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一会,白昼慌慌张张回来,手语比划着说:“出事了!浣衣局的人也在找霜落姑娘。”
魏倾目光沉沉,眼皮突突的跳,神色阴鸷的让人不敢直视:“去查!她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朕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查不到提头来见!”
白昼欠身去了。魏倾前脚踏进福宁殿,锦衣卫指挥使章檐就被急匆匆召来,魏倾下令:“搜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夜就算掘地三尺朕也要见到她。”
他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
一时间,内十二监外三监,前朝后宫人人自危。锦衣卫打着皇宫闯入刺客的名头,点起火把里里外外搜查,柴房后院枯井暗河到处都是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
魏倾端坐在紫檀御榻上,一身青褐宫袍尚未来得及换下,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威仪。内侍个个低眉垂首,生怕在这个时候触了霉头。就连黑贵妃也感受到主子的不豫,乖乖缩在墙角远远瞧着魏倾。
一炷香未到,白昼带着惊人的消息回来了。
魏倾寒着脸,御榻上方的佩剑已经被他取下:“人真在廉王府上?”
白昼比划:“确认无误。”
魏倾便想起霜落一开始找对食的缘由。是了,那丫头早说过自己找对食是救命的,如今数月过去,廉王那个残废竟还敢将主意打到霜落头上来。无论廉王还是廉王妃,今夜廉王府上任何一个能喘气的魏倾都不打算放过。
他猩红着眼睛,再开口时一字一句像淬了毒:“把章檐召回来,随朕出宫。”
话才出口,苏茂才就跪下来了:“陛下三思!锦衣卫夜巡王府需同时有圣旨和太后手谕,廉王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皇兄,明日不论闹到太后跟前还是朝堂之上,陛下必被千夫所指。还是低调些,由章檐大人偷偷救出霜落姑娘,此事再从长计议啊。”
苏茂才这番话不无道理。魏倾继位后本就有人背地里鞭挞他弑兄夺位,不给手足留活路。此事闹大,不正方便别人抓他小辫子吗?
魏倾笑了,满面春风:“你怎知那个残废会将事情闹大?”
苏茂才没明白陛下的意思,魏倾拍拍苏茂才的肩:“放心吧,他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更不会有开口的机会。”
端阳节才过,廉王府门口的石狮前还摆着一束用来祈福的艾蒿。廉王是先帝的第三个儿子,弱冠那年先帝亲自为他选址建府,在众多皇子中出尽风头。
章檐一个手势,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将王府包围。以魏倾为首,一帮人带刀风风火火地鱼贯而入,一时间廉王府内惊呼四起。
廉王并无实权,他府上的兵都是家兵,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平日耍刀弄棍还能糊弄糊弄百姓,在锦衣卫跟前无非是花拳绣腿。
魏倾无视一众惊呼,径直深入让章檐带人搜查。廉王府里头的人大多没有见过他,他们见带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已经够紧张了,见魏倾身着普通宫袍却能引领一众锦衣卫不由得有些奇怪。但奇怪归奇怪,却无人敢上前打探他的身份。
魏泯在小妾屋内听闻动静急匆匆套好衣裳出来查看,他拄着一根楠木拐棍走路一瘸一瘸,众多侍妾跟在身后无一不吓得脸色煞白。
魏泯见来人是章檐,瞬间怒火冲天:“锦衣卫指挥使好大的胆子,怎的今日查案查到本王府上来了?不知是什么重大案子,说出来本王或许能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
章檐乃是魏倾的心腹,只管做事不欲与人争辩,说:“浣衣局的一个丫头丢了,臣奉旨寻人。”
魏泯蹙眉,他是真想不到一个浣衣局丫头还能把锦衣卫招来,“我看锦衣卫真是越来越凋零了,多少人命关天的要案不去查,反倒来本王府上寻一个奴才,皇上知道你这么不务正业吗?”
话音刚落,人群后头传来凛冽一声:“你对朕的做法有意见?”
众人抬眼,只见身长如玉,负手而立的魏倾。平日那双含情眼此时深如寒潭,满脸戾气只差把想砍人三个大字写在脑门上。他右手持剑,气焰张狂,再朴素的穿着也让人不得不惧怕到后退几步。
魏泯的侍妾们没见过样貌如此拔尖的男子,一时间都有些脸红,低下头去又忍不住悄悄看几眼。却见魏倾冷漠疏离的态势,又感叹这般好儿郎真是难以接近。
见到魏倾,魏泯气焰瞬间低了大半。他认得魏倾手中那把剑,当年他的多少党羽皆死在之下,他虽然捡回一条性命,却遭太监陷害落下了残疾。
想到这些,魏泯握紧了拳头。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得不低头。魏泯跪下,其余人见状也纷纷下跪。“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皇上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魏倾就让人跪着,开门见山道:“朕来寻人!一个浣衣局的丫头,不知皇兄见过没有?”
