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整是个十足的吃货,一听说大兄要做美味儿,登时把刚才的疑问抛之脑后,一颗心窍都被美味给堵死了,立刻说:“好啊好啊,大兄,咱们快走!”
杨兼并着杨整,还有小包子三个人进了膳房,此时正是下午,膳房里冷冷清清,膳夫们扎堆儿在一起侃天,眼看着有人走进来,立刻站起来作礼。
膳房里的膳夫衣着都是统一的,能看得出来,其中有一个官阶比较大,从衣着来看是主膳下大夫,仅次于主膳中大夫,乃是膳房中的第二把手。不过主膳中大夫一般都不做事儿,只是负责管理,因此这个主膳下大夫才是膳房中实际的老大。
灶台上干干净净,食材和佐料都给收拾了起来,杨兼走了一圈,便对主膳下大夫说:“劳烦你,兼想要一块猪肉,还有理膳的佐料、食具。”
那主膳下大夫也不知道在想甚么,眼珠子转的飞快,恭恭敬敬的应承下来,去拿了杨兼要的东西,“嘭!”一块猪肉扔在灶台上,却是一块十足肥的边角料!
再看主膳下大夫拿来的佐料,也是一些极其简单的佐料,但凡上一点子功夫的酱料,全都没有拿来,器皿也只是一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器皿。
杨整一看便怒了,那主膳下大夫态度虽看起来恭敬,但分明只是假恭敬,区区一个下大夫,不过四命的官员,竟敢刁难隋国公世子?
杨整刚要发怒,杨兼已经抬手拦住他,杨兼不傻,反而精明的厉害,他心里有杆秤,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主膳下大夫的意思?
这主膳下大夫如此猖狂,区区一个四命的下大夫,竟然敢对隋国公世子,未来的隋国公不敬,其实也是有道理的,因着这个主膳下大夫,乃是大冢宰宇文护提拔的亲信。
宇文护十足喜欢主膳下大夫的理膳手艺,对他宠信有嘉,因此别看他只是一个下大夫,区区四命,换算出来也就相当于六品,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作为宇文护宠信的厨子,也是如此的无法无天,平日里横着走,没人敢与他作对,可见宇文护的势力之大。
这主膳下大夫如此对待杨兼,其实还有一个缘故,仍然是宇文护了。
昨日里杨兼口出狂言,让小皇帝和大冢宰二人去捕鱼,杨兼用这样的鱼做成了香烤鱼豆腐。哪知道宇文护吃到香烤鱼豆腐,不只是没有生气,反而大为赞叹杨兼的手艺,说杨兼有胆识,有谋略,而且理膳的手艺比主膳下大夫还要厉害。
主膳下大夫害怕失宠,今日见到了杨兼,可不是要报复杨兼一把么?
杨兼笑了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是个老好人儿,对杨整说:“二弟,这食材便够了,足足的够了,而且肉肥一些,做出来的更香,还要多谢主膳下大夫呢。”
主膳下大夫满脸不屑,他便不信了,这边角料的大肥肉,能做出甚么精美的膳食来?再者说了,这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酱料、散盐、琥珀饧,他也不信了,还能烧出甚么天上仅有底下绝无的美味儿来?
杨兼好脾性的卷起袖袍,掖好衣摆,面带微笑的说:“再者说了,倘或有一条狗无端端的跑过来咬你,作为人,难道你也要咬回去不成?”
