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托向雨田的福,谢知非他们一路北上虽然废了些功夫到底没遇到那个不开眼的来打劫,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顺利的从嵩山到了平城。
谢知非他们一行人来得安静,没有对外大肆宣扬嵩山高僧下山。
然而近两百人在一起想低调也不成,加之谢知非虽不成在江湖行走却在江湖威名赫赫,偏偏谢知非藏身嵩山极其神秘,可谓是行走的目光收集机。
在谢知非他们下山不久,江湖消息飞遍了南北:嵩山那个刀枪不入的佛门高僧下山了!
如此一来,人传人口传口,填了几手盐调味以后,没几日,长江上下便知:那个降服了魔帝,让魔帝皈依佛门的高僧出山啦!
魔门众人:“……”
看热闹的人多,然而直到谢知非长什么模样的却少。
在这些人心中,能降服魔头的必然是高高高僧,长长长胡子,飘飘飘眉毛,怎么想也不会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所以,谢知非一路北上,居然没人认出来这就是他们口中的道实大师!
听说谢知非出山,寇谦之便知魔门即便有魔帝向雨田也不会安稳。
毕竟谢知非几乎是站在向雨田的肩上扬名天下,而向雨田对魔门事务管愈发见少,诸门已有各行其事的苗头。
然而魔帝到底是魔帝,魔门的第一人。
得知魔门第一人被人这么说,魔门要能冷静下来已对那也怪了。
比如说,崔浩便一点也不冷静!
寇谦之为了忽悠拓跋焘来光大道门,私下同崔浩有合作关系,为了做到信息共享以便更好的忽悠拓跋焘,寇谦之同崔浩私下时有见面。
从崔浩这些时日的神情举止,寇谦之便知道崔浩这人必然有想法!
瞥了眼翻墙入内的崔浩,寇谦之了然。
嗯,愁眉苦脸,看来崔浩这想法还很可能是背着魔帝来的!
崔浩这人,向来冷静自持,常以张良自喻。
不过这冷静在谢知非从嵩山下来并一路北上的时候,寇谦之与崔浩每次见面均能看到对方心不在焉,半点也不冷静。
若非寇谦之深知崔浩骨子里待佛门为外番,视之为敌人,不知情的人见崔浩这模样只怕还会当崔浩是得到佛门高德北上太高兴,以至于有些迷糊。
同在鲜卑朝廷为官,皆是汉人,寇谦之见此不免心软。
将早已泡好的清茶推到崔浩面前,寇谦之忍不住对崔浩开劝:“留人一线留己一路,你做事莫要太绝,否则必反噬己身。”
道门讲十全九美,然而魔门却不是。
魔门的宗旨是:我留人一线,何人留我一线!
留不留?不留!
崔浩笑了,此时的崔浩没有扮老,笑起来顿显明艳。
对寇谦之这人抱着四分怀疑的崔浩绝然不会喝寇谦之的茶,然而崔浩依旧将茶杯端在书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
当做没听到寇谦之的话一般,崔浩自言自语道:“借着帝君之威得以扬名,他到底是忍不住了。想来也是,他若不下山北上,在嵩山那个地方怎么能弘扬他自己的东西。”
说罢,崔浩又是一声冷哼。
这让寇谦之面上顿时露出了纠结。
同崔浩不同,寇谦之与谢知非深有交集,并且寇谦之坚信自己了解谢知非,就像谢知非了解自己一样!
由言行知其念想。
在寇谦之的眼中,谢知非强调佛缘,虽然担忧佛门却不会涉世过深。
如果要寇谦之来解说谢知非为何的下山的话,那便是崔浩自己做出来的事。若非崔浩怂恿这拓跋焘搞出了所谓的佛试,只怕谢知非这一辈子不下嵩山都有可能。
所以啊……
寇谦之悠然饮下一口茶汤:因果并非不存在。
随着茶汤入喉,寇谦之瞥了眼崔浩。
最近得到一本先秦练观气的秘籍,寇谦之略有小成,遇到这件便用自己新学来的观气之法看了下崔浩的气运。
只见崔浩头顶之气赳赳昂昂,却少了一分生机。
这是气运到顶开始回落的前兆。
气运生来伴人,却可被人更改,便如同星象轨迹一般。
虽难,却并非不可能。
而崔浩的气运如此雄厚,按理说应还能更进一步,此时却起了往后推的苗头,可见是因为他人之故扰乱了崔浩本该有的气运,使得崔浩如日方升的气运出现萎靡。
怕是因这几日崔浩定下来要对付谢知非的缘故。
此消彼长,崔浩若是见此下去,到最后只怕落不得好处。
到底崔浩是自己的合作伙伴,寇谦之不由做最后一劝:“道实下山怕是为了你搞出来的这个佛试,佛试一完必然会去,你莫要为难他。”
崔浩看了眼寇谦之,眼下意味深长。
这怎能算他为难道实和尚,分明是道实和尚一直在为难他!
