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郡公!信送来了!”
巨鹿郡公府中, 亲信高举着蜜香纸,擎着一只大漆食合,快速从外面冲进里间, 一路高声大喊着,路过的仆役和亲随连忙让开道路。
坐镇在郡公府中的, 正是巨鹿郡公,号称北齐落雕都督的斛律光!斛律光复姓斛律,乃相国之子, 早年便有威名,但凡上战场,几乎是无往不利,更有常胜将军的美称。
如今的斛律光四十五岁左右,别看他已然这个年纪, 但身子骨依然健朗的很,驰骋疆场从不输给任何年轻之人。
斛律光眼看着亲信跑进来,“噌”站起身,催促的说:“快!快把信呈上来!”
亲信立刻将蜜香纸呈上, 斛律光狐疑的说:“漆合中所装何物?”
亲信说:“这……小人也不知,那周人的隋国公世子说, 这漆合中装的是送给郡公的见面礼, 郡公只要读了信,便知道这合中是甚么东西了。”
见面礼不见面礼的, 斛律光并不在乎, 立刻展开蜜香纸快速阅读。只见斛律光屏气凝神, 铜铃一般的眼眸赫然睁大, 唇边的胡子茬也快速的抖动了两下, 似乎不敢置信, 眸光反复的跳动,在短短几行蝇头小字上看了数遍又是数遍。
“郡公……?”亲信眼看着斛律光的表情,有些不确定,小声出言询问。
斛律光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仿佛褪色一般,渐渐苍白了一些,喃喃的说:“隋国公世子竟然说,已经代为将那‘贼子’剁成肉泥了。”
“甚、甚么?!”亲信也吓了一跳。
斛律光反应过来,连忙对亲信说:“快打开食合!”
“是是!”亲信立刻将大漆雕花的食合打开,这漆器十足讲究,乃木胎所制,木胎轻便,因此大漆食合拎起来并不会沉重。木胎外面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红色大漆,每一层大漆刷上之后都要等待完全干透,然后再次刷上新的大漆,直到大漆累积成厚厚的一层,随即在厚厚的大漆之上雕花,变成浮雕。倘或工匠的手艺不够,只要雕错一丁点儿,这几十层的大漆便算是白刷了。
精美大漆食合摆放在斛律光面前,亲信连忙上前,依言将食合的盖子打开,“咔嚓——”一声,伴随着轻响,盒盖一掀开,滴滴答答的水迹顺着盒盖倾泻流下。
大漆食合中原本放了很多冰块镇着,但因着天气热,从原州到北齐,几百里距离,冰块怎么可能不化。大漆食合中的冰块,早就化成了水,滴滴答答的流下来,滴落在郡公府的地毯上。
“甚么味道……臭的很!”亲信打开食合盖子,一股子臭气迎面扑来,从食合之中直接窜出,打在亲信的脸上,亲信登时屏住气息,还以为是甚么毒气,定眼一看,却不是甚么毒气,而是食合中的菜色!
那菜色自然是杨兼亲手所制的卤肉饭,只不过经过这些天的颠簸,夏日天气又炎热,那点子冰块根本不够用的,卤肉饭早就变质了。原本深琥珀色的卤肉饭颜色沉淀的更加深沉,已经趋近于黑色,肉丁、肥肉交缠在一起,切开的鸡子也给颠的散了黄,金灿灿的蛋黄稀烂的铺在卤肉饭上,和深色的酱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缠绵绵不可分离。
卤肉饭变质的气味儿十足浓郁,一股子馊臭的气息直冲而出,弥漫在整个郡公府的大堂之中。
斛律光方才堪堪阅读了书信,上面是京兆第一才子杨瓒的手笔,可谓是言辞切切,情真意切,活灵活现的娓娓道出杨兼是怎么善解人意,将偷盗的贼子仔细剁成肉泥,做成这碗卤肉饭的。
因而斛律光乍一看这碗卤肉饭,整个人颤抖,一阵打飐儿,差点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郡公!郡公当心啊!”亲信赶忙来扶斛律光。
斛律光很快晃回神来,不愧是见过大仗阵之人,眯了眯眼睛,说:“我问你,安排在原州的细作是如何回报的?”
