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也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了出去,许多年轻弟子私下都在热议,说那蛇妖来山中是为寻找前世爱人,个个难免就有所幻想了,只是碍于广成子的严厉,不敢再有所表露,只是暗中每天都在找着机会想在她面前露脸。
人人心中都想,万一自己就是她念念不忘的那个前世爱人呢?等相认后,自己修成仙出山,再和她双宿双飞,到时逍遥快活,三界之中,谁人能及?
☆、仙缘(九)
这日清早,驭虚观中早课时间。
山中的日常事务,青阳子平时并不怎么亲自过问,大多由广成子执事,为弟子讲经之事,也只是偶尔为之。但今天是月末,要对弟子进行例行的考核。
而考核的内容,通常是由青阳子亲自执掌。
半天过去,他感到很不满意,这个月罗天大会刚过去,按说,弟子灵修多少应该都有所长进,尤其对于正处在筑基阶层的年轻弟子来说,进步应该更明显。
但问题就处在那一拨年轻弟子的身上,十之五六,考核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
一旁的广成子脸色不大好,痛斥了一顿考核没通过的弟子,又罚三倍功课,等那些人唯唯诺诺地散了,自己主动到青阳子面前揽下责任,满面惭愧:“都怪我,没教好小辈弟子,让师叔失望了。”
这些天,门下年轻弟子修行无心,青阳子也有所觉察,直觉地就和那个现在被安排暂时落脚在后偏院里的蛇妖联系了起来。
那天她踩着轻盈脚步离去,人刚走没多久,他心里其实就隐隐感到后悔了,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一时心软,居然答应了让她留下。只是话都已经说出口,也不好突然收回了,见广成子自责,有点过意不去,迟疑了下,说道:“和你无关。是我的不是。原本不该容许那蛇妖再继续留下的。只是……我已应许让她留下找人……”
广成子对这位掌教师叔是无条件的崇拜加服从,岂能让他自责?慨然道:“师叔不必顾虑!那蛇妖既然不是恶类,要是师祖知道了,以师祖的广慈,必定也会成人之美!师叔不过是秉承了师祖一向的教诲而已!师叔放心,明天起我就加倍监察,再对弟子言明,但凡有三心二意者,下次考核若还不通过,就将逐出门下!正好,趁这蛇妖在,借机修炼年轻弟子的正心定性,整肃风气,免得他们以为入了我仙门,从此就能高枕无忧!”
被广成子这么一说,青阳子觉得好像也是有点道理,先前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负疚感终于消去了些,想了下,说道:“也好。我鸿钧道门虽不限出师弟子火居,但如今身在山门,须得敛心定性,如同出家之人。借这机会,让弟子们修心一番,也是好的。”
“谨遵师叔教诲!”
广成子接了任务,匆匆离去。
青阳子独自沉思片刻,正要回炼心道舍继续修气,道童听风却来传话,说金龙太子云飚求见。
那天晚上出事,云飚次日苏醒过来,面对李通天的逼问,支支吾吾,认了自己做下的事,但被问及那道打的他吐血的金光,他却是一问三不知,只一口咬定和女妖精无关,气的李通天撇下他当天就走了。他也不在乎,干脆借着养伤的名头,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住了下来,这几天不是嫌山中粗茶淡饭没有酒肉,就是怪道童服侍的不周。
这里是鸿钧仙门,根本无需看天庭的脸色,听风和被派去服侍金龙太子的问松又向来要好,听问松抱怨,对这金龙太子自然更没什么好脸色了。
听风嘟着嘴说完,气哼哼道:“他好不要脸,竟然要朱朱去伺候他,说什么将功补过!上君,你赶紧赶他走吧,他在山中,大家都不得安生!”
青阳子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皱,随即让听风带他进来,没一会儿,槛外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云飚风风火火,一脚跨了进来,冲着青阳子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嘴里说:“云飚拜见小师叔!小师叔紫气东来,与天同寿!”
青阳子微微点了点头:“你伤恢复的怎样了?”
