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医院豪华病房的客厅里。
梁丽华靠在沙发上,脸上的泪痕兀自没有干。
孟寻海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却被她推开了。
她闭着眼睛低下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从脸颊上滑了下来。
孟寻海连忙拿出手帕要给她擦眼泪。
梁丽华把他推开,自己扯了纸巾去擦。
孟寻海在妻子身边坐下来,想揽住她的肩膀,梁丽华站起身,坐到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她擦一下止不住的眼泪,指着里间病房,压着声音说:“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是要把儿子害死才能满意吗?”
梁丽华又恨又疼,捂着胸口,泪流不止。
当听说孟梁观昏倒在溪山后,孟寻海的心里也很后悔。
可是,想一想,阿观都这么大的人了,生意场上也是一个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男人,怎么就不能狠狠心把那个女人丢开呢?
孟寻海靠在沙发上,闷闷地说:“一个男人,掌控着这么大的公司,至于为了一个女人就这样寻死觅活吗?”
梁丽华看着自己朝夕相伴了几十载的丈夫,失望地摇了摇头,说:“是啊,如果当初你能有阿观的千万分之一,我们的那个孩子也不至于……”
梁丽华没有说下去,捂住眼睛默默吞声。
孟寻海走过来,弯腰揽住妻子的肩膀,柔声安慰,“好了,丽华,你也别难过了。那件事是我不好,这件事也是我不对,等阿观醒了,我去向他赔礼道歉。”
梁丽华肩膀一扭躲开他,“你怎么道歉?”
她看看病房那边,压低声音说:“现在人都没有了,道歉管个屁用?”
好修养的梁丽华平生第一次骂人,却是对着自己的丈夫。
孟寻海郁闷地坐下来,揉着额头说:“我总觉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别看那丫头长得柔弱,其实野草一样皮实,她可是很懂得怎样保护自己,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因为救治不及时,难产而死呢?”
其实,梁丽华也有疑惑,以她对岁初晓的了解,小丫头虽然外表是无辜无害的样子,其实相当的有主意,除了在阿观身上,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
小姑娘刚来孟家的时候只有14岁,就可以把父母留给她的两套房产和一处盆景园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在孟家住了将近四年,在学校里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负责的,梁丽华给的钱,她都单独存在了一张银行卡上,到后来离开孟家去念大学的时候,就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所以,虽然外面都说她是他们家养的小孤女,其实,她一直都是坚强独立的。
这样的孩子,不像是会把自己置于危险而无能为力的人。
梁丽华感觉奇怪,只因为这几天阿观一直昏睡不醒,她忙于照顾儿子,还没有来得及去溪山那边调查。
现在听孟寻海这样一说,梁丽华擦擦眼泪,说:“调查也是我去。就你……”
她失望地看了孟寻海一眼,说:“就怕你会像四年前那样,调查出真相也是把白的抹成黑的,黑的洗成白的。”
孟梁观坠崖的实情,梁丽华也是这半年才知道的。
孟寻海不仅瞒住了孟梁观,也瞒住了她。
所以,这一次梁丽华绝对不能让孟寻海再插手。
孟寻海不敢再跟妻子争,不过,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你说岁家丫头怀的孩子真的是阿观的?”