“这……这……”亲信眼看着那碗发臭的卤肉饭,虽他没看到送回来的书信,但结合细作的回报,也大抵猜出了一二。
亲信哆嗦的回话说:“原州细作回禀,那隋国公世子的确做了……做了肉泥饭,唤作甚么卤肉……卤肉饭,据说是用了秘制的香料。整个原州猎场的人,无论周人皇帝,还是周人士兵,上上下下全都食了卤肉饭,这……这恐怕便是……便是大王的肉泥啊!”
“可恶!!!”斛律光狠狠拍了一掌案几,他似乎再也站不住,歪歪斜斜的坐倒在席上,倚着三足凭几,这才堪堪稳住自己,胸口急促起伏,粗喘着说:“可恶周人!竟然对大王不利,我要将这些周人剁成肉泥!!”
“郡公,”亲信连忙劝阻,说:“郡公不可啊!那些周人不识得大王的身份,郡公为了营救大王,又只是……只是说大王乃是郡公家中的一名家奴,在于周人眼中,大王不过流民尔尔,倘或如今用兵,大王的身份公之于众,我堂堂大齐的兰陵王被剁成了肉泥,给周人分食,大王怕是死不瞑目啊!”
……
杨兼给杨老四送去了一碗卤肉饭,留下杨老四抱着卤肉饭的碗气的浑身打飐儿,很快便带着两个弟弟,抱着便宜儿子离开了。
众人出了杨老四的营帐,全都进了杨兼的营帐,杨瓒蹙眉说:“大兄,弟弟实在不明,大兄为何如此在意杨老四这个流民,还偏偏要和他结拜,再三试探。齐人的落雕都督也拐弯抹角的来求这个流民,杨老四……到底何许人也?”
杨兼施施然的坐在席上,招手让弟弟和儿子也坐下来,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杨兼不急不缓的倒了一杯水,端起慢慢的呷,仿佛杯盏中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甘美的琼浆玉饮一般。
杨兼笑眯眯的说:“不瞒三弟,为兄这般煞费心机,这杨老四的确不是普通人,而是齐人的……兰陵王。”
“兰陵王?”杨瓒满脸惊讶,脸上的表情一瞬间空了,仿佛被打满了空格,大约怔愣了一会子,随即缓缓的说:“兰陵王……是哪号人物?”
杨兼丢给三弟一个没文化真可怕的眼神,却闻“啪嗒!”一声,小包子杨广正在饮水,听到“兰陵王”三个字,差点子将手中的水精杯给扔在地上,饶是杨广眼疾手快,水精杯还是砸在了案几上,差点砸碎。
不为旁的,杨广可是“过来人”,虽他眼下只有四五岁大小,但他见过的世面儿绝对比杨瓒要多,兰陵王这个称谓如雷贯耳,大名鼎鼎,杨广又怎么会忘记呢?
只不过如今的兰陵王还不如何出名。
兰陵王姓高,名唤高素,字长恭,因此被人称之高长恭,他还有另外一个族名,乃是族中长辈为兰陵王所起,名唤高孝瓘。兰陵王乃是北齐贵族,排行老四,文襄帝高澄的第四个儿子,他之所以对杨兼说自己姓杨,想来也是因着和杨广一个心理,谎称与杨兼同宗,必然会获得杨兼的好感。
高长恭生在北齐贵胄,乃是北齐的公族之后,但兰陵王此人,勉强算是“大器晚成”之人。他本人早年的仕途经历并不如意,完全没有家中兄弟要好,一直“默默无闻”,官职大抵相当于五品左右,直到不久之前,高长恭才受封成为兰陵王,正式被朝廷启用。
身为当世人的杨瓒,没有听说过兰陵王这么一号人物,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不怎么奇怪。
老二杨整听到大兄说“兰陵王”三个字,登时一震,收拢了傻兮兮的憨厚表情,眯起眼目,沉声说:“大兄,那杨老四便是兰陵王?!”