云飚摸了摸胸:“好了,早就好了!”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冲着自己挤眉皱鼻的听风,大约也知道自己招主人的嫌:“小师叔,本来我早就想回天庭了,只是另有一事,恳求师叔帮忙,师叔若不帮我,我实在是回不去了。”
青阳子看向了他。
云飚朝前一步,靠的近了些,压低声说道:“我就是朱朱苦苦寻找的前世爱人!”
他这话一出,听风大声咳嗽,青阳子也是一怔,目光微微一动,却没有作声,只是那样看着他。
云飚叹了口气:“小师叔,你不知道,我第一回在水潭边见到朱朱,就觉得似曾相似,这才控制不住一时失礼,惹出了她对我的嫌弃,至于那天晚上,更是情不自禁,一心只想对她好,可惜粗鲁了些,又吓到了她,更惹她不满。虽然我因她受了重伤,差点连命都没了,还被我师父骂,但我半点也没怪她,我还在师父面前护着她。昨晚我睡着,月老入了我的梦中,手里牵了两根线,一头是我,一头是她,说我和她前世有缘,却阴差阳错错了过去,这辈子才相遇结善缘的。我醒来后,想起前几天听到的消息,说朱朱来上境,原本就是为了寻找前世爱人,这不正和我的梦吻合?说的就是我啊!”
听风气的直跺脚:“不要脸!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是她要找的人!真要是你的话,她早就认出来了!”
云飚也不生气,冲他嘻嘻一笑:“小道童,莫胡言乱语!她一时认不出我,也是有可能的。你要不信,自己去问月老,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
听风脸涨得通红:“谁不知道你在天庭横行霸道?你要是说是,月老敢说不是?”
“你这小道童,净喜欢胡说八道,挑唆生事!朱朱就是听了你这种话,才会对我避之不及吧?”
云飚转始终没有开口的青阳子,露出讨好的笑:“小师叔,我真的喜欢她啊!要是她肯原谅我,和我再续前缘,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我带她上天!我帮她修成真龙!我一心一意对她好!小师叔,你帮帮我吧!”
青阳子微微皱眉:“你知错就好。真有心改过盼她谅解,自己去向她赔礼就是了。我怎帮你?”
云飚露出懊恼之色:“她根本就不见我,这几天我连她影子都没见着。小师叔,你是掌教,她一定听你的,求你帮我到她面前说说好话,就说我痛改前非了,你再提醒下她,我真的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不信的话,再和我处几天就知道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青阳子。
青阳子终于缓缓道:“下回若见到她,我可以代你带话……”
云飚面露喜色,还没来得及开口,听他又说道:“你是三师兄的弟子,本不该我说什么,只是你既然要留下,那就必须遵我上境的戒律,不可再生是非,否则就算三师兄在,我也断不能再留你。”
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丝严厉。
云飚不敢再嬉笑,连声答应。
青阳子微微颔首:“去吧。”
云飚前脚刚走,道童听风后脚就也要溜着墙根出去,被青阳子喝了一声,整个人抖了一下,转过身,硬着头皮赔笑道:“上君叫我还有事?”
青阳子一改平日的温和之色,盯着小道童,神色隐隐不悦。
听风这些年跟在青阳子的身边,从没见他对自己现出过这样的神色,不禁心虚起来,不敢看他。
“她来上境寻前世之人续缘的事,是不是你说出去的?”青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道童不敢吭声。
那天甄朱来见青阳子,两人在书房里说话的时候,听风唯恐甄朱真会被赶出上境,就在外面等着,隐隐听到了里头她的说话之声。青阳子自然知道他就在外,但当时也没在意,却不料他竟把消息传了出去。
“我那天听到了朱朱的话,觉得她好可怜。上君你不准她乱走,这些天她就一直待在屋里,哪里也不敢去,都这样,她怎么可能找的到她的前世爱人……”
小道童终于小声替自己辩解。
“所以你就这样帮她?知不知道你一句话,让山中人心浮动?”
青阳子的语气带了浓重的责备。
想起今天年轻弟子的考核,又想起刚才那条金龙太子央求自己的事,他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听风不敢再辩解,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青阳子板着脸:“只此一次!下回你再敢私下多嘴,我关你禁闭!”