明明同寇谦之已经商量好了,偏偏道实一出现,寇谦之就反悔了。
要不是他思维敏捷反应快,只怕这合作一事就告吹了!
明明魔帝他老人家是去种魔种的,偏偏见了道实被其迷惑,魔种不种了不说,还在江湖上落了个魔帝皈依佛门的消息!
这道实和尚分明就是他崔浩的克星!
面对寇谦之的劝解,崔浩不以为意。他手中有权又深得两代魏帝信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江湖上玩不过道实和尚便也罢了,这倒是和尚不知好歹的踏足平城之地,又岂能是他的对手,且不见对方扒一层皮他不叫崔浩叫浩崔!
当下,崔浩想到一个妙计,终于露出了消失已久、运筹帷幄的笑容:“那和尚若是只为了佛试,又何须到大同来,天师,你不懂。”
既然崔浩已经这么说了,寇谦之唯有闭嘴:他同崔浩仅为合作,点到为止便已足够,再往下,便是泄露天机。
他还想成仙人,泄露天机这样的事,还是算了吧!
进入平城后,谢知非他们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在哪儿佛考、
谢知非带着少林寺的人尽数下山来的确存了扬名的想法,并且还有方案一二三,然而通过考试成为正式的僧人才是第一步。
找人一询问:何处佛考。
众人纷纷表示:去考点!
既然是朝廷对佛门的考试,自然设有诸多考点。
只不过北魏多年崇佛,僧人众多,考过了的且不说,没考过却还想待在佛门中的人必然会再考,如此一来,每次均有不少参考的人。
当谢知非他们一行人去平城那处考点时,被这里的侍卫拦住,领取管理此地的官员,然后被告知:“诸位大师,这段日子参考人数已满,我等为你登记,你们暂住下,静待安排。”
谢知非:“……”
得了,即便换了个世界,考试也得先报名!
唯由道一声“有劳施主。”
随后一行人挨个的登记,少林寺近两百人,等登记完了已至申时。
那官员又做了几下询问,知晓这些人没有落脚的地方。
按照规定,官员便准备将谢知非他们安排在了平城外的寺庙入住。
翻看了下记载,五极大寺已住安排了不少人过去,禅房是容不下这么多人了,当下官员手一挥,让谢知非他们去八角寺中就宿。
谢知非他们去八角寺的时候是晚上,并未引人注意。
等到第二天清晨,不少人便发现:这群新来的僧人有些不大一样,这群僧人很特别!
