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痘的接种比海蒂想象的要简单一些。
她原本就知道这其中的大概原理,如今用死刑犯做实验也还算方便。
天花和牛痘不是同一种病症,但可以被同样的抗病原抵御。
所谓牛痘,其实是感染在牛身上的一种疱疹状病毒,同时也会传染到与病牛有接触的人体身上。
而养牛场工人在得过这种病症以后,再去接触天花病毒时就如同打过疫苗一般,死亡风险会有明显的降低。
海蒂当时在确认相关抗性的时候,一度联合佛罗伦萨学院的生物学者进行共同研究——可惜现在的显微镜在很多方面的功能都颇为原始,大部分人还是跟着她的观点和想法进行分析。
实验室的葡萄藤已经被移植到了实验园区里,有专人帮忙看守和培育,大概再过四五个月就可以开始确认果实的毒性。
达芬奇这些日子忙着教导小拉斐尔如何画画,以及间接性地帮忙看顾一下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米开朗琪罗。
他和波提切利都有些好奇这个男孩和海蒂的关系,但也对他颇为友好。
海蒂自从在仆人口中得知了小米同学日日被鸽的惨痛经历之后,决定亲自下一个雕塑的单子——
少年显然颇为警惕,但在收到定金的时候开心的简直能跳起来。
按照合同,他需要天天去后院里进行石像的雕琢,旁边还有侍者帮忙清理灰尘碎石,以及不断地补充干净的清水。
比起过去暗无天日的学徒经历,这已经是极大的改观了。
米开朗琪罗不清楚这位夫人为什么让自己来宫里完成雕塑,但一投入进去就会进入忘我的状态,叮叮当当地能拿着小刀和小锤从早忙活到晚。
他对人体轮廓的认知清晰而又深刻,不但能够勾勒出饱满又紧实的肌肉,在完成手指、五官等细节的塑造时,也能独树一帜的找到许多富有情绪的细节。
时间一长,波提切利和达芬奇就会凑在旁边观望,不时还讨论一些关于肌理和轮廓的细节,同时也不吝于直白的赞赏。
少年有时候能意识到两位大师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而且似乎还在夸奖自己的作品。
他努力不露出窘迫的神情,一面又暗暗加快了速度。
“米基,为什么在做胳膊的时候,你这里选择挖出一个凹点?”
“这个锁骨的位置原来是这样……我画平面人物的时候还奇怪来着。”
“海蒂还真是很有眼光啊,她将来估计也打算做赞助者了吧?”
“你不一直被她赞助着么?”
“我没有——我和她是合作关系!”
少年渐渐开朗了一些,甚至会小声回答一些问题,听见夸奖时还会露出羞赧而难为情的表情。
他的雕塑虽然速度较慢,但哪怕只是出来一个雏形,也可以让人看到无数的亮点——
连小拉斐尔都会颇为认真的在旁边记录学习,还跟他请教各种问题。
渐渐地,连领主也会过来查看一眼,也再度下了一笔雕塑的订单。
以色列王大卫的塑像采取的是一种古老的艺术理论——对立式平衡。
这出自古希腊雕塑家波流克烈特斯,通过一种不对称的站姿来表现身体的重量与平衡。
男孩由于年纪太小的缘故,其实在很多地方并不算有把握。
但他的身后总是站着两位长者,不吝于知识和经验的分享,甚至还跃跃欲试的想拿凿子自己上。
当达芬奇与波提切利为某一个部分争论不休的时候,拉斐尔会悄悄递给米开朗琪罗一个苹果,笑着示意他可以休息一会儿。
不管怎么说——能够得到美第奇家族的赞助,他的日常开支总算是有着落了。
海蒂并没有太多时间去观察一个雕像的漫长塑造,她继续往返于囚牢与实验室里,确认疫苗的稳定性。
第一批和第二批接种过牛痘疫苗的死刑犯都没有太大的排异反应,而且在接触完天花病人的衣物以后也没有出现病死的情况。
等这项技术足够成熟之后,她得找其他平民进行施种——
自己的身体在年幼时就已经被注射了多个抗体,显然是无法再有什么参考效果的。
她定了定神,在纸上又写了一行注释。
绝对不能……贸然的推广。
要把它公然的藏起来,让人们去主动的找寻它。
海蒂对人性一直有颇为清晰的认知——
人群总是狂热的,不理智的,同时又是易煽动的。
不管她是行善还是行恶,最终的导向都未必会印合她的初衷。
这亦是圣经被许多信徒追随的原因。
神与世人,其实在许多时候并没有差别。
即便目的和行为都是想要救万人于水火,最终自己可能反而被投石而死。
她轻叹了一口气,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海蒂,葡萄藤那边生长情况都还算良好,”达芬奇询问道:“今天又有农夫来求药,还是不给吗?”
“不要给,再等几个月。”海蒂不假思索道:“确认完毒性之后再说。”
达芬奇开门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摞书。
“你在实验室里都呆了三个月了——也该偶尔下楼晒晒太阳。”他把参考资料放在了她的手边,从书中抽出了一副棋盘:“来休息一下么?”
海蒂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一副国际象棋的棋盘。
“好啊。”她笑了起来:“不许让着我。”
这个时代显然还没有‘王车易位’的打法,士兵在开场时也只能走一个格子。
她没有暴露自己对某些规则的无知,而是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列奥纳多的下法。
皇后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而且似乎也不存在士兵抵达底格以后飞升为皇后的下法。
……这倒像是个奇妙的历史节点。
如果不是后世有多位杰出的女政治家在欧洲历史上书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恐怕棋盘里也不会流露出对女性的敬意。
有些东西……还是需要自己争取才可以。
“checkmate.”她把马放在了黑格上,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对方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
不对……这个用意大利语是怎么说来着?
“scacco-matto?”达芬奇用主教吃掉了她的士兵,还算轻松的化解了困局:“问题解决了。”
海蒂皱眉思考着下一步的解法,忽然听见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呆了两秒,在抬头的那一刻忽然与桌脚旁的一双小眼睛对视上——
老鼠!
是老鼠!!
她甚至还没有尖叫出声,就直接跳到了凳子上,连声音都扬高了许多:“列昂纳多!!”
列昂愣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那小老鼠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扭头就钻回了木柜底下。
老鼠老鼠是老鼠!!!
海蒂这时候简直没法下地,就差跳到桌子上从窗口逃出去了。
她简直一秒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呆,偏偏还不确定那黑色生物下一秒会从哪里冒出来。
“你先站在那里——需要我帮你找点嗅盐来么?”
话音未落,又一道黑影从另一处蹿了出来,还吱吱地叫了两声。
“列奥——纳多!!”
“我来处理……”达芬奇找来了扫帚,把柜底和许多角落全都清扫了一遍,吱吱乱叫的老鼠就跟滚珠一样到处乱跑,也有两三只直接从窗口跑掉了。
海蒂站在椅子上努力不要尖叫出声,但是脸色都苍白了许多。
人类的强大与脆弱是极其靠近的属性。
也许在战争和宫变前都能面不改色,可真要亲手捻起毛毛虫和老鼠,又好像能要了半条命去。
等这一阵子骚动结束了,列奥纳多才打开门开窗通风。
他扭头见她还躲在椅子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用害怕的……它们不会咬伤你。”
海蒂飞快地摇了两下头,仍然不肯从椅子上下来。
她亲眼看见那疯狂的小东西简直跟闪电一样窜来窜去,光是油腻的黑色毛皮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海蒂……等下我让仆人来处理这儿。”列昂纳多站在了她的面前,把手出来道:“我们先下楼,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