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门弟子中有不少人还知晓灵芮此人,即便不知道,碰到修为境界如此高深,气质还异常灵动出尘的女修者,也不会不理会其所询问之事。更何况,灵芮想要询问的,是大多数门内弟子都知道,甚至于亲眼目睹过的。
少时,灵芮便知晓了事情的经过。
她笑着谢过告知自己的那名修者,转身离去,藏在袖口下的手握紧了拳头。
玄温。
他又想做什么。
还是说,那应霜平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灵芮眼底有厉色闪过,不再在此地多留,朝着丹岩峰的方向掠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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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岩峰内。
端坐在灵泉池中的孟亦的如同一尊玉石雕,被灵泉滋润着的手腕上的皮肤白到不正常的地步,像灵泉池一旁被浓郁丰沛灵气影响而变成的灵石一般,有种光滑剔透的非活物的美感。他散开的柔顺青丝也在那灵气雾气蒸腾之下,黑如墨,背部发梢的位置向下不断滴落着晶莹的灵泉之水。若不是仔细看,还以为盘腿端坐在那里的,是一尊灵石砌成的假人,精致至极。
“滴咚滴咚——”
孟亦发梢上凝结的灵泉之水落入池中的声音在洞府中显得格外响亮。
一旁始终凝视孟亦的玄温同样动也不动,只有灵泉水滴落的声音,是不是打破洞府内的沉静寂寥。
许久之后,孟亦凝了雾的睫毛忽然微微动了动。
即便是如蝉翼颤动般的微小幅度,玄温也立刻捕捉到,他负手,不动声色地朝前行了一步。
果然,接下来,孟亦便缓缓睁开了眼。
这是他已从无我之境中脱身出来。
孟亦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经过之前几日深陷的无我之境的感悟,他丹田内凝聚的灵气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接下来,只要他或者潜心闭关,或者忽然感知到天地间的一线玄妙之意,便可以水到渠成的突破大乘期,成为渡劫期修者。
玄温神情不变,难以窥探他的情绪,孟亦却知道他应该是满意的。
如何能不满意,如今所有人、所有的一切事物,都按照他定好的轨迹朝前前行着,几乎没有偏差。
孟亦起身,脚踏虚空,走出了灵泉池,淡声道:“你所享受的,便是这种随意掌控别人之感。”
玄温勾唇,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弧度:“并非,我所享受的,只是看着你。”
孟亦并不理会他话中之意,驱动灵力散去浑身水雾,启唇道:“那只蠢鹅呢。”
“它会影响你闭关进阶。”
言下之意,玄温将它关了起来,在孟亦进阶之前,不会将它放出来。
孟亦看他:“我不准备立刻进阶。”
尽管经过一次无我之境的感悟,他体内的灵气已经到了可以突破的临界点,却终究不是极限。
修者进阶之时,如果有心无力,资质受限,有些修真之人甚至在灵力还未曾达到临界点便靠着外界丹药的作用,提高成功率,强行进阶。反而言之,若是修者资质允许,在突破的关头上多加积累,将丹田内的灵气积累到极限,对之后的境界修炼影响颇深。在同一境界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前后两者的差距,后者在对战之中,明显占了上风。
为何有些修者可以做到越阶斩杀,便有这些因素在其中。
在灵泉池中,灵气奔涌,冲刷体魄,孟亦打坐修炼的过程中,很有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立刻进阶。
因此此时他从无我之境脱离后,便立刻走出了灵泉池。
他自然要做那积累到极限的人。
“无妨,”玄温道,“如你所愿。”也如他自己所想。
两人之间的对话看起来极为寻常,仿佛相交已久的友人一般自然,然而只有他们各自心中清楚,此刻的平静不过是镜花水月。
越是了解玄温本人的为人,孟亦便越是深深地感知到,他只是一个疯子。
没有那个正常人会如此费尽心思培养一名修者,并且宣称期待他杀死自己。
见玄温没有带自己离开洞府的打算,孟亦便未放在心上,盘腿席地而坐,闭眼缓慢地积累着腹中灵气。
灵气已经到达临界点,还要强行向其中输入灵气的感觉并不好受,孟亦却丝毫未表现出来,仿佛一切疼痛都是稀疏平常。
他早已习惯的事物,又何止是这一点两点。
孟亦打坐片刻后,睁开眼,轻呼一口气。
玄温道:“你这样做是对的,这里的灵气过于充沛,以你目前的状态,一个不慎便会直接进阶,修者对灵气的控制至关重要。”
