍一下落了跟,叨叨个没完,腊肉鸡蛋煲吃完后,俞雅之的话终于渐入尾声。

“…堂兄劝我走国子监赤忠馆肄业去做官,我思想想去以为不妥,便回老家考了举人,堂兄知晓此事后,觉得我任性不听他的忠告,为这事我跟他闹了场脾气,加之他这些天忙着翰林院散馆的事,算起来他已经好些天没搭理我了。”

“我想着等会试结束就从他家搬出来,省得两人之间的兄弟情义继续消磨。”

“搬出来也好。”

盛言楚折回考棚将灶台上温着的云雾茶提到廊下,给俞雅之倒了一杯 ,轻笑道:“听雅之兄说了这么多,我有一事不太明白。”

俞雅之:“什么事?”

盛言楚揽袖一笑:“雅之兄长学问好,按理说走科举登金銮殿拿一甲头名才是该有的作派,为何俞大人一心要劝雅之兄走国子监赤忠馆肄业呢?”

这两者差别大了去了。

赤忠馆是国子监最高学馆,但国子监起初建立本是为官宦子弟开后门,因而他们一肄业就会分配到六部当值,去六部不过是个幌子,主要是想领个闲散的职拿着俸禄继续玩乐罢了,头上有官衔届时说出去家族名声也要好听些。

不过,朝廷对赤忠馆肄业有一套规矩,那就是从赤忠馆肄业后不下场科举的人不准进翰林院。

这条规矩看似苛刻,但对那些纨绔子弟而言根本无伤大雅,毕竟像他们那种混混儿从来没想过要进翰林院。

可俞雅之不一样啊,俞雅之并不是什么权贵子弟,俞家现在最大的官就是俞雅之的堂兄俞庚,若俞雅之贸然随大流肄业直接做官,到时候去了六部谁给俞雅之撑腰?

俞庚吗?

盛言楚一句轻飘飘的话问得俞雅之脑袋嗡嗡乱叫。

对呀,他去了六部谁帮衬他?

一来不是什么正经科举出身,又没有家族庇佑,他俞雅之日后官途怎么走?

盛言楚捧着茶盏浅浅得抿了口清茶,见俞雅之呆在那说不出话来也不催,就这样干坐着。

“楚哥儿,”

俞雅之是聪明人,之前没注意到这件事内里的秘密,大抵是碍于兄弟情以为俞庚劝自己肄业后直接做官是为自己好,经盛言楚一点拨,俞雅之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楚哥儿,”俞雅之重新喊了一声,嘴唇惨白如地上雪,眉间布满愁云:“依你之言…庚堂兄他…莫不是不想让我进翰林院?”

盛言楚咕了口热茶,胸腔暖意满满。

闻言蜷了蜷手指,道:“这话雅之兄长可得掂量着说,俞大人毕竟是你的亲堂兄…”

俞雅之像是陷进了胡同小巷走不出来,嗓子发干:“庚堂兄人生最得意的便是那年高中状元,俞氏一族如今出来读书的只我跟他两人,若我、若我……”

俞雅之羞赧不已:“楚哥儿,容我痴心妄想些,假使我高中状元,你觉得庚堂兄会替我开心吗?”

廊外小雪不断,风儿卷起雪渣往两人身上狠狠地砸,盛言楚背过身拢起袖子端坐似弥勒佛,正欲说话时,俞雅之愤甩衣袖,自问自答道:“他怎会高兴?族中人人敬仰他这个状元郎,若我取代了他,他岂不是对我恨之入骨?”

