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门下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兰陵王,齐军的士兵不知是不是听了杨兼的话,越发觉得案几上的那几只烤鸡架异常悲凉,尤其是配合着潼关这个苍凉的背景板。
兰陵王眯着眼睛, 沉吟了良久, 这才开口说:“纵使长恭是这只鸡架,却不知镇军将军有没有这手艺了。”
杨兼笑了笑, 说:“你还是头一个质疑兼手艺之人, 不过没关系,兼倒是可以给你证明证明我的手艺。”
杨兼随即又说:“不知大王可还记得俘虏兼的事情。”
兰陵王唇角挂着一丝冷笑, 说:“镇军将军身为周师主将, 成为我军俘虏, 长恭如何能不记得呢?”
杨兼不理会他的冷笑,继续说:“大王可别得意的太早,这都在兼的计算之内。”
“哼。”兰陵王又是冷笑一声, 似乎十足不屑,觉得杨兼这是说大话,毕竟谁做了俘虏, 还说是自己的计划, 听起来便令人笑掉大牙。
兰陵王身后的亲信们也跟着笑起来,似乎想要嘲讽杨兼一般。当真别说,杨兼便是脸皮子厚, 比城墙拐弯还要厚,倘或别人被这般嘲讽, 早就动怒生气, 而杨兼一点子不好意思也没有, 始终都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
“大王不妨仔细想想看, ”杨兼笑着说:“倘或不是兼成为俘虏,大王与武卫将军,又怎么会彻底决裂,撕开脸皮呢?”
他这么一说,兰陵王的笑意突然凝固了,眼神冷冷的凝视着杨兼,微微眯起眼目,眸子深不见底,似乎在思考着甚么……
是了,杨兼说得对,如果不是杨兼变成了俘虏,兰陵王与武卫将军的矛盾也不会迅速激化。高长恭身为北齐的大王,比高阿那肱的官阶高了不只一等,高长恭这些日子极其隐忍,便是不想发作,一旦与高阿那肱撕开脸皮,齐军不合的消息便会传开,这对军威不利。
杨兼见他若有所思,又循序诱导的说:“怎么,你再仔细想想看,兼谋划的如此周全,火烧了你们齐军大营,难道真的如此大意,只想着出去的路,没想着回去的路,能在小树林儿里被你抓个正着?”
当时在树林里,兰陵王一行人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直接打晕了尉迟佑耆,俘虏了杨兼离开,现在仔细想一想,杨兼所带的士兵之中,除了尉迟佑耆是个高手之外,其他士兵的武艺全都普普通通,不足为惧。
兰陵王的眼神晃动起来,心底里已经有了些动摇,难道真是杨兼故意为之?但说不通。
高长恭说:“倘或真是你故意为之,只是为了分裂本王与武卫将军?”
“自然不是,”杨兼笑着说:“甚么武卫将军不武卫将军的,兼才不在乎,兼……为的是你啊老四。”
他这么一说,正好来了一阵小风,夏风暖洋洋,一点子也不寒冷,宇文会被夏风一吹,却觉得遍体生寒,还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眼皮狂跳,按照宇文会的经验,杨兼怕是又要戏弄于人了。
兰陵王一愣,就听杨兼说:“倘或不是经此事件,你与武卫将军决裂,大王又怎么会来到此处,与我等燕饮呢?只能说,想请大王燕饮一遭,当真是不容易的事儿。”
兰陵王陷入了沉默,他刚才问杨兼有没有这个手艺,现在竟然不敢追问下去,杨兼好似编织出了一张蜘蛛网,硕大无比,而且十分黏人,一旦兰陵王进入这片蜘蛛网的领域,便很难抽身,是从甚么时候被蜘蛛网黏住的呢?似乎还要从被困长安说起,不,应该更早一点,从原州行猎说起……
杨兼举起羽觞耳杯,似乎要敬酒兰陵王,说:“小四儿,乖乖归顺我们罢,你是斗不过我的,毕竟你是君子,兼可是……真小人。”
兰陵王攥了攥拳头,说:“想必这些日子,到处散播谣言,说本王似是周师细作的人,也是镇军将军你罢?”
杨兼一点子也不理亏,大大方方的承认下来,点头说:“无错,便是兼,小四儿一下子就猜出来了,也算是我们……心有灵犀?”
兰陵王不理会他的垃圾话,继续说:“你如此诟病与我,难道又是为了分裂我齐军?”