杨瓒奇怪的说:“怎么,二兄知晓兰陵王此人?”
杨整难得沉默下来,随即点了点头,脸色阴沉至极。
杨瓒更加奇怪,二兄平日里看起来呆头呆脑,总是一副憨厚傻兮兮的模样,谁都能戏弄二兄两把,从未有如此严肃的表情。
杨整终于再次开口,说:“此次潼关之战,齐人启用的便是新将兰陵王。”
在来到原州狩猎之前,隋国公杨忠和二儿子车骑大将军杨整正在潼关打仗,近年来北周和北齐干系恶化,连年征战,一直处于交锋的状态,杨整此次在潼关遇到的劲敌,便是兰陵王。
杨瓒听罢惊讶的说:“能成为二兄的敌手?”
杨整表情肃杀,微微颔首,说:“无错,这兰陵王,往日里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前不久乃是第一次交手,但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将才,用兵如神,而且亲自领兵,杀敌必前,十足的英勇无畏,虽是齐人,但到底令人敬佩。”
能让杨整如此夸赞之人,绝非凡品。
杨瓒目光微微晃动,似乎在想甚么,突然又说:“嗯?二兄既然与兰陵王交过手,那为何一直没有认出杨老四便是兰陵王?”
杨整摆手说:“三弟你有所不知,这兰陵王每每上战场,必然……”
他的话还未说完,杨兼微微转着水精杯,笑眯眯的说:“戴面具。”
杨整惊讶的说:“大兄,你如何得知?”
杨兼是现代人,自然得知,虽兰陵王在这个年代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新人,但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兰陵王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仅是因着兰陵王面容俊美,位列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更是因着兰陵王的骁勇和神秘。
据史料记载,兰陵王上阵必戴面具,有些人解释说,可能是因着兰陵王太过俊美,怕人晃神。也有解释说,可能是兰陵王仪容精致,并不魁梧,在当时的北齐非男子俊美的标配,因此才戴上面具“遮丑”,总之众说纷纭,面具也给兰陵王平添了一股子神秘感。
杨兼并没有回答杨整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杨广坐在一边,尽量降低存在感,却多看了杨兼一眼,当真是奇怪,如今的父亲竟然知晓还是默默无闻的兰陵王……
杨整点头说:“的确,我与兰陵王曾有对阵,但对方一直戴着面具,并未看清容貌,不只是兰陵王本人,他所带的骑兵精锐,一个个都会头戴鬼面具。”
杨忠和杨整在潼关与兰陵王交战,乃是第一次交手。当时齐人的落雕都督,常胜将军斛律光因旧疾复发没有出战,杨整还以为这次战役他们十拿九稳,但没想到的是,齐人竟然杀出了一个年轻的新将,一路所向披靡,且像疯子一样不要命。
杨整说:“这兰陵王野性难驯,倘或不是他缺少应敌经验,恐怕我与阿爷都要在他手中吃亏。”
兰陵王初出茅庐,潼关一战大放异彩,不过高长恭本人前期仕途不顺,这乃是第一次上战场,所以经验不足,到底抵不过杨忠和杨整,杨整埋伏了兰陵王的骑兵队,将兰陵王打成重伤,就在大战告捷之际,小皇帝宇文邕却叫人从京兆传来了加急文书,召集杨忠和杨整回朝,原因无他——打猎!
杨瓒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叹气说:“人主坏事!倘或没有人主急招,阿爷与二兄必定大获全胜!”
杨瓒是个才子,但也是个“愤青儿”,有时候心思细腻,但有的时候也口无遮拦,这会子他便毫不遮掩的斥责了小皇帝宇文邕。
杨兼笑了笑,说:“你这般斥责人主,先不说恭敬不恭敬,顺阳公主可是人主之妹,倘或叫顺阳公主听到你这般骂她兄长,便不怕心上之人不欢心么?”
杨瓒脸色一僵,听出杨兼是在调侃自己,但坚持说:“人主做的不对,弟弟怎可趋炎附势?”