这也是他未将孟亦带出洞府的原因,他期许看到孟亦对灵气的控制能掌握到什么地步。
孟亦又呼出一口气:“你很闲。”
玄温不置可否:“鸿衍宗已经没无甚需要我亲自插手去管的事情,养了这么多修者,总该派上各自的用场。”
孟亦目光落在前方平静无波的灵泉水上,平静道:“在你的眼中,世间万物是否只分为有用和无用。”
“涵儿,你错了。”玄温眸中有执魔的情绪一闪而过,“在我眼中,世间万物分为你和其他。”
语罢,四周归于平寂。
“滴咚滴咚——”一旁金丝木枝叶上的水珠忽然接连落下,声音清脆悦耳,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晶莹,水面晕开一圈圈波纹。
少顷,孟亦道:“这么说,你自己属于其他。”
“你说是,便是。”
孟亦不再理会他。
就在这时,玄温指尖微动。
山脚下有人求见。
与其说求见,不如说意图硬闯。
然而,丹岩峰并不是那么好闯进来的,更不要说那试图闯的人还仅仅只是元婴期的修者。
元婴期,去了宗门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修为不俗,境界高深的大能,甚至可以做一方小宗门的宗主,然放在玄温眼前,却弱小的不值一提。
那是他一根手指便可以捏死的存在。
不过方才孟亦与玄温说了许多话,玄温心情尚且算是不错,并没有理会山脚下的来人,也并未驱使自己分身去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丹岩峰峰下企图硬闯之人,便是从同门弟子口中得知九曲峰之人被玄温带走了的灵芮。
灵芮此人,当初收她为徒,只是觉得或许能用得上她罢了。
灵芮知晓玄温不会理会自己,更不会通过自己的求见,于是便没有任何通报的想法,来到丹岩峰山脚下,便想直接向上而去。丹岩峰之上的禁制并非摆设,灵芮也深知此事,但是此时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
五十年前,便是玄温联手其他二人,将柏函哥哥一顿磋磨,如今,他又将柏函哥哥带走,无论灵芮如何猜测,都不认为他会做什么好事。
于是,她才如此急色匆匆的赶来丹岩峰,试图硬上主峰。
丹岩峰的势力非常强大,玄温手下可用之人数不胜数,然而只有最强悍的几人可以得到允许,出现在丹岩峰,但是只能居住在其他附属峰头,不能踏上主峰。玄温这次出关后,下令,只有在他说需要的时候,这些人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
主峰上,里里外外只有孟亦和玄温两个人。
烦扰丹岩峰之人,如果他设下的禁制都阻挡不了,那么这大千世界中,也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的人了,让他们守着主峰也无甚用处。
因此,灵芮企图硬闯,却没有人前去阻拦,左右她根本闯不进来就是。
求见和硬闯都未果后,灵芮站在了主峰山脚下,声音哑然:“玄温,如果您对我和师兄还有一丝师徒的情分,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磋磨他。”
之后,灵芮不再说话,只一直站着,大有不等到孟亦,誓不罢休的气势。
玄温并不在意,也没有对她下手的打算,他专门留下的活口,都是看众——每一个觊觎孟亦的人,都会看到,他才是和孟亦站在一起,到达顶端的那个人。
洞府内打坐的孟亦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潜心控制着灵气进入丹田的速度。
两天过去,灵芮依旧守在山脚之下。
玄温若想驱赶她,不过挥挥手的事情,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这两日格外平静,灵芮手持炎月鞭,等在山脚下,一言不发。
丹岩峰作为宗主居住的主峰,其上的灵气自然浓厚得很,大概是由于心性十分坚定的缘故,灵芮这两日仅仅只是站在这里,境界竟然隐隐有松动之感。
第三日。
就在灵芮痛恨自己无能为力,每次都无法为孟亦做些什么时候,一道惊雷忽然在她面前响起。主峰的结界因为这道惊雷而显现出了透明的躯壳,四周的树木花草也受到殃及,许多被摧毁成了焦黑的碳,只有站在那里的灵芮,毫发无损。
如此看来,就好似这道惊雷是完好无损的灵芮的攻击一样。
灵芮可能并不知晓,玄温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方才那一下尽管没有对他所设下的屏障造成任何损伤,但是那一击,一定是飞升期修者才能拥有的攻击威力。
有趣。