杨兼虽然在和杨整说话,但目光却看着那主膳下大夫,主膳下大夫脸色登时僵硬起来。
杨兼保持着微笑,闲庭信步的走过去,站在主膳下大夫跟前,继续说:“不过啊,有的时候……”
“啪啪!”杨兼说着,拍了两下主膳下大夫的肩膀,嗓音幽幽然:“兼的确会变成一条疯狗,咬回去……你走运了,我今儿个想做人,你也好好儿的,做个人罢。”
杨兼的话莫名其妙,但听得主膳下大夫后背一寒,嗓子有些发紧,咽唾沫都不利索了。
杨兼说完走回去,竟然还净了净手,似乎是嫌弃主膳下大夫的肩膀太脏,净手之后,仔细的擦干净,一丝不苟。
其他膳夫们昨日听说隋国公世子做了一道香烤鱼豆腐,大出风头,今日便也想见识见识,全都靠拢过来观摩。
杨兼素来不是小气之人,也不怕他们偷师,便大大方方的开始理膳,将那偏肥的边角料猪肉拿过来,肉切成小丁,然后倒了一些油将肉丁煸香。
杨兼动作利索,用的食材只是边角料猪肉、几枚香菇、数个鸡子,倒上酱料,加上佐料,将煸香的猪肉丁和香菇丁一起炖,又放入了几个煮熟的、白白软软的鸡子。
趁着这个空当,杨兼又找到了一些稻米,将稻米饭蒸熟。这蒸米饭也是有讲究的,不只是淘米的讲究,蒸米饭之前,还需要将洗净的稻米静置一会子,让水分均匀的吸收到稻米心里去,如此一来蒸出来的米饭,软糯又弹牙,不太糟烂,也不会太硬咬不动。
杨兼所用的食材十足简朴,理膳的步骤也不怎么讲究,但很快香味便出来了,酱汁呈现深琥珀色,甜咸适中,煸的喷香的肉丁在酱汁之中翻滚,白生生的鸡蛋也过上了琥珀的颜色,炖的入味儿,杨兼最后将汤汁一收,不过也不要收的太过火,毕竟这汤汁可是宝贝,还要浇在米饭上吃。
杨兼将蒸的粒粒分明,米香十足的稻米饭盛出来,然后将煮熟的酱汁浇在米饭上,撒上满满的肉丁和香菇丁,最后放上一颗切开的鸡蛋,鸡蛋外皮琥珀,蛋黄金灿,热气腾腾,一碗香喷喷的卤肉饭便新鲜出炉了。
“好香!”杨整老早便闻到了香味儿,眼看着卤肉饭已经出锅,深吸了好几口气,忍不住感叹起来。
浓郁的卤肉酱汁,配合着白生生的稻米饭,这一大碗卤肉饭,肉量满满,而且正如杨建所说,这卤肉饭绝不可以用太瘦的猪肉,经过烧制,肥肉的油香完全进入了汤汁之中,卤肉的汤汁才能如此饱满喷香,浇在米饭之上,简直便是一种享受。
别看食材简单,但这么一碗卤肉饭,有肉有饭,解馋顶饱,而且卖相十足,最主要的是,绝对美味儿。
杨兼盛出两碗,小碗递给小包子杨广,大碗递给二弟杨整,两个人迫不及待的食了起来。卤肉的汤汁收的恰到好处,沾染在米饭上,异常下饭。别说这一碗有满满的肉丁了,就算只是卤肉汤汁拌米饭,两个人也能足足吃上好几大碗!
卤肉饭的香味飘散在膳房中,膳夫们起初还以为杨兼只是一个假把式,没成想做出来的膳食却如此喷香,他们虽没有尝到,但只要闻一闻,也足够想象这卤肉饭到底有多美味了。
主膳下大夫听着膳夫们赞叹的言辞,似乎听不下去了,愤愤不平的大步离开了膳房。
主膳下大夫刚走,三弟杨瓒便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张蜜香纸,大踏步走进来,嗅了嗅鼻子,感叹说:“好香。”
杨整捧着碗,也没甚么形象可言,大口扒拉着米饭,合着撕碎的肉丁往嘴里送,含糊的说:“三弟你来了,快快!大兄做了卤、卤肉饭!好吃!快尝尝!”
杨瓒将手中的蜜香纸交给杨兼,杨兼笑着说:“三弟不愧是才子,这么快便写好了?为兄看看。”
杨兼“信誓旦旦”的展开蜜香纸,低头一看,眼皮轻微跳了一下,果然,三弟不愧是才子,写个文章如此华丽晦涩,杨兼默默的读了两句,看的似懂非懂,不动声色,轻微咳嗽了一声,笑着说:“交给二弟,让二弟亲测一番,便知效果如何了。”
“亲测?”二老杨整迷茫的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捧着大碗,一只手拿着筷箸,嘴角还挂着卤肉饭的酱汁,奇怪的说:“亲测甚么?”