杨兼摆了摆腰扇,笑着说:“三弟啊三弟,你还嫩了点。”
杨瓒一脸奇怪,不知杨兼为何如此言辞。
杨兼极为悠闲的说:“三弟有所不知,人主哪里是不知道阿爷与二弟即将大获全胜,而急招兵马回朝?人主正是因着知道阿爷与二弟即将大获全胜,才会如此焦急,急招兵马回朝的。”
杨整和杨瓒登时都被杨兼搞糊涂了,杨整挠了挠后脑勺,杨瓒则是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唯独杨广,板着肉肉的腮帮子,眯起眼睛,再次多看了杨兼一眼,没成想父亲竟看得如此通透。
杨整说:“大兄,你都给弟弟搞糊涂了!”
杨兼也不着急,解释说:“此去潼关,这战役是谁安排的?”
杨瓒一口回答:“还能是谁安排的?这朝中大小事务,全都是大冢宰宇文护总领,自然是宇文护安排的!”
三弟杨瓒这么一说完,登时有些卡壳,似乎恍然大悟,“哎!”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说:“我怎么没想到!”
二弟杨整则是傻笑说:“大兄,三弟,你们在说甚么啊,我甚么也没想到啊!”
杨瓒没好气的瞥了一眼杨整,说:“二兄这般呆板,如何做兄长的,不如咱们换换,我做兄长,你做弟亲。”
杨整笑着说:“那可不行。三弟你是弟亲,为兄可以让着你。”
杨瓒撇了撇唇角,说:“谁叫你让着!”
杨兼见他们扯得远了,便拉回主题,说:“如今朝中大小事务,五官听令天官,大冢宰又是天官之中的第一把手,无论是民生还是战役,这个朝廷,都是宇文护说了算,这次阿爷和二弟出征潼关,也是宇文护的命令,对也不对?”
老二杨整点头,说:“对。”
杨兼又说:“宇文护权势滔天,已经不可用只手遮天来形容,朝中最怕甚么样的人?并不是最怕单纯的坏人,有句话说得好啊,“不怕反派坏,只怕反派长得帅”,倘或宇文护只是单纯的坏,早已被人剁成肉泥,怕就怕在,宇文护不只是坏,而且有真才实学。朝廷里的人不仅怕他,更是敬他……倘或这次宇文护派遣的大军,当真在潼关击败了齐人的军队,后果会如何?”
杨整终于恍然大悟,一拍案几,说:“大冢宰的威望必会与日俱增!”
杨兼点点头,说:“正是如此,到那时候,人主想要搬倒宇文护,怕是难上加难。所以人主心里明镜儿一般,清楚明白得很,才会急招阿爷和二弟回朝,绝不能打赢这场战役。”
杨整长叹一声,说:“我不懂这些花活儿,只知道潼关周边百姓受苦,这连年征战的,老百姓没有一天好日子,还不如干脆打一仗完事儿!”
杨兼拍了拍杨整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其实杨兼很庆幸,他从幼年开始,便没有体会过亲情的滋味儿,亲情对于他来说,那般的虚无缥缈,父亲的欺骗,母亲的躁郁,冷漠的亲戚,没有一个人对杨兼伸出援手,然而到了南北朝之后,杨兼竟然平白多出了一个便宜爹,两个便宜弟弟,和一个可可爱爱的便宜儿子,老天爷对杨兼不薄,没有让他生在边关动荡之地。
杨兼又说:“其实……人主急招阿爷与二弟回京,应该有另外一层目的。”
杨整和杨瓒同时看向杨兼,异口同声的说:“甚么目的?”
杨兼将水精杯哒一声放在案几上,食指指尖顺着水精杯的杯口轻轻的划,淡淡的说:“人主想要掌权,不单单只要提防宇文护便可,他还要提防昔日里的八大柱国,咱们隋国公府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如果这一仗赢得漂亮,隋国公府的地位也会跟着提升,岂不是让人主感到危机?”