杨兼这回摇了摇头,说:“分裂你们齐军已经足够了,何必画蛇添足呢?兼为的,不过是让你看清楚。老四啊,你看清楚了么,因为一些流言蜚语,他们已经不信任你了,但兼想告诉你的是,无论何时,无论甚么样的流言蜚语,兼都信任你。”
兰陵王心口仿佛被狠狠砸了一记,一方面是因为杨兼说得对,自己人都已不信任自己人,兰陵王的心窍中涌出一股浓密的悲哀,这股悲哀还在不断的肆意疯长着,而另一方面也是因着杨兼的话,杨兼竟然能说出如此大话。
“如何?”杨兼说:“感动了罢小四儿?大兄的肩膀随时都可以给你依靠,哭一哭也无所谓,不会笑话你的。”
兰陵王眯着眼睛,死死盯着杨兼,过了良久,这才开口说:“恕长恭拒绝。”
兰陵王拒绝的很果断,一点子也没有留恋。
杨兼摇摇头,说:“可惜可惜,当真可惜。”
兰陵王又说:“既然无有旁的事情,今日我等便回去了。”
他说着,抬起手来一招,身后的亲信立刻整装,调转马头,准备离开潼关门下。
宇文会握紧腰间佩剑,低声说:“要不要拦住他们?他们人少,咱们只要……”
话到此处,杨兼已经摇头说:“不必如此,放行。”
因着有杨兼这话,宇文会便没有动,城楼上的尉迟佑耆也没有动,众人眼睁睁看着兰陵王带着他的五十亲信,很快消失在潼关的视野之内。
宇文会忍住不叹了一口气,杨兼倒是无所谓,低头看着案几上的吃食,笑了笑,说:“兼就知道这些鸡架子他们不会吃的,因此只是拿出来摆摆样子,你们看,全都剩下来了,别浪费,我们啃鸡架!”
众人眼皮一跳,不过说真的,这烤鸡架在这里摆着半天了,一股股香味总是纠缠着众人的鼻息,又眼看着小包子杨广一直“砸砸砸”的啃枣花糕,他们早就馋了,刚才只是碍于兰陵王在跟前,不能失了威信。
宇文会第一个忍不住,抓起一只整的鸡架就啃,刚啃了一口,立刻睁大眼睛,嘴里“唔唔唔”了好几声。
旁边的人看的奇怪,齐国公宇文宪说:“难道是因着潼关风大,鸡架子上蒙了灰土?”
宇文会嘴里咬着鸡架,使劲摇摇头,又是“唔唔唔”了好几声,这才把一口鸡架子离开嘴巴,含糊的说:“好……好吃啊!比我食过的鸡肉还要美味儿!”
鸡架子先是经过油炸,又用明火烤制,如此一来鸡肉紧实,外焦里嫩,有一股子透彻的感觉,容易柴老的鸡肉也不会觉得难以下口,反而满口生香,加之杨兼放了孜然和很多种香料调味儿,那鸡架子的味道一点也不比别的肉差,啃起来十分满足。
因着宇文会啃得太香了,所以其他人也顾不得甚么,赶紧也啃起鸡架子,杨兼把鸡架子拆开,拿了一块烤的焦香四溢的鸡架子递给小包子,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招招手,似乎在示意尉迟佑耆下来啃鸡架。
“唔唔唔!好吃!太香了!”宇文会啃一口叨念一口,说:“我要留一些给我兄长,这鸡架子太香了!”
杨兼笑着说:“这鸡架子调味太多,宇文郎主还不适合吃这口,等他身体大好一些,再食也不迟。”
宇文会点头,说:“也对也对,那我就把兄长那份也啃了罢!”
众人鄙夷的看了一眼宇文会,宇文会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捧着一整只鸡架子,换着不同的角度和姿势,来回来去的啃着,那场面简直不忍直视。
“对了,”宇文会说:“你怎么就把兰陵王给放走了,刚才那可是大好的机会,他们只带了五十人头,一并子抓了多好!”
杨兼正在给儿子拆鸡架,拆好之后送到小包子嘴边让小包子啃,看着小包子吃的油光满面,小肉腮帮子抖动,杨兼似乎比啃鸡架还要欢心。
杨兼的口吻幽幽的,说:“方才就算是留住了兰陵王,你留住了他的身,也留不住他的心。”
宇文会:“……”啃鸡架的动作都顿住了,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别扭,哪里怪怪的?