魏泯已经隐隐后悔了,为了个丫头把皇上召来真不值当,他又忍不住猜测皇上与那丫头是什么关系呢,竟如此大动干戈。
魏倾耐性不好,厉声问:“见没见过?”
魏泯咬牙:“没见过。”反正人已经死在井里了,找到又如何。
“好!很好!”魏倾侧身吩咐锦衣卫加快搜查进度,转而对魏泯道:“记住你的话,若搜出人来不论是死是活,朕要你的人头。”
死了还要他陪葬?魏泯霎时急了:“皇上,按照规矩搜查王府需得有圣旨和太后手谕,敢问陛下可有?陛下夜闯王府,若按规矩办事还好。若恣意行事,臣明日定上奏御史台和慈宁宫,以求一个公道。”
魏倾尚未开口,后院惊呼先到:“找到了。”
魏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那丫头的尸体了,脸色惨白瘫软在地上。他仰视魏倾,头一回仔仔细细看这个男人。
外人都说魏倾走运,继位不过是皇家找不着合适的人选才捡了漏。可魏泯知道这人有多可怕,几个皇子夺权最激烈的那几年,魏倾看似置身事外实则颠倒乾坤。他们都觉得自己败的莫名其妙,怎的就让冷宫养的一条狗登上了高位,等反应过来时才知为他人做了嫁衣。
魏泯还不想死!
魏倾没空和人扯皮,只是转身凉凉看魏泯一眼,道:“放心!朕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只一句话,便尘埃落定。
霜落在柴房内昏睡,隐隐听闻外头的吵闹声。她嗓子干的好像十几天没喝过水,许是方才被打的太狠,喉咙里有铁锈的腥味。
霜落撑着一口气,嘴里碎碎叨叨:“不能死,要活到九十九。白糖糕,大猪蹄儿,红烧肉,酱花鸭……”她晕晕乎乎背着菜名,眼前忽然亮起一道光。
紧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跑进来,霜落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寒冷消失了,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委屈。
借着柴房内昏暗的光线,魏倾还是看清了她的伤。明明昨儿个见她时人还活蹦乱跳的,眼下却瑟缩成一小团躺在他怀里,小手也不似平日温热冰冰凉的。小小的人儿,脆弱到魏倾都不敢用力抱。
霜落只以为在做梦,黑暗的环境里她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就是知道魏倾来了。
“阿吉——你怎么来啦?”霜落强忍着眼泪说,“我被欺负了,哎——其实就是被打了一顿,不过他们可太小瞧我了,我皮厚实着呢根本伤不着。”
“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霜落说着伸手摸他的脸,“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既盼着死前再见你一面,又怕见你。我一直想,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小金库藏在哪里,我死了你肯定找不着。”
魏倾滔天的怒意皆化作钻心的刺,一下接着一下让人透不过气来。他将霜落抱起,稍稍一动霜落便喊:“疼!疼……别动我。”
魏倾不知她的伤势,不敢再动,起身到外头吩咐锦衣卫去找太医,接着又钻进柴房,在阴暗逼仄的空间内蹲下身将人揽在怀里暖着。
“为什么害怕见我?”他问。
霜落这会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梦,一五一十道:“你要是来见我打不过他们怎么办呀,岂不是白白送死?我早和你说过了,找死别带上我,同样的我……我死也不会牵连你,咱两只活一个也是好的。”
魏倾眼底酸涩,只觉得心脏被掐的死死的。真奇怪,他为什么这么疼?
太医还没到,魏倾便一直和她说话:“你方才怕不怕?”
霜落摇头:“我才不怕,小场面而已。”
“真的?”
“真的!”
魏倾说:“不说真话我走了。”
霜落立马可怜巴巴扯住他的袖子,沉默半晌带着哭腔道:“怕——”
好像真的怕他会走似的,霜落扯紧魏倾袖子再也忍不住眼泪,哇哇大哭起来:“怕死了呜呜呜呜——那帮坏人欺负我,他们打我,我喊疼他们还一直打呜呜呜……”
魏倾从未见过霜落哭,大多数时候这丫头都乐呵呵的,见谁都笑。被他骂蠢蛋被他吼也不记仇,过不了多久又笑嘻嘻地黏上来。
魏倾从来不知道,这丫头哭自己会这么疼。他给她抹了眼泪,下意识地说:“对不起。”
魏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在霜落一哭就没完没了,使劲控诉说:“你功夫好帮我教训他们,一个也别放过。”
魏倾点头,问:“第一个想教训谁?廉王吗?”