盛言楚没言语,俞雅之气急了,来回踱步:“难怪,难怪他接二连三的劝我肄业去六部,原是藏着这个心思…见我不应他就甩我脸子…”

这时,巷道门口传来锣鼓声。

盛言楚起身伸手拉住脾气游走在暴躁边缘的余雅之,低声道:“雅之兄,你且听我一言,此时不是你急得时候,你还是定下心好生准备会试吧。”

“再有,那俞大人对你是何等心思,你与其在这东猜西猜,不若等会试结束后当面质问他。”

“对对对,楚哥儿你说得对。”俞雅之忙擦擦微红的眼眶,坚定道:“不管如何,我得好好的考完会试再说。”

锣鼓声响第二遍时,巷道口走来几个身披盔甲的侍卫,盛言楚和俞雅之忙从廊下往考棚走,进考棚前,盛言楚定在门口多看了一眼俞雅之。

西风裹着残雪簌簌地往盛言楚脸上拍打,考棚里的俞雅之觑到盛言楚的目光,眨眨眼表示自己会好好准备接下来的会试。

盛言楚愣了下,旋即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提点俞雅之注意俞庚内里的阴谋起初并不是为俞雅之着想,而是他单纯觉得俞庚是四皇子的棋子,那俞庚就是他盛言楚的对家。

既是政敌,就休怪他先一步下手。

俞庚将俞雅之揽在身边多年,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俞庚急迫地让俞雅之去六部,盛言楚怀疑这是四皇子下的命令。

毕竟四皇子刚失去一个兵部左侍郎,俞雅之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进去正好,可以拿来掩人耳目,若俞雅之够听话,假以时日定能在兵部如鱼得水。

盛言楚五指不自然地收紧,望着考棚里的俞雅之,盛言楚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将‘得罪了’三个字说出口。

会试第二场的考卷不多时发了下来,与第一场相比,少了伤脑筋的时务题,侧重于考学子们的算术和律法,望着开头一道:“…物不知其数…问物几何?【注1】,盛言楚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放在上辈子,这种题设未知数就能求解,但嘉和朝没有外语字母,只能靠着最笨的法子硬算,不然贡院发一堆素纸干什么吃得?

除了这种废时费力的题,还有如下:【注2】

“粟米”——需要考生计算出各类粮食之间的兑换比例,并言明这种换算比例是否合理。

“均输”——让学子们用书本上的衰分术去辩论嘉和朝的赋税。

诸如此类。

像“粟米”这道题压根就不是简单的考算术,要知道很多学子分不清五谷杂粮,如何换算各种谷物之间的兑换?

这说法一点都不夸张,盛言楚在县学就见过同窗二十来岁连馒头是什么粉做得都不知道。

至于“均输”题,不过是披着工科皮子在考文官的知识点罢了,看似是算数,实则考得是学子们对朝廷赋税的认知。

要么说进士难考呢,瞧瞧这些考题便知道了,一场下来几乎没有两三道是直接考学子们死记硬背的知识。

理清解题思后,盛言楚定下心神,在素纸上打了几遍草稿方将答案誊录到考卷上。

第二场考完,盛言楚没有出考棚和俞雅之去廊下聊天,而是等贡院的人将考卷收上去后,他径直回小公寓抱了个汤婆子上床榻睡了。

一觉睡到第三场开考,许是最后一场的缘故,学子们渐渐起了疲软,然而第三场主考诗赋,写诗文讲究心平气和,一副急躁的心态断不可能写出好的诗词。

盛言楚正是料想到这点才选择呼呼大睡一场,醒来后脑子清醒的不得了,写起最为拿手的诗赋时简直爽到飞起。

考第三场时,京城上空的雪忽然停了,太阳一出来贡院屋顶的雪就跟滚了热油一样,窸窸窣窣的往下趟冰水。

盛言楚忙将带来的油纸将考棚屋顶包起来,虽挡住了雪水往下流,但碍不住化雪时的严寒,哪怕盛言楚搁半个时辰就换一个汤婆子,执笔的右手还是生了两个红红的冻疮,按一下就发疼。

盛言楚这边情况还算好的,有些举子带进来的油纸早已被官差收走,没有油纸,考棚比庄户人家的猪栏还要破,上头的雪水时不时的往下滴落,举子们唯恐湿了考卷,便站到门口去写。

屋外正在化雪,门口的风最为刺骨,才站一会,双手就冻得张开都困难。

不想在门口吹冷风,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考卷上落下一滴滴水圈,会试不誊录,这些留了水渍的考卷和盖了屎戳没区别,一般情况下是要跟一甲说拜拜了,若是遇上严谨的批阅官,落榜的大有人在。