听风松了口气,急忙点头:“知道!知道!早知道惹来金龙太子,我就不说出去了!上君你不知道,我刚才好后悔呢!”
青阳子瞥了他一眼,转过了身。
听风知道自己可以走了,大气也不敢出,踮着脚尖慢慢要出去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去把她叫来,我有事问她!”
……
甄朱这几天从关禁闭的小黑屋出来,被安排落脚在另一间屋里,也是十分偏僻,高墙深门,周围空无一人,门一关,其实也和住小黑屋差不多。
好不容易落脚下来,她怕万一她不惹事,事情惹她上身,到时引青阳子不快,所以也没急着要怎么样,这几天就一直待在房里没出去,最多在院子里溜达几圈,忽然得知他要见自己,匆匆赶了过来。
这次他在那座平常用来打坐修炼的炼心道舍里,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对窗而立,仿佛在眺望远处。
甄朱问完好,压下心里涌出的疑虑,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转过了身:“你留在这里也有几天了,可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原来是问这个,而且听语气,也很温和。
甄朱松了口气,抬起眼睛望着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上君不许我随意走动,这几天我哪里都没去,一直就在院子里……”
青阳子颔首,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停了一停。
凭了一种直觉,甄朱立刻就看了出来,他此刻应该是在犹豫,欲言又止。
她心里慢慢地涌出一种熟悉的温暖之感,眼眸中不自觉地亮起了晶莹的小星星,凝视着他,柔声道:“上君可是有话要说?无论何事,尽管说就是。”
青阳子微微一怔,随即避开了她的眼神,似乎略有些不自在:“也无旁的事。只是刚才我的师侄云飚来见我,托我向你传达歉意,说他知错,往后再不敢那样对你了。”
甄朱一听,刚才因为和他独处对望而在心里生出的那种似曾相识般的温暖之感立刻就消失了,皱了皱眉:“谁要他的歉意!他只要往后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感激不尽了!”
刚才她还笑的那么柔软,突然就变了脸,青阳子一时有点不适应,看着她绷起来的一张俏脸,微微清了清嗓子,迟疑了下,又开口:“朱朱姑娘,有没有可能,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他话还没说完,甄朱就猛地睁大一双眼睛,满脸的厌恶和惊骇:“上君你说什么?他怎么可能?我说过的,只要我遇到我的那个前世爱人,我第一眼就能认出他的!”
青阳子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在他漫长的万年灵修生涯中,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此刻这样的情况。
其实他分明也知道,云飚不过是在胡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还是问出了口。
他起先有点手足无措,随后仿佛松了口气的感觉,但慢慢地,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似乎有点淡淡的失落。
甄朱刚才的那种厌恶和惊骇,实在是发自心底,但看到他忽然沉默了下去,立刻意识到刚才自己似乎有点过于激动了,急忙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在生上君你的气,我是讨厌那条龙胡说八道。上君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青阳子望着她凝视着自己的那双仿佛流露出担忧之色漂亮大眼睛,唔了一声:“我知道的,不会生你的气。”
她放心地吁了口气,唇角微微上翘,双眸带笑,欢喜地说道:“之前听风跟我说,上君你人很好,一开始我还不敢相信,觉得上君你看起来那么高高在上,根本不可能是我能靠近的。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听风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上君你真的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了!”
青阳子被她夸的一阵耳热,竟然有点不敢和她对视了,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视线,定了定神:“你不是说你要找的人在上境中吗?”
他沉吟了下,“最近门下弟子功课懈怠,我身为掌教,负有责任,原本就打算接下来亲自多给他们授些课。这样吧,明天我将全部弟子集合起来,我给他们讲经,到时我可带你同去,你看仔细,若认出了那个人,和我说。”
甄朱心微微一跳,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郑重异常,轻声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君上急着要赶我走吗?”
青阳子被她一下说中心思,留下她,确实不方便。
他其实原本完全可以默认的,但看到她这样,却又忽然不忍,正想解释一番,见她却又笑了:“是我说错话了!我知道上君是为了我着想,想尽快帮我的忙!”
她含笑望着他:“明天劳烦上君了!”