僧人们为了修佛每日都起得很早,然而在众多佛门沙弥诵经礼佛的时候,属于八角寺的佃户却看到几十个僧人从寺里出来,跳柴担水。
连看起来约有五十来岁的老僧同七八岁大的小沙弥也在内。
八角寺下的佃户顿时奇了,这些人投在佛门之下对佛家心有敬畏,那老僧他不敢去问,只能在昙曜路过时好奇询问:“小师父,你今日不用修佛吗”
昙曜到底还小,手中只抱了一小捆干柴,闻言顿住,一颗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脑袋从干柴后支出来:“施主,小僧正在修佛。”
“可……”那佃户顿了下。
愣愣的佃户面上满是疑惑:“可小师父,你这是抱着柴火不是经书啊。”
“修佛无需空拜金佛空读经书,心有佛,心向佛,便是修行。”七八岁大的孩童抱着干柴,认真回答的模样显得虔诚又可爱。
“小僧身为菩提心有明镜,磨砺本心,挑水担柴亦为修行。”
昙曜回答的模样委实虔诚,一双清澈的眼里看不半分作假,那佃户被镇住了,口中那句不对怎么也说不出来。
直到昙曜抱着干柴离开,那佃户依旧愣愣的不知如何说。
一日如此,两日依旧,日日照常。
有人看见有人传话,在这品平城外的八角寺,明里暗里观察谢知非他们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时间一久,众人发现这些自称是少林的僧人当真不是说说,有挑水,有劈柴,有扫地……
这些少林的沙弥总能找到事情做,而且做得非常熟练,看样不像是偶尔做做,而是每日均是如此。
同八角寺中其他每日从晨起沐浴礼佛,安歇念经的沙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知非他们来了半月才收到消息后日可参加考试。
在这半月的时间里,八角寺周边的佃户不敢说自己认识八角寺中的每一个僧人,缺敢保证自己认识少林的僧人,毕竟每天都在见面。
八角寺的僧人可以做到除了礼佛什么都不管,那是因为他们均有供奉,佛寺也有私产,因而即便自己不劳作,依然可以每日礼佛。
佛在民间根基最深,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修佛反倒成为了一件难事。
它要求僧人一心向佛潜心修行,每日所做皆与礼佛有关。
然而普通人为生活奔波,苦于各种苛捐杂税,哪可能做到一心一意潜心修佛?
猛的出现这么一个什么事都干,除了不吃肉不杀生,头光光亮身青青衣看得出是僧人外,其他行事与普通人并无大差异的僧人,众人顿感惊奇。
只不过谢知非他们的修行方法到底是同如今修佛的主流不同,不少人多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
便事八角寺中的僧人也是褒贬不一,只是谢知非他们本不是八角寺众人,来这里也不过是为了佛考,八角寺中僧人并未礼会,更没干涉,由着少林寺的僧人们去了。
因而这份与众不同也多在寺庙及周边的佃户中流传,而八角寺在平城城外,并未在平城的百姓带来茶余饭后的话题。
这一切的一切直到谢知非他们参加了佛试。
为了表示自己的公正,由崔浩推动的佛试不难,却也不简单,即便不是精通佛经典籍至少也是要知晓何为佛才能通过。
遗憾的是,佛门中有不少人口中阿弥陀佛、心中美色钱财的人做拖累,八角寺、五极大寺这些作为朝廷奉养有大德讲经的寺院尚不敢保证寺中弟子尽数通过佛试,更遑论其他寺中的沙弥。
自佛试出现以来,还未曾有过哪家寺院僧人尽数通过佛试的。
如今有了:一个还不为他人说知晓的寺庙,少林寺!
佛门在北魏有极深的根基,消息一出,大同上下为之轰动!
能为了心中对佛的信仰,不远万里之遥跑到嵩山去找谢知非的,至少是认真修佛而非得过且过混日子的闲人。
这些人潜心修佛,因而对于佛试给出的题,并不觉有何难。
加之少林寺的人少,想要拿到百分百的几率便更容易。
然而这在大同王公贵族和平民走商眼中看来,那便是少林寺真方外隐寺,上到五六十岁的老僧人,下到七八岁大的小沙弥,一个不漏,都通过佛试成为了官方认证的僧人。
不容易啊!
加之谢知非他们与众不同的修佛理念和方法,一时间,少林之名不再是于八角寺周边传播,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在平城传开了去。
几乎是一夜间,大同上上下下都在讨论少林。
说的人多了,自然也就传到了拓跋焘的耳朵里。
猛的一听说还有这么个佛家流派,拓跋焘便想起来,这嵩山下来的不就是那个传说中刀枪不入独步武林的佛门大德么!
拓跋焘顿时来了兴趣:“哦?这少林的僧人礼佛居然要劈柴挑水?”
也不知是因崔浩打压太过还是什么原因,即便时常被讥讽,崔景依旧信佛信得虔诚。
少林在大同声名鹊起,崔景岂有不打听的到底:“回禀陛下,臣昨日前往八角寺,的确看到少林的僧人担水。这少林的方丈虽年轻,但有极深的佛法造诣,说来同寇天师还有渊源。”
听到说少林同自己如今信任的寇天师认识,拓跋焘兴趣更甚:“还有这方事?”
当然有!
然而崔景还没来及说话,靠前的崔浩一脚横跨出列:“回陛下,臣听闻道实是边荒之人,西行求佛时在嵩山悟道,那时寇天师亦在嵩山静修,因而同道实结为好友。”
这一瞬间,朝堂上诸人同崔景一般顿觉自己见了鬼!