小皇帝宇文邕看似无害,但其实心底里承算很多,心机不可谓不深沉,也就是他如今年轻,只能见到一斑。然就只是这一斑,小皇帝宇文邕已经开始巧妙地运用战役,来制衡朝中八大柱国、大冢宰和朝外北齐的干系,不可谓不精明,假以时日,不可思量……
众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整个营帐没入死寂,杨兼的食指还在轻轻的划着杯口。说一千道一万,小皇帝不相信隋国公府,杨兼……必须给自己想一条后路。
而这条后路……
便是兰陵王!
历史上的兰陵王收场惨淡,兰陵王和斛律光一般,二人为北齐屡立战功,忠肝义胆,然而他们并没有死战在对阵的沙场之上,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中,令人嘘唏不已。兰陵王与斛律光被杀之后,北齐也算是走到了尽头,很快被北周并吞。
杨兼眯了眯眼睛,食指在水精杯的杯口上点了两下,说:“这兰陵王才华出众,少年英雄,为兄便想趁此机会,将他扣下来,为我所用。”
杨整皱眉说:“这……兰陵王的确少年英雄,但依照弟弟的了解,也倔的很,况且他乃是齐人公族,贵胄之后,如何能为我所用?”
杨兼笑了笑,不以为然,说:“这一点子弟弟们便放心罢,既然进了咱们家的家门儿,就别想跑出去,倘或能为我所用,拉入咱们的阵营,往后里必然如虎添翼。”
杨瓒不是想要泼冷水,但凡事都有两面,还是做足万全的准备为好,说:“可是……大兄你这般对待兰陵王,他……他还会归顺咱们么?”
的确,杨兼又是“强扭的瓜”,又是“兰陵王牌卤肉饭”的,早就把兰陵王给得罪了个遍。是人都看得出来,高长恭忍他很久了,倘或不是为了不露底儿,恐怕此时已经与杨兼拼命。如此境地,作为弟弟都看不过去,兰陵王又怎么可能既往不咎的归降杨兼呢?
杨兼食指晃了晃,“啧啧啧”了几声,说:“两位弟亲有所不知,这兰陵王呢,便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烈马。训马只是给甜枣,一味的阿谀奉承,烈马是不会归顺的,更要……狠狠的打,软硬兼施,方能见效。”
杨瓒看着大兄的表情,不知为何,后背突然有些发寒。
老二杨整则是嘿嘿笑了一声,说:“大兄,为何要给马食红枣啊,食红枣不好,马食了恐有不服。”
杨兼:“……”
杨广:“……”
小包子杨广一直在“偷听”,听到这里有些疑问,他趴在案几上,两只小肉支着自己的腮帮子,奶声奶气的说:“父父,那兰陵王还是不肯归降呢?”
“还是不肯?”杨兼想了想,伸出食指,抵在水精杯上,轻轻用力,“啪!”一声,水精杯侧翻在案几上,里面残留的水浆缓缓淌了出来。
杨兼笑了笑,笑容不是很真切,淡淡的说:“那只能……忍痛毁了他。”
原州狩猎很快便要落下帷幕,今日是原州巡游的最后一日,猎场营地准备了燕饮,跟随狩猎的臣子和家眷都会参加狩猎燕饮。
杨兼身为隋国公世子,自然也会参加。杨兼带着小包子杨广来到燕饮的幕府大帐之时,里面已经人头攒动了,好生热闹。
这次燕饮格调非常,主办燕饮的乃是大冢宰宇文护的亲信——主膳下大夫,名唤李安。
李安虽只是主膳下大夫,本上不得甚么台面儿,但奈何李安乃是宇文护的亲信,但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一路恭维,都想着能让李安帮忙引荐引荐,在宇文护面前美言两句。
说起这个李安,那也是个人物儿。李安得宠于宇文护,可不只是因着他做饭的手艺好,手艺好之人千千万万,唯独李安得宠,其实缘故很简单,李安是个贼大胆子。
小皇帝宇文邕还未即位之前,乃是小皇帝的兄长宇文毓在位,宇文毓上位之后,不服宇文护的管教,翅膀硬了一心想要单飞,脱离宇文护的掌控。