杨瓒把蜜香纸交给杨整,神神秘秘的说:“你看了便知道。”
从刚才开始,杨兼和杨瓒就神神秘秘的,杨整好生奇怪,他不忍心放下卤肉饭,仿佛这只碗放在案几上便会自己飞了一样,干脆抹了抹嘴巴,只是将筷箸放下,一手托着卤肉饭的大碗,一手拿过蜜香纸,哗啦一声展开。
杨瓒带来的蜜香纸,原是送给齐人落雕都督斛律光的回信。信上大意写着……
小贼偷盗了巨鹿郡公的财币,如此可恨,便该扒皮抽筋,将他的肉剁成肉泥,将他的骨头搓成灰!大周与大齐素来交好,因此巨鹿郡公的事儿,便是我们的事儿,这点子举手之劳不必费心。我们已经将偷盗的家奴抓起来,将他的肉剁成肉泥,下油锅烹炸,合着酱汁熬煮,又放入了香菇和鸡子,熬煮成了一碗浓浓的汤汁,做成了卤肉饭。为了表达恭敬,回信的使者特意奉上一碗人肉卤肉饭,还请巨鹿郡公、落雕都督笑纳、品鉴。
“卤……卤肉饭?”杨整读着读着,眼神不可抑制的盯着手中的卤肉饭,只觉嗓子眼儿发凉,喉咙滚动,震惊的说:“这……这肉不会是杨老四罢,大兄你甚么时候把杨老四剁成肉泥了……呕……”
杨整说着差点子吐出来,手一抖,卤肉饭的大碗便掉了下来。
小包子杨广正好吃完一小碗卤肉饭,因着他个头小,一小碗已经足够饱人,虽意犹未尽,没有尽兴,但小肚子都鼓了起来。他眼看着杨整突然要扔卤肉饭的碗,赶紧一步跑过去,“嘭!”两只小肉手一接,稳稳当当接住卤肉饭的大碗。
杨整看着那封回信,胃里叫嚣,差点子吐出来,却惹得杨兼和杨瓒大笑不止,杨兼说:“看来三弟的回信很是精彩。”
杨瓒摆手说:“不不,还是大兄的人肉肉泥剁的好。”
杨整听着他们二人互相恭维,喉咙更是抖,真的几乎吐出来,小包子杨广无奈的摇摇头,奶声奶气的说:“二叔叔,这肉是方才主膳下大夫找来的,如何可能是人肉鸭!”
杨广一语点醒梦中人,杨整恍然大悟,是了,这猪肉是主膳下大夫找来的,怎么可能是杨老四的人肉呢?险些子给忘了。
杨整后知后觉,看着笑得如此欢畅的杨兼和杨瓒,说:“大兄,三弟,你们合起伙来诓骗于我。”
杨瓒笑着说:“谁叫你呆!”
杨兼笑眯眯的说:“这怎么能算是诓骗呢?只不过想用二弟亲测一下,这卤肉饭的效果。”
杨兼之前说他突然来了灵感,无错,灵感便是如此。
落雕都督斛律光说杨老四是他的家奴,摆明了是怕杨兼知道杨老四的真实身份后会不放人,便找了个借口,说杨老四是他的家奴,而且偷盗了东西,所以斛律光十分生气,要把他抓回去剁成肉泥。
杨兼的灵感便是顺水推舟,你说剁成肉泥,那好,我们便代劳剁成肉泥好了!如此一来,肉泥送回去,杨老四扣留下来。
这营地之中,必然还有北齐的细作眼线,只要杨兼把戏演真,那细作自然会绘声绘色的把杨老四变成肉泥的事儿传达给斛律光。
杨兼拍了拍杨整的肩膀,说:“二弟啊,你仔细想想看,杨老四身上的肉,有这么肥么?”
杨整果然仔细想了想,杨老四身材高大匀称,的确……没有这么肥的肉膘。
杨兼忍不住又笑起来,说:“嗯,还是肥一点儿好吃。”
杨瓒写了半天书信,早就饿了,杨兼为了犒劳三弟,立刻给他盛了一大碗卤肉饭,浇上浓香的酱汁,随即对老二杨整说:“二弟,人肉的,还吃么?”
杨整傻笑一声,说:“吃!大兄做的,甚么也得食!”
