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下意识地重复道:“拉斐尔?”
“嗯,”波提切利示意男孩先帮自己回画室取颜料,转头看向她道:“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困扰,我只是没有想到达芬奇没有回来。”
她没有想到日后被称之为画圣的那个孩子还这么小,三四岁的样子看起来纯真又亲切,却和大师两个字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也许他的出身你可能不太接受,”波提切利也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是个犹太人,而且还出生在耶稣受难日。”
犹太人?耶稣受难日?
海蒂忽然想起来,当初在他们前往米兰的时候,达芬奇和自己谈论过这件事情,还喟叹着这个时间有多微妙。
“这个孩子有这样的血统,日后想要被更多人认可,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波提切利注视着那小小的身影道:“但如果他选择的是基督而不是异教,兴许还有用。”
海蒂的神情变得颇为复杂。
“我会给达芬奇写信的。”她低声道:“但愿他可以把他留下来。”
从前在乌菲兹美术馆里,她有听闻过和这孩子有关的许多事情。
八岁丧母,十一岁丧父,因为犹太的身份一度自嘲‘在哪里都如同异类’,成年以后沉湎于无数情人之间,委托者一度需要拜托他的情人才能请的动他。
——这些天才几乎都有童年时的情感缺失,而且成年以后也都有不同反应的情感问题。
如达芬奇一样逃避否认,又或者如拉斐尔一般滥情。
好在……他现在还是一个软乎乎的小男孩,一切悲伤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不是吗?
海蒂注视着小男孩在旁边踮着脚帮忙递着东西,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微卷的头发。
柔软的如同羽毛一样。
小桶见她有意亲近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和他的父母许诺,以后让他长期在我的工坊里做学徒,也不用太担心。”
“还是要读些书才好。”海蒂喃喃道:“只学会画画,可能会错过许多东西。”
她忽然再次想起了达芬奇。
这种情绪有些微妙,明明是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的,但是还是会无意识的又把念头拐到他身上,便如同有什么在牵引着一般。
葡萄藤的事情需要至少几个月,她决定用更多的时间来处理和工坊有关的事情。
出于各种原因,她希望能够扩招一批女工,分别把她们送到米兰和佛罗伦萨的工坊里。
海蒂倾向认为,每个群体的存在状态,都会影响到个人的直接发展。
如果她能够用更宏观的方式改善女性的生存,未来自己的存在也许会更加的稳定。
这里的女人都穿着高台鞋,走起路来几乎都要摇晃不稳,实在是碍事又无意义的存在。
海蒂直接联系了从前认识的裁缝,开始设计一种更加廉价和柔软的布鞋。
她决定以‘工作需要’的名义推广这种布鞋,让更多的姑娘能够解放双脚,以自由而灵活的状态来接触这个世界。
布鞋的鞋底不厚不硬,既不会让人硌的脚疼,又能保持足够的灵活性。
海蒂在把样品之一送给了德乔,后者在试穿之后发出了惊喜的声音:“怎么会这么轻——我的天!”
她几乎是确认着双腿是否存在一般,绕着那被扔在地上的高台鞋跑了两圈,简直可以蹦起来。
“可是……”德乔有些迟疑:“大人,我真的可以穿这种鞋子吗?”
“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在工作方面的要求,我需要我的手下行动的足够迅捷。”海蒂温和道:“不用解释太多其他的东西。”
女仆欢呼了一声,扬起快乐的笑容来:“终于不用压着步子端东西了,真感谢您!”