而宇文护又是个狠主儿,他扶持了那么多皇帝,不在乎这一个,于是便想到了一个法子,找来了善于理膳的主膳下大夫李安,让李安在宇文毓的饭菜中下毒。
李安毒死了宇文毓,这才有了小皇帝宇文邕即位。李安毒杀皇帝,却活的好好儿的,更加得宠于宇文护,在官场混的如鱼得水,而且自封乃是小皇帝宇文邕的恩人,如果没有自己毒杀了宇文毓,小皇帝又怎么可能即位成为人主呢?所以主膳下大夫李安一日比一日猖狂。
杨兼与李安是见过的,那日里杨兼做卤肉饭,李安便在膳房当值,因着宇文护夸赞杨兼的香烤鱼豆腐做的美味,李安害怕失宠,怀恨在心,丢给杨兼一块边角料大肥肉,没成想这么快今日便又见面儿了。
李安正在被比他官阶大的大夫们恭维,突然就见到杨兼走进来,不由嗤之以鼻,但凡是个大夫,就连郡公国公都会与自己恭维,这隋国公世子进来之后,却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自己一样,李安心中十足不忿。
不过这个李安虽猖狂,但心底里还是有点斤两的,他只是一个主膳下大夫,因着宇文护的提拔而高升,不敢明面儿上和隋国公世子叫板,因此他并没有去找杨兼的晦气,而是转头寻找着甚么。
果然,便看到大冢宰宇文护被大夫们簇拥着,施施然走进了幕府营帐,那架势,若是只听声音,还以为是皇帝御驾到了。
宇文护走进来,李安立刻挤过去,恭维在宇文护身边,笑着说:“丞相!这次的燕饮,小人准备的都是丞相您喜爱的菜色,您来看看这菜牌子,若有甚么不喜的,小人立刻便换下去!”
李安说着,谦卑的递上菜牌子。
宇文护只是瞥了一眼,并不当一回事儿,淡淡的说:“日前隋国公世子做的那香烤鱼豆腐,老夫倒是想得很,今日燕饮,如何没有这道菜色?”
李安一听,脸皮抽搐了两下,只觉晦气,强打着欢笑,说:“丞相,那隋国公世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些南蛮子的鱼膳,都是不入流儿的!隋国公世子日前还给了丞相难堪,要不要小人……”
李安说着,眼神越发的狠戾,压低了声音:“要不要小人,也像昔日一般,神不知鬼不觉的药死那竖子!”
李安生怕宇文护不同意似的,继续说:“小人听说隋国公世子对甜食不服,如此这般好下手的紧,只需要……”
“不。”宇文护施施然抬起手来,阻止了李安的话头,笑了笑,表情很是随和的说:“不必如此。隋国公世子此人并不简单,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再者……如今老夫已经与人主撕开了脸皮,不宜招惹隋国公府,腹背受敌不是明智之举。”
李安虽不甘心,但宇文护都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了,他也不好僭越造次,只得暗暗的瞪了一眼杨兼。
杨兼带着小包子杨广坐在席上,人主很快便来了,小皇帝宇文邕踏着轻快的步伐,脸上笑容得体,仿佛那日里的兵变和刺杀不曾发生一般,笑眯眯的走进来,甚至笑的天真无邪。
众臣躬身迎接,小皇帝宇文邕亲自走过去,毫无芥蒂的扶起宇文护,亲切地说:“兄长,何故如此生分呢!今日乃是狩猎燕饮,寡人与诸位同乐,幸酒便是了,不必遵循如此多的繁文缛节。来,兄长,你与寡人一同坐上手。”
小皇帝宇文邕仿佛患上了健忘症,那时在北地里的小猎场,你死我活的场面儿好像只是杨兼的一场幻觉。宇文邕亲切的拉着宇文护的手,两个人称兄道弟,一同往上手席位走过去。
宇文护则是恭敬谦和的作礼,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人主,君臣之别不可忘怀,臣又怎么敢僭越人主呢?”