霜落摇摇头,“是个婆子,又老又坏。就是她把我绑到这里来的,打我也是她带的头。”
“知道了。”魏倾拍拍她的背。
拍了一会,霜落迷迷糊糊已经在他怀里昏睡过去。锦衣卫带来太医,魏倾将人抱出去,这才知道霜落身上的伤比他想象的更严重,浑身脏兮兮的,手腕脚腕处都是麻绳勒出的红痕,嘴角鼻孔处渗血,被嗟磨成这样没死也是个奇迹。
魏倾将人交到太医手上,转身时满腹柔情不再,一身煞气比讨命的厉鬼还恐怖几分,吩咐道:“把那几个婆子带上来。”
不多时,几个粗使婆子依次跪于魏倾脚下,皆抖的跟筛糠似的一声声求他饶命。这帮奴才怎么会想到呢,随便绑的一个丫头竟能触了当今圣上的逆鳞。
陈婆子抖的最厉害,毕竟此事她是主谋。眼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跪地爬到魏泯跟前磕头:“王爷,求求王爷帮老奴说说话,老奴在王府二十一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这厢陈婆子止不住地磕头,魏泯一动不动像是吓傻了。许久才麻木道:“你以为本王就能有活路?”
众人都不怎么信,毕竟魏泯是皇子,是魏倾同父异母的兄弟。陈婆子见求魏泯不成,又跪爬到魏倾脚下:“皇上,是老奴有眼无珠冲撞了小娘娘,老奴一时糊涂还望皇上恕罪啊……老奴——”
话音戛然而止,只听噗呲一声热血飞溅到洁白的窗户纸上,挥洒出形状诡异的图案,一个人头咕噜咕噜滚至中央——
短暂的屏息沉默后,失声尖叫响彻云霄。魏倾的剑刃上滴着血,冷哼一声:“这才刚开始呢,怎的就怕了?”
说罢,魏倾剑指魏泯,唇角勾起笑的堪比恶鬼。
魏泯闭眼,咬牙切齿道:“要杀就杀,本王才不会向你求饶。”
“不必多费口舌。”魏倾慢条斯理地说:“求也没用,朕不杀你——朕要你自己杀自己!”
魏泯登时瞪大眼睛:“我两条腿已经废了,还想怎么样?”
魏倾笑的猖狂:“不怎么样!只是想让你尝遍正令司百种酷刑,什么时候受不住了什么时候自尽,朕对皇兄够好了吧?”
一夜风雨,回到十三所已是清晨。魏倾一进屋就看到躺在床上的霜落,伤已经被处理过,小脸苍白睡梦中还紧蹙着眉头。
魏倾走过去,伸手抚平她的眉。他坐在床边忽然就生出一股疲惫,和一股钻心的疼。
真奇怪!今日他的反应太不寻常,自己都说不上来怎么回事,他怎么就如此见不得这丫头受委屈呢?这种感觉很不好,好像一条蛇被人拿捏住七寸,生死皆由不得自己。
他想不通缘由就有些烦躁,坐回桌案前摆动食盒,食盒里头装的两只大猪蹄儿早凉透了,魏倾伸手盖上盖子,视线落在手腕上的那条红绳。
这是南边小国传过来的一种首饰,名为锁命绳,寓意锁住光阴长命百岁,端阳节那晚霜落系在他手上的。魏倾不知它的寓意,怎么看都是一条廉价的小玩意,红色丝线编织而成,上头坠着颗米粒大小的珠子。
他一个大男人戴这种娘们唧唧的东西其实挺丢面儿的,况且这东西廉价配不上他的身份。可谁知道呢,魏倾就是心甘情愿戴上了。
眼下魏倾正被那股莫名的情绪闹得脑袋发晕,看看霜落,再看看手腕上的红绳。魏倾悟了:问题就出在这条红绳上,锁命绳锁命绳,戴上以后不就来索他的命了么?
他知南方巫蛊之术盛行,这小玩意会不会也有问题?思及此,魏倾便将红绳摘下随手放在桌上。
此时,身后霜落梦中嘤咛了句什么,魏倾凑过去听。可声音太小他没听清,只能凑的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后耳朵几乎贴着霜落嘴唇。
这回他听清楚了,霜落薄唇微启,声音又轻又细:“霜落要一辈子跟着阿吉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