二月二十五晌午一过,贡院巷道门口的铜铃响起了,盛言楚立马停笔凝神。

等官差过来收考卷时,盛言楚忙将暖腿用得汤婆子和一床毛毯扔进小公寓。

铁锁一开,考棚里的举子们再也没了第一场考完后的轻松,盛言楚嫌外边冷,便坐在灶眼边上烘火,温度一上来,生了冻疮的右手就隐隐发痒。

不过,一想到自己顺顺利利的完成了会试考卷,盛言楚突然觉得手上这点痛算不得什么。

外头举子们大多耷拉着脑袋,盛言楚随便一扫就能看到一两个偷偷抹泪的,这些人中,能开心地露出笑容的很少。

一听才知道他们当中有几个湿了考卷,有几个最后一场没考好,还有几个手冻僵了字写得很马虎……

就在众人哀叹连连时,忽见后边巷子处抬出好几个盖着白布的担子,担子往这边抬时,大树下的举子们脸色骤然一变。

盛言楚站起来缓步往门口走,目光触及到搭在担子上的死人手臂后,盛言楚心下不由暗惊。

举子们窃窃私语。

“都临到头了,怎么就没熬过去呢?”

“咦,你想岔了,刚抬出去的那人可不是这两天咽气的,巷尾那边的人说,早在第一场的时候就发现这人不对劲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担子抬了过来。

众举子倏地闭紧嘴,贡院内一时间静若落针可闻。

这样的担子每条巷子都往外抬了一两具,盛言楚跟着举子们往贡院门口走,像他们这样扒在贡院镂空垂花门往外看得人有很多,盛言楚仗着个子高,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

此时白布已经掀开,这些读书人因死在贡院,朝廷便即刻派人去寻这些人的亲眷前往贡院收尸。

离盛言楚最近的一具尸体是个年轻人,年岁约莫三十上下,此刻伏在男人身上痛哭的是一小厮,从小厮的哭诉中得知,此人家中刚添了一稚子,如今稚子还未见过亲生父亲,这人就冻死在了贡院。

朝廷给死去的举子每人发了一千两安葬费和一副牌匾后便让人将尸体抬回了家。

尸体抬走后,盛言楚等人陆陆续续地往考棚方向走,他们还得在贡院呆一晚上才能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行举子皆面色沉重。

“我宁愿落榜也不要有这种下场……”

“谁不是呢?”

举子们叹气声此起彼伏,盛言楚挠了挠手上的冻疮,心事重重的走进考棚。

夜里,官差敲锣鼓将他们全喊了出来,盛言楚不敢迟疑,忙穿戴好站到考棚外。

院内,官差们举着火把一间间地搜查,盛言楚睨着昏暗的光线望过去,暗道三场都考完了,这会子不可能搜出夹带。

然而很快就被打脸,好几间考棚角落都找到一眼小洞,严刑逼供后,当事人才承认那洞是拿来和隔壁传纸条用的。

盛言楚当即傻了眼,他还以为找小抄呢,没想到是搜查这些。

寅时三刻,天方未亮。

吱呀一声响,贡院的大门终于打开。

盛言楚毫不留恋的大步往外走,门外守候多时的程春娘见到心心念念的儿子后,飞速的跑过来抱住盛言楚。

“叔,”盛允南哭着鼻子眼泪往外直冒。

程春娘也在呜咽地哭,月惊鸿就更不用说了,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盛言楚以为三人是心疼他在贡院遭罪,没想到盛允南接下来的一句话堵得他大呼白感动了。

盛允南圈着盛言楚歇斯底里的哭了一顿后,打着哭嗝仰望着盛言楚略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叔,昨儿白天我跟奶还有舅老爷仨人险些就这么去了……一官爷突然跑到甜水巷,说咱们巷子有个举子在贡院被冻死了,我还以为这人是你呢?可把我吓坏了……”

盛言楚:“……”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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