宇文护推辞,宇文邕谦让,俨然好一副君臣和睦的喜人场面,杨兼百无聊赖的看着那两个人假惺惺的寒暄,不,惺惺相惜,差点子便要打瞌睡。
等到二人谦让完毕,众人这才得以入席,燕饮正式开始。
杨兼将承槃中的肉食分成小块,夹给小包子杨广,毕竟小包子年纪太小,杨兼身为一个便宜好父亲,自然要投喂儿子了。
小包子堵着小嘴巴,鼓着腮帮子,一嚼一嚼的动作奶气爆棚,杨兼已然用尽了自己的洪荒之力,这才克制住自己去戳便宜儿子腮帮子的举动。
杨兼笑着说:“儿子,好吃么?”
杨广吃着饭还不忘了讨好杨兼,使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艺,伸长短短的小脖子,咕咚将大肉咽下去,奶声奶气的说:“没有父父做的好粗!”
果然,杨广的情商极好,是最懂得如何取悦旁人的,俗话说得好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马匹拍的是恰到好处,加之杨广如今的长相可爱又乖巧。
这么小的孩子,能说甚么瞎话?
杨兼拿起帕子,给小包子擦了擦嘴边的肉酱幌子,说:“等回去之后,父父再做烤鸭给你食,如何?”
虽杨广对吃食一直“无欲无求”,但听杨兼提起烤鸭,瞬间便想到了那枣红光泽的鸭馔,外酥里嫩,蘸着甜面酱裹着白生生的荷叶饼,加上两根一字葱,那味道绝了,便是这般想着,亦能口舌生津。
小包子立刻点点头,“嗯嗯”了两声,甜甜的拉着长声说:“好——”
杨兼正在投喂儿子,坐在旁边席位上的老二杨整突然伸过手臂,戳了戳杨兼。
燕饮是标准的分餐制,两个人的席位并在一起,杨兼带着小包子,老二杨整便和老三杨瓒坐在了一起,杨兼和他们的席位隔着一条可以供人行走的窄路,女酒捧着酒器来回穿梭斟酒。
杨整突然伸手过来戳杨兼,杨兼奇怪的转头说:“二弟你做……”甚么……
杨兼的话还未说出口,一转头,登时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四目相对。
——顺阳公主!
原杨整戳他,是想要提醒杨兼,顺阳公主来了,杨兼完全没有防备,正好被顺阳公主抓了一个正着,想躲都躲不掉。
杨兼下意识的去看三弟杨瓒,杨瓒隔着杨整坐在席上,正在专注的用膳,专注的劲头恨不能把承槃都给啃了,不过余光偷偷的瞥着他们这个方向。
杨兼登时有些头疼脑胀,自己无心去理会甚么儿女私情,再者说了,杨兼因着童年的阴影,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自然也不想和任何人有亲密的干系,顺阳公主的好意,杨兼也只能心领了。
杨兼眼目一瞥,立刻瞥到了便宜儿子挡箭牌,上次杨兼已经使用过“挡箭牌”,效果不错,眼眸一动,今日便如法炮制。
顺阳公主走过来,还未开口说一个字儿,杨兼一把抱起小包子,让小包子亲密的坐在自己怀中,打起一百二十个好父亲的温柔,立刻夹了一筷子肉,对小包子说:“乖儿子,来张嘴,父父喂你。”
杨广:“……”
杨广眼皮一跳,他不知旁人看在眼中觉得如何,反正从杨广这个角度看上去,杨兼的面容和温柔一点子关系也没有,笑的仿佛是个不怀好意的拐子。
杨广是个多精明之人,一眼便看出来了,父亲对顺阳公主无意,所以用自己当挡箭牌。杨广并不在乎这个,毕竟他要讨好杨兼,互利互惠也罢,单纯利用也罢,只要对自己有利便可,如果自己这个挡箭牌能博得父亲进一步的宠信,何乐而不为?