青阳子沉默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无妨。我既然容你暂时留下了,要是早日助你能找到要找的人,也是好的。”
☆、仙缘(十)
第二天,山门中的全部弟子得知,从今天开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关于修气的晚课,将由青阳上君亲自为他们开讲。
这消息让整个山门里的弟子都感到兴奋。上君的修气心法是由老祖亲传,其精奥之处,绝不是平常讲师所能企及的,就连广成子等二代弟子,也都十分期待。
讲经殿虽然够大了,但也不能容纳全部的山中弟子齐聚一堂,于是将授经地点改在了巽风台。到了次日傍晚,晚钟过后,以广成子为首的二代弟子往下,所有人聚集而来,按照份位各自入座,静心敛气,等待上君的到来。
她毕竟是外来的女身,不好让她公开和众多门下弟子混坐在一起,但巽风台周围却没有可以容她的屏蔽,至于她从前和乌威他们藏身听道的地方,距离又嫌远了些,怕她看不清座下成排成排的人。
青阳子还在考虑怎么把她带进去,既不必被众多弟子发觉,免得乱了经堂秩序,又能让她以最好的角度将每个人都看的清清楚楚,甄朱已经一笑,朝他稍稍靠过去了些,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她靠近的时候,青阳子又闻到了那种甜甜淡淡的清润气息,和他习惯了的檀息完全不同,若有似无,萦绕鼻端。
他呼吸一滞,等恢复了过来,她已经说完站开了,微微歪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青阳子回过神儿,怔了一怔,迟疑了下,终于还是点头了。
于是片刻之后,当他登上经台入座,开始为门下弟子授课的时候,面对着经台排排而坐的几个百门下弟子,谁也不会想到,那个让不少年轻弟子一见就难以忘怀的少女,此刻就藏身在他宽大的道袍衣袖之中,舒舒服服地找到了个最适合睡觉的地方。
甄朱幻化回了原形,被他收入袖中。他袖中的空间,犹如芥子世界,将她缩为合适的大小,他登台的时候,甄朱就这样被他一并带上了巽风台。
巽风台台高丈许,远超座下的人顶,和台下的众多弟子相对着,藏身在他的袖中,既能看到每一个人,又不会被发现,确实是用来观察的最好一个位置了。
从被他收进衣袖开始,甄朱整个人就彻底地放松了。
他的气息盈满她容身的整个空间,她敏感的皮肤表层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于他身体的温暖温度,这叫她感到倍加的安心,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如同前世里和他相拥而眠的错觉。她将自己蜷成最舒适的姿势,乖乖地趴在他的袖中,一动不动。
一开始她还竖着耳,贪婪地听着他娓娓讲经的声音,但是渐渐地,那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令座下弟子听的如痴如醉的心法和经文,仿佛变成了催眠的利器。
从被允许留下的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努力保持着人形,但相应的灵修却没跟上,所以难免有些吃力,加上上次蜕皮之后,最近天气也渐渐变暖,不知道为什么,她总爱犯困,一躺下去,就只想蜷起来睡。
他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响着,她的眼皮子却渐渐地下沉,一下子瞌睡,一下子又挣扎着醒来,反复了几次,终于再次忍不住,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青阳子授完了晚课,众弟子还沉浸在道法中,久久不愿离去,有好学的弟子留下向他请教平时不解的经义,青阳子为弟子一一解答,等人都散去了,一轮晕月已经爬上了远处高岗的松影之上,四下除了松涛泉流,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山中的夜,静谧无比。
青阳子刚才虽然一直在为弟子答疑解惑,但其实心里,总记挂着还藏在自己道袖中的那条小雌蛇,怕迟迟不放她出来闷坏了她,终于边上没人了,他悄悄抬起衣袖,往里望了一眼。
她竟然在他的袖袋里蜷成了肉呼呼的一团,睡的很香,似乎睡了有一会儿了。
青阳子愣了一下,抬眼见广成子和另几个二代弟子还在不远处等着,回过了神,便轻轻掩了衣袖,若无其事地下了经台。
“……看今晚月晕,下半夜恐怕是要下雨,藏经殿的门窗须得去看一下……”
广成子抬头看着夜空,和边上几个同门说着天气,看见青阳子下了经台,忙停止议论,几人迎上了去。
“今日晚课,有幸聆听掌教师叔解经授法,豁然开朗,受益良多,盼着往后师叔还能拨冗,再为我等弟子解惑释疑。”
一个大弟子恭恭敬敬地说道。
青阳子有些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在几人恭送之下,转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他步伐一如平常那样稳重,却又不经意间多了几分轻悄,仿佛唯恐惊醒了还蜷在他袖中睡着的那条小雌蛇,终于回到了道房,打发走了听风,掩上门后,借着房中灯火,展开衣袖。
她还没醒来,依旧趴在那里沉沉睡着,一动不动,圆圆的小脑袋埋在一团圆滚滚白花花的身子中间,模样看起来娇憨又可爱。
青阳子忍不住看了她一会儿,等惊觉自己在盯着一条蛇呼呼大睡,自己也是失笑了。
他这是怎么了,居然会觉得一条睡着的小雌蛇娇憨可爱?