梁丽华点点头,“我觉的小丫头不可能做出对不起阿观的事情来,孩子十有八九就是咱们家的。”
一听梁丽华这样说,孟寻海愣怔了好久,喃喃道:“还是双胞胎……”
梁丽华也叹气,“我现在只希望那个可怜的丫头没有事……”
说着说着,梁丽华的眼泪又下来。
孟寻海帮她擦着眼泪说:“你也不要说得太绝对,如果人真的已经死了,咱们就都不要再提起。如果人还活着……”
孟寻海紧了紧唇角,“我觉的还是给孩子做个DNA,再决定要不要告诉阿观。”
梁丽华听孟寻海这样一说,用力把他一推,起身就去里间病房里照看儿子了。
孟梁观其实早就醒了,他的知觉恢复,听觉,视觉也都已经回来了。
父母在病房外面的对话,他也听的一清二楚。
他只是不想醒过来。
睡着,尚且有一晌暖,醒来,只有彻骨寒。
他知道自己不能仅凭一位老人的话就判定她的彻底离开,他只是再没有勇气去问。
这样不管不问,他尚且可以给自己一个痴梦,如果一切证据清楚明白地摆到眼前来,他不自信还可以有再受一次的体力。
他不敢去,梁丽华却替她去了。
到晚上,梁丽华从溪山回来。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给他带来了一条瘦骨嶙峋的狗。
妈妈语气温柔地说:“坟边捡的,都快要把自己熬死了。”
他也快要把自己熬死了。
他跟岁初二得的是同一种病。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没有什么可以期盼。
那一刻,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觉着四大皆空,就连自己,其实也只是一团空气。
不,空气也算不得。
空气之中尚有浮尘,他的心里,只有无边无际冰凉彻骨的虚空。
第二天,林明旭来看他。
那时候,林明旭已经改回了原来的名字,叫徐清风。
他知道客人来了,却依然躺在那里没有睁眼。
徐清风告诉他:“死很简单,困难的是,该怎样让她当年拼了全力护下来的这眼睛,这耳朵,再替她看一看春花秋月,听一听鸟叫蝉鸣。”
徐清风走后,他依然闭着眼睛,窗户外面秋阳里的最后一点蝉声,却颤颤巍巍地传了进来。
一开始是一只,接着两只,最后好像来了很多很多只,那蝉鸣渐渐连成线,汇成片。
他被那蝉鸣织成的透明的网布托起来,轻轻地漂浮着,送到了今年夏天清凉河上的那艘小画舫上。
灯火温柔,他看见她依然坐在那里,团扇轻摇,鬓边一颗玛瑙艳如樱桃。
她转身看见他,嫣然一笑,抬手给他递来一盏清茶……
他安安静静地躺着,眼泪从眼角淌下来,又湿又凉。
第二天,他吃了三天以来的第一口饭,梁丽华起早熬的一口米汤。
看着妈妈鬓角新增的白发,和恹恹地趴在床角的岁初二,他知道,他应该重新给自己寻找一个魂灵的归宿了。
……
时光荏苒,光阴易度。
转眼已经是3.5个四季以后。
孟氏实业集团总裁办。
新来的文书小如忐忑不安地站在肖主任的面前,紧张到把工装套裙的衣角都揉皱了。
时间又过去五分钟,肖主任终于抬起头来,他把那份发言稿递给小如,叹口气说:“孟氏的忌讳,你这篇稿子算是都触全了。”
小如连忙双手接过来,翻开一看,短短一千五百字的文稿上面,被肖主任用红色中性笔圈圈点点地指出了十几处错误。
小如仔细去看,“山川,明晓,溪水,岁岁,初心……”
小如不能明白,这都是很普通的字眼啊,而且用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合适啊?
小如懵懂地望着肖主任,愁的眉头都皱起来了,“主任,麻烦您教教我啊,我真不明白错在哪里了!”
肖主任起身去接杯水,又拿过那份文稿说:“文稿写得还是很不错的,逻辑清楚,文笔也流畅。其实也不能怪你,毕竟你才来没多久,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
肖主任拿着签字笔,指着那几处红圈里的字眼,耐心指点着:“你记住,在孟氏,山、溪、初、岁、晓,哦,还有云、水这几个字,都是大忌,无论是发言稿还是日常公文往来,可以避免的就尽量用别的字眼代替。”
好奇怪的避讳!
小如不能明白,“主任,为什么呀?”
明明都是很平常的字眼啊!