试验于葡萄藤的药物已经有好几种宣告失败——
它们要么对药物毫无反应,要么就被毒到连茎叶也全部发黑烂掉。
剩下的三四种里,有一种药物见效的速度最为明显,而且似乎并没有什么副作用——它是先前给达芬奇用来画画的硫酸铜溶液,冰蓝色的溶液华美而绚丽。
被喷洒了稀释过的硫酸铜溶液的植物,会在很快时间里有明显的康复,而且斑点和波纹也消退的颇快。
海蒂在注意到这点的时候,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周密的记录,还画了一个五角星标注重点。
先前在与众人开会商谈的时候,她已经仔细吩咐过,被染上霉叶病的农户注意其他庄园动物和客人的往来,也再帮助他们在健康和患病的藤架之间做了隔离。
眼下能保下多少是多少,但真正要试验这种溶液的无毒性,要等到明年八月葡萄成熟之时才可以。
至少在今年,她恐怕要留在佛罗伦萨与众人一起过圣诞节了。
听宫里的人们说,被送去梵蒂冈的小利奥,在两年前就成为了大主教,如今虽然只有十岁,但也有无数的名门望族前来杜卡莱王宫商议订婚的事情。
还有他的妹妹,据说已经和教皇英诺森八世之子定了婚约,再过几年长大些了,就会遥遥的远嫁过去。
出于谨慎考虑,海蒂开始凭借越来越多的化名来开设新的生意,而原先最开始在西区购下的纺织工坊则正式三合一兼并为工场,以更加有组织性的方式来雇佣更多的人。
她现在可以在佛罗伦萨买到自己创立的品牌颜料,紫色颜料的价格开始疯狂下降,听说有波斯商人一度想砸掉他们的店铺。
同样的,她还可以在米兰买到自己的工坊产出的布料与长缎,口碑和质量都相当不错。
佛罗伦萨渐渐有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走出家庭,用自己的双手建立更加体面的生活。
高跟鞋的热潮开始渐渐退散,连带着女工用的布鞋开始无声无息地流行起来。
小拉斐尔常常来到这里,有时会昂着头听波提切利讲课,有时候则帮海蒂处理简单花纹的绘稿,虽然是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存在,但也会努力地负担一部分的工作。
有时候海蒂看着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小家伙,会想到自己小儿子年幼时的样子,笑的怀念又温柔。
果然还是有可爱的小孩呀。
波提切利并不会询问太多与米兰有关的事情,更多时间是拉着她一起观看舞蹈或者戏剧,然后坐在院落里一画就是一整天。
这儿也住了一些其他的被赞助者,但绝大部分看到他的画时都会感觉到隐秘的自惭形秽,基本不会过来凑个没趣。
他们有时候会一起谈论某个戏剧,不时笑的前仰后合,旁边的小拉斐尔则踮着脚努力帮老师填补一些色彩,又或者画些花草作为点缀。
这样的气氛确实放松又自然,让人由衷的喜欢。
当海蒂又一次过来找他们聊天的时候,波提切利说了几句忽然望向了庭院的入口,神情有一些讶异。
拉斐尔停下了画画的动作,好奇地看了过去:“先生,他是谁?”
达芬奇疲倦又坚定地走了过来,在看向她的时候表情有些复杂。
他注意到了波提切利和那小男孩的存在,内心有些犹豫和不满。
但在看向她的时候,又好像其他的情绪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达芬奇?你怎么过来了?”海蒂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去迎接道:“家里那边还好吗?”
“阿塔兰蒂已经把萨莱送回去了,家里的事情有他照看着,”达芬奇由于是连夜骑马过来的,此刻声音都微微有些沙哑:“我是来……见你的。”
波提切利心领神会的把还在专心画画的小拉斐尔连人带画笔一块抱走,给他们两留私人空间。
海蒂没想到他真的会过来找自己,有些无奈的垂眸道:“你不用思考太多……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终于把那小混蛋送走了,她回去一定要好好感谢阿塔兰蒂。
“我隐约觉得,你在生我的气。”达芬奇注意到她称呼和距离的变化,却也不敢贸然去靠近她,只放低了声音道:“我希望能重新得到你的信任……海蒂,我不是那么愚钝的人。”
她扬起笑容看向他,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达芬奇感觉到她并没有真的放下那些防备,只低头拿出了一束有些被压扁的黄水仙,叹了口气想要把它扔掉。
海蒂下意识地唤住了他,低头把那束扁扁的花束接了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
达芬奇怔了一下,露出小孩般的笑容。
“我会变得更好的。”他神情颇为认真,仿佛担心她再次匆匆离别一般道:“请多给我一些时间。”
她静默了几秒,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再……等等看吧。
然而达芬奇并不知道该如何追求一位女性。
他虽然从前接过不少贵妇人的订单,处理别的事时也都算井井有条,但这种需要不断拉近距离的事情,反而笨拙的有些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如果是对待萨莱,或者其他他喜欢的事物,最容易表达情感的事情就是花钱。
买各种亮闪闪的缀饰,买华丽又柔软的披肩,又或者是价格昂贵的宝石银烛台。
他笨拙又固执,无法像其他油嘴滑舌的男人一般变着花样的表达爱意。
可海蒂……她显然不需要太多的礼物。
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靠近她。
所以在达芬奇发觉波提切利也在这里的时候,他简直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波提切利不光从罗马完成了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归来,成为更加有身份和地位的资深画家,身边还多了一个小男孩。
更古怪的是,海蒂虽然对萨莱冷淡而保持距离,可在见到那个男孩时反而会笑容温柔,甚至会主动去亲一亲他的脸。
达芬奇一开始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怀疑阿塔兰蒂分析的那些事情都是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