杨兼做了一大锅卤肉饭,管饱,而且还有余量,便将剩下的卤肉饭分了分,给阿爷杨忠送去做“下午茶”。杨兼还特意让人送了一份给大冢宰宇文护,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教那主膳下大夫如何做人。
营地里的贵胄们都食到了杨兼所做的卤肉饭,那滋味儿别提了,分明只是酱汁饭,也没甚么名贵的食材,但异常下饭,配着稻米饭,那叫一个香!连汤汁都不能放过。
一时间营地都传开了,这隋国公世子所做的卤肉饭,其实里面加了一些秘密的调料,而这个秘密调料是甚么,便不得而知了……
最后剩下来一些卤肉饭,杨兼让人打包起来,装在精美的大漆食合里。现在天儿热,还用冰块镇着,怕坏了,毕竟从原州到北齐怎么也有几百公里的路程。
杨兼遣了人,按照杨瓒写的回信,带上这么一盒子卤肉饭,便百里加急的给落雕都督斛律光送去了。
杨瓒说:“也不知斛律光看到这封书信,会不会气的撅过去。”
杨兼摇着腰扇,一派轻松的说:“斛律光可是齐人悍将,一直与我方周旋不下,倘或斛律光气的撅过去,人主还要感谢于兼呢。”
酒足饭饱之后,杨兼还有正事儿,将卤肉饭的锅咔嚓了咔嚓,把最后一点子酱汁倒出来,一滴不剩,毕竟浪费可耻。
众人看着杨兼的动作,眼皮一跳,杨整迟疑地说:“大兄是不是没食饱,都怪弟弟食得太多了。”
杨兼笑着说:“并非是为兄没有食饱,这最后一点子剩儿,是我给咱们老四准备的。”
杨瓒说:“杨老四?”
杨兼温和一笑,十分体贴的说:“都把杨老四剁成肉泥了,总该让他自己也尝尝罢?”
杨广:“……”好体贴的父亲。
稻米饭也只剩下一点点了,还有点子巴锅,铲下来不少锅巴。杨兼把卤肉汤汁倒上,大发慈悲的给杨老四加了两颗蛋。
于是众人便端着卤肉饭,跟着杨兼前往杨老四的营帐去。
虽杨老四如今乃是隋国公世子的结拜弟亲,但那架势一点子也不像弟弟,反而像是个囚犯,营帐门口有人把守,别说出来,便是有人送饭进去也需要盘查。
杨兼悠闲的打起帐帘子,笑着说:“小四儿,为兄来看你了。”
杨老四看到杨兼,脸上就跟翻书一样,立刻露出傻呵呵的笑容,憨厚又结巴的说:“好好好、好香!香!”
杨兼把卤肉饭放在案几上,推给杨老四,笑着说:“这是为兄亲手做的卤肉饭,来小四儿,快尝尝看为兄的手艺。”
杨老四略微有些狐疑,不着痕迹的打量了杨兼好几眼,不过还是点点头,一脸很是欢心的模样,拿起筷箸开始食卤肉饭。
杨老四起初只是敷衍的吃一口,哪知道这一口下去,口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子香味,咸甜适中,咸香浓厚,酱汁之中弥漫着一股子油香,肉丁、米饭、酱汁合在一起,缠绵至极,登时打开了味蕾,简直让人食髓知味。
杨老四吃了一惊,筷箸的动作快了不少,一口一口的吃着卤肉饭。
杨兼抱着小包子坐在杨老四对面,笑眯眯的托着腮帮子看杨老四吃卤肉饭,感叹的说:“小四儿便是不一般,你们看看,这吃相,便是好看的紧,斯文,像是个文化人。”
杨老四食的正香,突听杨兼话里有话,筷箸都停顿了下来,也不知是继续吃好,还是不再吃好。
杨兼没有继续追问杨老四的吃相,很善解人意的换了一个话题,将一张蜜香纸放在案几上,推给杨老四,说:“小四儿啊,你老家来信了。”
那蜜香纸可不就是北齐落雕都督斛律光令人送来的信么?
杨老四的目光在信上扫了一下,立刻收回来,傻笑着说:“世、世世世子……”
他一句话还没结巴出来,杨兼已经纠正说:“唤大兄。”
杨老四的脸皮僵硬了一下,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傻笑说:“大大大大、大兄……这、这——小人不、不识识字啊!”
杨兼和善的说:“无妨,不识字也没事儿,为兄只是知会你一声,那齐人斛律光想要把你抓回去剁成肉泥。不过不必担心,为兄已经想了一则妙计,把你的肉泥……”
他说着,指了指杨老四手边的卤肉饭,继续说:“已然送回了齐人的邺城去。”
杨老四一口卤肉饭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俊美无俦的脸皮更加僵硬,明显看得到他唇角短促的抽搐了两下。
杨兼拍了拍杨老四的肩膀,一副知心好哥哥的模样,说:“无妨,从今儿个起,你便安安心心的留在大兄身边罢,为兄罩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