“少问为什么?”肖主任把文稿还给她,“我再跟你解释一遍,等于把那些字又重说了一遍,我犯了忌,一样会砸饭碗。”
肖主任的语气和态度都很严肃,小如吓得不由吐了吐舌头。
等她拿了稿子刚要回去修改,门外杂沓的脚步声突然传了进来。
办公室里的人一下紧张,就连肖主任都不由站了起来。
这时候出去绝对会迎头撞上,小如立刻就退到了一边角落里。
不等肖主任走过去,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人还都没有进来,一匹毛发金黄,脸上还有一道伤疤的大狗先冲了进来。
小如最害怕狗狗,不由又往旁边躲了躲。
肖主任连忙走过去帮那只大狗打开了总裁办公室的房门。
随着那条大狗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小如看一眼都会紧张到手心冒汗的总裁办公室,外边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进了门。
进来的都是公司高管,他们应该是刚从一场会议上下来,一边走还一边兀自讨论着什么。
现在,原来的孟氏集团已经被分成了两块。
老孟总孟寻海掌管着孟氏地产和旅发等新兴项目。
小孟总孟梁观则把被孟寻海摈弃的他爷爷一手创建起来的电子、纺织等制造业包揽过来,成立了孟氏实业。
通过几年的发展,孟氏的这些传统制造业在小孟总的手里重新焕发了生机,市场份额逐年增加,到今年已经独占了清城制造业的半壁江山。
那位因为手段果决,风格雷厉,却笃信佛理,而被人送外号“修罗佛子”的小孟总孟梁观也成为了业界传奇。
小如入职孟氏实业不到一个月,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位传说中的顶头boss,如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来,她大着胆子偷偷抬眼去看。
只见那些精英大佬多数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唯独为首的那一位……
为首男子身材颀长清瘦,皮肤冷白,眉深目刻,唇线菲薄。
他理着紧贴头皮的寸发,露着额角一痕旧疤,穿着一袭白色立领中式苎麻衬衫,搭配黑色棉麻长裤,气度飘逸凌然,恍若世外谪仙,又如佛子入凡。
男人气场过于强大,小如只偷偷看了一眼就慌忙低下头去。
等小姑娘视线一低就看见了那只肤色冷白犹如玉质的手,修长手指间拈着一串通体乌黑的佛珠,母珠下面坠一颗鲜红玛瑙。
随着那有力的脚步,那颗红如血滴的玛瑙一翘一摇,就随着主人进入了里面的总裁办公室。
直到总裁办公室那两扇黑沉沉的红木门扇关闭,小如犹自面红耳跳。
怪不得人送外号修罗佛子,这位总裁,也太帅!太独特!太个性了吧!
小姑娘还在发呆,肖主任把文稿递给她,小声提醒:“还不快点去改?文稿就是这位等着要的。”
小姑娘不敢再说话,拿了文稿急匆匆地就出了总裁办的门。
小如是直到一个月以后,集团职工公寓落成,她作为单身职工跟市场部大张总的秘书刘娜分到一起成了舍友,才知道了肖主任说的那几个忌讳字眼的来历。
那一晚,小如犹如听天书一般把那个故事听完,手里的一杯芋圆珍珠奶茶都冷掉了。
“那么……”小姑娘眨眨眼,“那位小岁太太是真的死了吗?”
“应该是吧,”刘秘叹口气,“董事长太太亲自去调查的,回来以后,趁着咱们boss还在昏迷,就把那几个字定为了公司的禁忌。”
邮件是群发的,除了孟梁观的邮箱,公司其他人都收到了。
梁丽华说得很清楚也很严厉,有关云水溪山的业务无论损失全部停掉,以后不准再接那边的任何业务。
“岁初晓”三个字被划了重点,成了禁忌之中的禁忌。
梁丽华还说,如果有人提起,一次扣除年终奖,第二次就直接卷铺盖走人。
小如听得后背发凉,轻轻咬了咬舌头,又问:“那有人触犯过吗?后来都怎么样了?”
“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