杨兼的口吻仍然幽幽的,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若有所思说:“这三顾茅庐,还差最后一遭,这兰陵王不管是身,还是心,兼都要定了。”
宇文会:“……”不只是怪怪的,后背还有点发凉。
齐国公宇文宪则是摇头笑了笑,说:“有没有人说过,镇军将军很是贪心。”
“是么?”杨兼说:“贪心可是好事儿啊。”
众人把鸡架子全都啃了,吃的是意犹未尽,杨广也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烤鸡架,左右他是个孩子,一手一只鸡架子,坐在杨兼怀里左右开弓,吃到欢心还晃晃小脚丫,十足肆意。
自从兰陵王赴宴之后,两边又陷入了平静,潼关之外的齐军虽然损兵折将,但是坚持不撤兵,潼关之内,杨兼又十足安逸,难得没去招惹兰陵王,就这样过了一些时日。
经过调养,宇文胄的伤情好转了不少,就如同医官说的,宇文胄的身子骨很强壮,恢复能力十足的好,倘或是旁人如此受伤,别说是恢复了,早就经受不住,而宇文胄不然。
自从杨兼为宇文兄弟二人打开心结之后,宇文胄便开始坚持用膳,虽然起初有些个艰难,但渐渐地,厌食之症改善了不少,能吃下东西,喝下药,病情好转的更快。
这日里宇文胄已经可以出门走动了,虽手臂上骨折的伤还需要注意,但是走动完全没有问题。
宇文会今日清闲得很,便去找了宇文胄,扶着兄长出来散一散,免得日日闷在营帐中不得活动。
宇文会让兄长坐在营地的武场旁边,自己则是拉过一匹马来,翻身上马,策马奔腾起来,复又引弓射箭,似乎想要向宇文胄炫耀,毕竟他昔日里是个甚么也做不好的跟屁虫,如今变成了骠骑大将军。
杨兼今日也亲手做了清汤面,带着小包子端着承槃,从膳房中走出来,便看到宇文兄弟二人在武场,干脆走了过来。
宇文胄看到杨兼,立刻要起身作礼,杨兼笑着说:“宇文郎主,不必拘谨。”
杨兼把汤饼放在一边,也并排坐在宇文胄身边,打量了两眼宇文胄,笑眯眯的说:“之前常听骠骑大将军夸赞他家兄长丰神俊朗,如今一看,当真如此。”
宇文胄被俘虏之时饿脱了相,根本看不出样貌来,如今将养了一段时日,面容不再如此枯槁柴瘦,容貌也渐渐恢复了七八分。杨兼还以为宇文会眼睛有滤镜,所以才把自己兄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如今一见,果真是丰神俊朗,有一种儒将的风雅。
宇文会正在骑射,炫耀自己的技艺,一回头,就看到杨兼不知何时来了,正和兄长相谈甚欢,宇文会那个气啊,自己这卖力的炫耀,结果兄长根本没有在意。
宇文护只好翻身下马,气哼哼的牵着马走过来,说:“兄长,本大将军的骑射可好?”
宇文胄见他流汗,递过来一方帕子,说:“好,好得很,弟亲当真是长大了。”
宇文会撇嘴说:“根本就没看,敷衍我。”
杨兼见他们兄弟单方面拌嘴,忍不住笑了笑,突然有些想念老二与老三起来,也不知他们取道平阳如何了。
宇文会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对杨兼说:“真不是我说,咱们到底甚么时候离开潼关?外面的齐军扎根儿了一样,就那么点子人马了,竟然还在严防死守,兰陵王是个死心眼儿啊!简直愣头!”
杨兼挑了挑眉,看向宇文会,宇文会还好意思说人家兰陵王是愣头,果然,愣头都看别人像愣头。
“咳!”宇文护咳嗽了一声,说:“你盯着我做甚么,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咱们驻扎潼关的时日已经足够长了,”宇文会复又说:“真不是我催你啊,咱们到底甚么时候出兵?再这么耗下去,别说是围攻晋阳了,咱们根本来不及!那万忸于智已经开始给朝廷上禀了,说你懈怠军机,想让朝廷督促你出兵,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啊,咱们会被齐军给拖垮的!”
宇文胄安抚的说:“弟亲不必着急,想必镇军将军自有法子。”
杨兼微微颔首,说:“还是宇文郎主了解兼。”
“嗤……”宇文会嗤之以鼻,说:“甚么法子?”
杨兼不急不缓的说:“等。”
他只说了一个字,宇文会还在等下文儿,等了良久,眼睛一直盯着杨兼,说:“完了?说、说完了?”
杨兼点点头,宇文会说:“不是说不能再等了吗?朝廷要开始督军了,这么等下去,咱们延误了军机如何是好?兰陵王一直不撤兵,拖着那些老弱残兵驻扎在潼关之外,就是为了拖垮咱们,不能等了啊!”
“等,”杨兼却重复说:“再等一等,你放心,有人……比咱们更急。”
“谁啊?”宇文会挠了挠后脑勺。
杨兼轻笑一声,却没说话,小包子杨广眯了眯圆溜溜的猫眼,心中冷笑,还能有谁,自然是……
——高阿那肱。
……
齐军营地。
“大、大王!”齐军士兵踉踉跄跄的冲进幕府大帐,慌张的说:“大王,不好了不好了,武卫将军他、他又回来了!”
高阿那肱自从和兰陵王正式决裂,撕开脸皮之后,便私自离开了军营,准备回邺城去向北齐的皇帝打小报告。高阿那肱离去之后一直都很平静,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天,他又杀回来了。
“哗啦——”
不等众位将士反应过来,帐帘子被粗暴的打了起来,“踏踏踏!”一群士兵冲了进来,一个个剑拔弩张,举着长戟,开入之后快速包围了整个幕府营帐。
“你们是甚么人!?”