崔浩居然帮佛门说话,这不是见鬼这是什么!
指望崔浩帮佛门说话,那还不如指望崔浩从魔门投身道门。
好话刚铺完路,崔浩语峰一转:“只是这道实大师既要西行求佛,却半途而废,可见这道实大师向佛之心并不金诚。”
拓跋焘:“……”
即便拓跋焘知晓崔浩对佛门抱有偏见,然而崔浩这话却说得有理有据,西行路上艰难,许多僧人还未走到沙漠便放弃,想来这道实也是如此。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当下拓跋焘便隐下了召见谢知非的心思,话题又转到了别的事上去:想一点现实的,比如说打劫隔壁的大夏!
打劫大夏能不能成功,拓跋焘的心理比较悬。
到底是自己登基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加之朝中反对之声一直不停,拓跋焘便想到了能掐会算的寇谦之,下朝后便将寇谦之召进宫中掐算掐算。
寇谦之一进宫,开天眼看了下拓跋焘。
远观气势恢宏近看蓬蓬勃勃,怎么看都是蒸蒸日上心想事成的极佳气运。
嗯,不用算了。
寇谦之毫不犹豫道:“此战必胜!”
得到这话,拓跋焘松口气便同寇谦之聊起了无关朝廷决策的小事。
这男男女女聊天不分性别,所在不外那些在平城流传来去的八卦。
只不过陛下和天师聊天的话就不能说是八卦,拓跋焘管着叫了解平城民生,管窥全豹,知晓北魏百姓!
寇谦之也不点破拓跋焘那点小心思,认真的听认真的聊。
然而话题到了谢知非这边的时候,寇谦之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陛下这话听来,怎么有几分像是将道实当做了骗子?
道佛之争是一回事,自己同道实私交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寇谦之在同谢知非相较之后,心中隐隐更倾向于儒释道合流。
更何况寇谦之心胸坦荡,在拓跋焘暗下表示对所谓的道实大师不屑一顾时,寇谦之淡淡道:“陛下似对道实西行止步嵩山一事有所误会。”
拓跋焘‘噢’了一声,想到眼前这人才是与道实有长久接触的人,面带疑惑:“莫不成这其中还有缘故?”
寇谦之点点头:“贫僧与道实相识后曾询问他为何止步嵩山。道实直言其在少室山下密林参禅时,见嵩山形如莲台,聆听佛言,心有所感。”
房中香烟阵阵,袅袅绕绕。
道人仙气飘飘,声若隐现。
只见青衣道人缓言道来,让人不由向往寇谦之口中僧人:“道实说,东方人视西天为净土,西天人视何处为净土,可见净土不在乎东西南北,而在其心。”
拓跋焘闻言不语,垂下眼帘,眼眸一片晦暗:“……”
寇谦之叹了声:“道实说他已明悟本心,所在皆为净土,无需西行。自此道实便隐于嵩山,今北上平城想来意一是为了佛试,二是来此一见平城佛法。”
房间陷入安静,拓跋焘保持着安静敛眸的的姿态,安静自在,也不知所想为何。
一炷香灭,最后几缕香烟飘散。
拓跋焘长吸口气,似在捕捉那最后一缕檀香:“朕没想到,天师竟会为佛门中人说话。”
合作伙伴太疯狂,只能靠自己留后路的寇谦之认真道:“虽道不同,让贫道与道实引为知己,易地而处,道实亦会如此。”
能得道门天师如此肯定,那便不会作假。
在屋外的崔浩将寇谦之恨得牙痒痒:他借着崔景之话将道实这贼和尚从拓跋焘感兴趣的名单上剔出来,这寇谦之眼巴巴的赶着加上去。
他这么辛辛苦苦到底是为了谁,难道只有他受益了不成!
吃里扒外!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
崔浩在心理将寇谦之骂了一遍,将拓跋焘骂了一遍,将谢知非骂了七八遍,随后便听到拓跋焘年轻富有朝气的声音传出:“如天师这般说来,那道实大师并非浪得虚名,而是有真本事傍身。”
接着便是寇谦之隐隐有笑意的声音:“不但有真本事,道实的本事当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