他不再看她了,就那么举着胳膊站在那里,却又犯起了难,犹豫许久,终于朝她伸手,将她从袖中托出,轻轻地放在了他平常用作睡眠和休息的云床之上。
她的皮肤光滑而柔软,肉呼呼的,放下她的身子后,那种特殊的凉润柔腻之感,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指尖,久久不散。
他忍不住搓了搓指,驱散那种仿佛钻入了肤下的奇异感觉。
只是一只有灵的能幻化色相的畜类而已,又有何妨?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说完之后,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于是不再管她了,转身出了内室,来到外殿,坐上那个他惯常用来修气的坐台,闭目拈诀,慢慢沉息敛气,开始了每晚必修的打坐。
……
耳畔那阵轻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道青色的男子身影出了内室,甄朱便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她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在他带她回来的路上。
当时她一醒来,就感觉到了他步伐中的小心翼翼,仿佛怕走的快了就会惊醒她似的。
这种仿佛被他呵护着的感觉,已经有多久没有体会到了?
她不愿意醒来,更舍不得醒来,于是就这么继续装睡,一路被他带回了这里。
甄朱在他的云床上,慢慢地舒展开肢体。
刚才睡在他衣袖中的那一觉,让她感到元气饱满,形随意动,她幻化回了女子的模样,身上还是那件当日陆压赐给她的云裳,又轻又软,宛若花雾。
她真的舍不得就这样离开,继续躺在他的云床上,仰着睡一会儿,趴着睡一会儿,试试他的竹枕,发现硬邦邦的,不舒服,于是改成抱枕抱在怀里,在他卧过的云床上再打几个滚,心里充满了雀跃和甜蜜,就好像前世她第一次和向星北约会时的那种心情。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睡遍了身下这张云床的角角落落,忽然,窗外的夜空,仿佛掠过一道闪电的白色影子。
似乎快要下雨了。
她终于想了起来,他一直都没有进来。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下地,提着裙裾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穿过门外一道干干净净不沾半点尘埃的走道,停住了。
殿中清灯长明,他就端坐在外殿中间的那个坐台之上,低眉敛目,手指捏诀,渐劲的一缕将要带来夜雨的风,从大殿不知哪个角落里涌进,灯火始终凝止,却掠动了他落下的一段衣袖和袍角,他神色如水,仿佛入定,身影纹丝不动。
甄朱停了脚步,悄悄坐在了清灯照不到的一段门槛的昏暗角落里,一手托腮,望着他修气打坐的侧影,看的渐渐入了神。
不知道多久,忽然又一阵夜风,卷起殿顶瓦隙里的落叶,落叶沿着殿顶盘旋,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藏身在灯影角落里的甄朱。
甄朱看着他步下坐台,朝着自己缓步走来,宛如被施了定身法,只那样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只剩一颗心脏跳的飞快,几乎就要蹦出喉咙。
“你醒了?”
他停在了距离她至少一丈开外的地方,脸上是几分疏离的表情,身影被背后的清灯投射过来,笼住了她半边的身子。
甄朱从门槛上慢慢地站了起来,朝他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是。”
他点了点头:“怎样,晚课时有没见到你要找的那个人?”