玄温去查看山脚下有何异状,自然不会忘记留一个自己守在孟亦身边,去山脚下的是分身,守在孟亦身边的是本体。
玄温移至山脚下,不过片刻之事,然而,就在他的分身到达山脚之际,山上的洞府内,却忽然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
那人影快速出击,一拳扬起剧烈风暴,朝着玄温而去。
玄温抬手,正欲接招,却忽然感到四周的空间似乎被人扭曲,察觉到这一点,他立刻将视线转向孟亦的方向。
果然,孟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孟亦睁开眼,眼前的黑色人影,却是应霜平。
应霜平引爆应家秘宝,成功成了假飞升期的修者。
命盘被引爆后,他才知晓,原来引爆秘宝,实则是在短时间内将其与修者融为了一体,修者也会拥有操控命盘的能力。
玄温强悍如斯,也有飞升期的修为,却并非仙人,应家秘宝本是上界下来之人遗留下来的仙器,若是修为一般的人使用,自然造不成任何威胁。而应霜平现在修为暴涨至飞升期,又与命盘融为一体,驱使它之后,便能短时间与玄温相抗衡。
这才能寻到机会,用命盘扭曲时空,将孟亦带出丹岩峰。
玄温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出去看看也好,不过,你会想要回来的。
很快,我就会接你回来。
另一边,不过几次眨眼之间,应霜平便带着孟亦,利用身上的命盘和自己飞升期的修为撕裂数道空间裂缝,出现在了鸿衍宗千万里之外。
尽管如此,应霜平依旧不敢停下步伐,趁着自己还有气力,一刻不停地朝着西陆而去。然而,他之前铲除程家,才经过数场殊死搏斗,如今修为暴涨的时限已到,行径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无奈之下,应霜平只好寻了一处隐秘之地落下,驱动命盘,扭曲空间,暂时隐蔽了两人的气息。
应霜平看向全程平静的孟亦:“师兄,我所剩时日无多,如今已是穷弩之末,你离开东陆吧。”
他引爆应家秘宝,到今天已经是第三日,这意味着,他尚且留存的时间,连一日都不到。
孟亦淡声道:“为何帮我。”
“因为师兄,也帮过我。”应霜平笑了笑。
他的仇已报,玄温让他做的事情,他也尽数做到了,他们已经两不相欠。
如今自己性命垂危之际,所做的决定,与当初的交易无关,不过由心使然。
“师兄,我要死了。”
真好,他还以为二人真的再无相见之日。
孟亦闻言,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应霜平凝视他的眉眼,与他面对面,将自己的头试探的靠在了孟亦肩头,又快速移开。
做完这个动作,应霜平释然地笑了出来,叙述故事一般,缓缓开口,思绪混乱地说着过往种种:“我刚来鸿衍宗之时……其实,那五十年里,我每天都有去看师兄。师兄不知道,我也很苦恼,九曲峰被下了禁制,我每次都只能守在山脚下,等师兄会不会忽然兴起,出了禁制去看看下面的灵田,十次中能有一次看到师兄,便已经是幸事,师兄真是太懒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笑容羞涩:“我多希望,自己真的是你的师弟。我年幼笨拙不知变通,使不出术法便急的团团转,师兄笑的温朗,劝慰我,告诉我使用术法正确的运转方法……”
他性格阴郁不与人交流,师兄拉着他的手,认真严肃地教授他在修真界中也有许多为人处世之道。
他修炼小有精进,雀跃着想要与师兄分享,却打扰了打坐中的师兄,师兄未责罚他,而是摸着他的头,笑说做的不错。
……
修真寿元绵长,后来的时光平淡幽静,无比安恬。
最可笑的是,所有想象中的美好事物都是发生过的事实,而现实的结局却如此仓皇无奈。
最初便是从欺瞒开始的,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絮絮念中,应霜平的身体逐渐失去力气,假飞升期的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路跌落,直到他身上再无一丝灵力,虚弱无比。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应霜平将一只木簪放进孟亦手心,笑着哽咽道:“师兄,对不起。”
随着应霜平闭上眼的动作,他整个人化为了尘埃,消散在了天地之间,与此同时,命盘制造出的空间也在顷刻间消失。
于应霜平而言,这一生全都是假,虚妄缥缈,如浮萍无根,唯有那几载童稚纯然的少年时光是真,是刻在神魂深处的滚烫印迹,温暖灼目到令人想想便几欲煽眼泪下。
孟柏函是圣洁的信仰,也是密不可宣的旖旎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