杨广立刻配合起来,只见小包子张开肉嘟嘟的小嘴巴,奶声奶气的说:“啊——”
杨兼把肉喂给小包子,小包子“砸砸砸”的咀嚼起来,特别配合的举着小肉手乱指,说:“辣个辣个、辣个!还与介个!窝都想要吃,可素……可素够不到,父父喂窝!”
杨兼这个做“老父亲”的,突然异常欣慰,儿子太乖巧了,太好使了!
杨兼立刻夹起小包子想吃的菜色,喂给小包子,揉了揉小包子的头发,说:“儿子,尝尝这个。”
小包子:“好粗好粗!”
杨兼:“儿子,再尝尝那个。”
小包子:“好粗好粗!”
杨兼:“儿子,再喝点雉羹。”
小包子:“好粗好粗!”
顺阳公主根本没来得及开口,只看到一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面,杨兼身为人父,简直温柔似水,又温柔又仔细,叫人好生羡慕嫉妒,愣是叫顺阳公主插不进话来。
顺阳公主兀自站了一会子,实在找不到话题,只好转身离开。杨兼看着顺阳公主离开,慢慢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沉浸在投喂小包子的“快感”之中,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养成很有成就感,看着小包子“砸砸砸”的吃饭,好似比自己吃着还香。
杨兼又夹了大一筷子的肉,送到小包子嘴边,说:“儿子,再食一口这个。”
杨广有一种错觉,自己并非是杨兼的挡箭牌,而是一只鸭子,杨兼分明是想要把自己喂肥,回了京兆好做烤鸭吃!
顺阳公主堪堪转身离开,小包子再也忍不住,向后一仰,瘫倒在杨兼怀中,松散的摊开小胳膊小腿儿,一双猫眼变成了死鱼眼,生无可恋的说:“父父……窝……实在食不下了……”
杨兼:“……”
顺阳公主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了,杨整又戳了戳杨兼,杨兼还以为顺阳公主又来了,抬头一看,并非是顺阳公主折返回来了,而是……
“呦,小玉米?”杨兼笑着看向来人。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杨兼昔日里的小仆,小皇帝宇文邕的伴读,蜀国公府的幼郎主——尉迟佑耆。
尉迟佑耆细作的身份已然曝光,因此并不需要再装作不堪入流的妓子,他此时穿着一身华袍,分明是一样的清秀脸面儿,但摆脱了故作柔弱的模样,气质便是不一样的。
尉迟佑耆天生的男身女相,身材也不高大,反而有些纤细,但腰身挺拔,一脸冷漠肃杀,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富贵的人物儿,竟然能屈尊降贵到装作妓子,混入隋国公府,可以说尉迟佑耆是个实打实的狠主儿。
尉迟佑耆手中端着一只羽觞耳杯,杯中盛着酒水,来到杨兼的席位旁边,脸色冷漠又平静,眼神甚至还有些狠戾。
杨瓒立刻站起来,拦在尉迟佑耆面前,戒备的说:“你来做甚么?”
尉迟佑耆先前装作妓子小仆,但他真实的身份和杨整杨瓒差不里,都是国公之子,虽不是世子,但身份也十足尊贵,杨瓒便是怕尉迟佑耆觉得屈辱,所以前来报复。
加之尉迟佑耆的眼神冷冷的,杨瓒更是戒备。
杨兼笑了笑,用腰扇敲了敲杨瓒的肩膀,说:“三弟,无妨。”
尉迟佑耆顿了顿,隔了很久,这才缓慢的开口,说:“我是来赔不是的。”
“赔不是?”杨瓒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岔了,尉迟佑耆这一脸的凶神恶煞,竟然是来赔不是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来踢馆的呢。
杨兼却并不惊讶,笑着说:“小玉米,兼可不记得,你有甚么地方对我不起啊?”
尉迟佑耆的声音很清冷,说:“佑耆受人主之托,不得已隐瞒身份,并不是有意欺骗世子,加之世子不计前嫌,在小猎场力挽狂澜,营救人主,佑耆感激不尽,请世子受佑耆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