甄朱垂头,片刻后,抬起眼睛,轻声道:“我要是说了实话,上君你会不会生气?”
他一怔,随即失笑:“怎会?”
“我……听上君讲了一会儿的经书,忍不住犯困,就……就睡着了……什么也没看清……”
她羞惭地垂下了头。
青阳子仿佛一阵错愕,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语气有些无奈:“这样啊……”
“那今晚先就这样吧。”
他转头看了眼窗外。
“快要下雨了,你回吧,早些休息。”
他说完,迈步从她身边走过,朝着她之前出来的内室走去,跨过那道门槛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转过头。
“你还有事?”
他看向始终定在那里不肯离开的她。
甄朱慢慢地转身,轻声恳求:“上君,晚上我能不能留在你这里?”
他眉头微微一挑。
“上君千万不要误会。我只要有个过夜的地方就行,门后,槛边,我是蛇,随便哪个角落都可以过夜!我保证绝不敢打扰上君的清修,等天亮了我就走!”
不等他开口,她抢着说道。
“怎的了?”他望着她。
春夏之交,山中晴雨不定,傍晚晚课还是晴空,现在已经山雨欲来,远处隐隐有闷雷之声,殿外更是旋风阵阵,穿过风口之时,发出低沉的呜呜之声,听起来有些瘆人。
甄朱望了眼窗外,肩膀微微缩了一下,低声道:“我住的地方……太冷清了……白天都没有人,晚上更是可怕……空荡荡……前几天晚上,我一个人就很害怕……睡不着觉……更怕打雷……”
青阳子沉默了片刻,说道:“不必害怕,雷电化自造物。这里是上境,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话音落下,一道闪电掠过夜空,青色的电光,瞬间照亮远处山头,很快又暗了下去。
接着又是一道隐隐的闷雷之声。
甄朱用乞怜的目光望着他,模样可怜极了。
有那么一瞬间,青阳子几乎忍不住又要心软了,只是一想到前次自己因为心软做出的导致她此刻就站在这里的那个决定,他的心肠就又硬了起来。
他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说道:“不必再多说,你快回吧,不早了,再不走,天要下雨了。”
她住的地方,是真的冷清,又旧,又大,又空旷,晚上不知道哪里就会有奇怪的声音,仿佛咕噜咕噜,虽然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但真的很吓人,而且,她也真的害怕夜雨打雷。
可是他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将她带回来放他云床上让她继续睡觉的上君了,他的心肠又硬了,开始板着脸赶她了。
甄朱不敢再悖逆他的意思,只好低声应了声是,转身朝着殿门走去。
她走几步,回头看他一下,走几步,回头看他一下,终于走到了大殿门口,最后一次回头,见他依旧立在那里,双手负后,目送自己离开,却没半点的反应。
她压下心里涌出的一阵失落伤感,咬了咬唇,开门低头匆匆离去。
……
深夜,整个山中黑漆漆的,夜空不见半点星光,风声阵阵,雷雨大作。
青阳子头一回失眠了,躺在那张云床之上,久久无法入睡。
这极其罕见。
他睡眠不多,一夜之中,通常都是前半夜打坐,后半夜合眼休憩,两个时辰就已足够,一旦睡下,立刻心境空明,元神归一,即便外面像此刻这样这样风雨大作,于他而言,和静夜和风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今夜,随着窗外风雨越来越大,闪电焦雷持续交加,他感到越来越心神不宁。
她临走前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总是在他脑海里浮现,还有那双充满了恳求之色的眼睛……
青阳子睁开眼睛,从云床上翻身而下,来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她所在的那个方向。
黑漆漆的,只有雨水如线,从窗外的檐头哗哗落下,像是一片雨水织就的帘子。
那里是一片年深日久的旧殿,几十年没有住过人了,周围荒凉,只用作存放杂物,因为收留她找人,所以广成子安排她暂时落脚在那里。
轰隆隆……
就在此刻,她住的那方向的夜空之上,又一个炸雷落了下来,闪电几乎将半个山头照的瞬间雪白。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来她回头望向自己时的那种眼神。
“不过是条蛇而已,她修行太浅,既然害怕,那就容她过上一夜,又有何妨?”
心里有一个声音,仿佛对他这样悄悄说了一句。
他觉得也不无道理,于是回身取了一柄竹骨青伞,撑开,出了炼心道舍,一袭青衣,隐没入了这漆黑的夜雨之中。
……
甄朱回到住的屋,没片刻,天就下起了雨。
她前世里就一向害怕空旷,尤其是在夜里,现在也是一样,所以特意住在一间很小的屋里,进去后,就闭紧门窗,蜷在那张用门板临时架起来的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想尽快入睡。
但是今晚的雷阵雨特别的大,焦雷一个接一个地在她头顶滚过,她双手捂耳都挡不住那可怕的声音,心跟着炸雷跳的啵啵的响,正闭着眼睛努力数羊,忽然一阵狂风扑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响声如在耳畔,甄朱惊叫一声,抖抖索索地从被头里探出头来,发现那扇门竟从墙上掉了下来,就砸在了她的床前,差点把她压住,一阵又一阵的雨水,被风卷着,从缺了的门户里倒进来似的,很快将她睡觉的地方都打湿了。
青阳子雨不沾衣,足不沾泥地来到了她住的地方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或许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她已经幻化回了原身,浑身湿漉漉的,紧紧蜷成了一团,缩在堆放着杂物的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青阳子朝她走了过去,最后停在她的面前,弯腰下去,朝地上的那条小雌蛇缓缓伸出了他的掌心。
甄朱眼睛里含着泪花,从角落里朝爬了出来,爬上了他的温暖而干燥的掌心,沿着他的手臂缠贴了上去,紧紧地缠住,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青阳子抱着湿漉漉又冰凉的她,转身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们~
☆、仙缘(十一)
路上,他由她紧紧地盘着自己,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一手稳稳地托着她身子,另手为她打伞,所经之地,脚下雨水自行劈破而分,青伞顶上,仿佛也氤氲着一道气团,将头顶倾盆而下的大雨全都遮挡在外。
他进了炼心舍,收伞,倚在殿门角落,随即步入内室,将浑身还湿漉漉的她放在了他那张干燥而整洁的云床之上,掌心轻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之上,一股柔和的温暖气团,仿佛经由他的掌心送入她的体内,沿着她身子里原本已经变得冰冷的血液,循环着,慢慢地走遍了全身。
她身体渐渐暖和,停止了颤抖,雨水和之前沾上的污泥也瞬间消失不见了,从头到尾,又变得干干净净,粉白肌肤在昏黄的灯火里泛着柔和的色泽,美丽极了。
就这样在他的目光之下,她又幻化成了少女模样,匍匐在他的云床之上,青丝覆肩,腰细臀圆,身子线条像一只美丽的玉瓶。她慢慢地睁开眼睛,转过了脸庞,容颜似雪,眉目宛转,神色中却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
“上君……”
她嗓音里透着些哑,身子动了一动,想从云床上爬起来,青阳子已微微后退了一步。
“不必起来了,你休息吧。”
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别处,温和地这么说了一句,说完就转身走了。
甄朱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那扇被他带上的门后,先是发呆了片刻,接着,心情慢慢就变得好了起来,之前那些因为电闪雷鸣而带来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影。
这一夜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中间也曾悄悄下地,赤足轻手轻脚地溜到门口偷看了一下,发现他坐在那个高高的座台之上,闭目打坐,背影沉静。
她看了一会儿,生怕被他觉察,再次悄悄回到床上,睡了下去,这一觉,中间再没有醒过,直到第二天的清早,晨光微熹,她被一阵叩门声惊醒,睁开眼睛一下弹坐起来,急忙整理好头发和身上的衣裳,过去开了门,看到门外多出了小道童听风的那张小脸蛋儿。
“朱朱!昨夜风雨好大啊,还一直打雷,好吓人,我都一夜没有睡稳觉!听说你住的地方门都坏了?吓到你了吧?”
是青阳子告诉听风的吗?
甄朱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看向他的身后,却并不见那道昨夜想必打坐了一夜的身影,心里不禁微微失落。
听风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心绪,更没觉得上君收容她在这里过了一夜有什么不妥,在他眼里,朱朱就是条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