“造反么?!还不退下!”
齐军将士们厉声呵斥,就在此时,一个山一般的人影从营帐外面矮身走进来,哈哈笑说:“甚么人!?本将军奉天子之命,乃是代天子使者!”
高阿那肱!
那走进来,有如山一般高大的壮汉,竟然是之前离开潼关的高阿那肱。高阿那肱又回来了,还带着新的头衔。
兰陵王看了看左右包围的士兵,说:“高将军,你这是甚么意思?”
“没有旁的意思,”高阿那肱将诏令拿出来,说:“奉天子诏令,兰陵王,你不接诏么?!”
高长恭看了一眼高阿那肱手中的诏令,没有多言,矮身跪在地上,口中平静的说:“长恭接诏。”
其他将士们一看,也纷纷跟着跪下来,高阿那肱开始宣读诏令,说:“兰陵王高孝瓘治军不严,懈怠军令,疑与周贼有狎昵之嫌,天子有命,去其将军之职务,立刻撤去潼关所有守兵,返回回邺,不得有误!”
“甚么?!”将士们瞬间哗然起来:“返回邺城!?”
“这个当口,不能返回邺城啊!”
“撤离潼关,周贼岂不是畅通无阻!?晋阳危矣!”
兰陵王死死皱着眉头,说:“这可是天子亲自下达的诏令?如今我军虽然处于下风,但是守住了潼关,不让周师渡过,便可以阻拦周师三面汇合,已是赢了!天子为何突然诏令本王回邺?”
高阿那肱手托诏令,笑着说:“天子?天子没空理会这些鸡毛小事儿,已经将此事全权交给太子处理,这是太子的诏令!”
太子……
怪不得,众人一听,恍然大悟,原是太子的诏令,高阿那肱可是太子眼前的大红人,虽没甚么本事,但是溜须拍马第一名,深得太子的宠信,想必高阿那肱回去之后向太子告状,因此太子才有了这则诏令。
高阿那肱冷笑说:“大王,还不快接诏令!?天子全权将军机交给太子来督办,太子的诏令便是天子的诏令,难道大王想要抗旨不尊么?!”
他说罢了,终于露出了丑恶的嘴脸,说:“高肃啊高肃,你不是忤逆本将的意思么?到头来,你甚么也得不到!我要让你知道,你输得有多惨!”
兰陵王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之时,眼睛里全是血丝,嗓音沙哑到了极点,说:“高阿那肱,你毁我天下!”
高阿那肱哈哈一笑,嚣张的说:“高肃,你可搞清楚了,这个天下,不是你兰陵王的天下,而是天子和太子的天下!”
他说着一摆手下令:“来人!把这个与周贼有狎昵之嫌的细作,扣押出去!”
“是,将军!”高阿那肱的亲信立刻迎上来,好几个人冲向兰陵王,想要将兰陵王绑起来押送出幕府营帐。
兰陵王冷喝一声,说:“退下!”
高阿那肱的亲信吓了一跳,被兰陵王森然的眼神一扫,竟然不敢上前,一个个互相目询。
“逆贼!”高阿那肱说:“怎么,你还想抗旨么!?”
兰陵王眯眼说:“本王不需要任何人押送,自己可以走。”
“大王!!大王!”
“天杀的高阿那肱!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大王不能走啊!我晋阳危矣!邺城危矣!!”
……
杨兼坐镇在幕府营帐中,手中捏着一卷文书,文书是从京城递过来的,词藻之华丽,其实是小皇帝宇文邕谴责杨兼怠慢军机,督促杨兼出兵的文书。
杨兼满不在乎,一半看懂,一半靠猜,读了个七七八八,随即随手扔在一面,也不多看一眼。
杨兼转头一看,小包子杨广趴在案几上竟然睡着了,杨兼今日在幕府大营办公,便宜儿子十分粘人,一定要随时随地的跟着杨兼,杨兼便带着小包子来了幕府。
小孩子终归体力不好,用了午膳便开始犯困,尤其杨广晚上还要给杨兼做人体工学抱枕,偏生杨兼睡觉一点子也不老实,完全与他温柔儒雅的外表不一样,十足狂野,不是压着杨广,就是几乎把杨广挤下床去,杨广又素来机警,晚上根本歇不好,这会子自然犯困。
小包子手肘支在案几上,实在是太困了,手一滑,小脸蛋儿直接压在案几上,因着脸蛋儿被压,嘴唇看起来肉嘟嘟的,软绵绵粉嫩嫩。
杨兼放下谴责的文书,根本没当一回事儿,笑眯眯的看向便宜儿子,轻脚轻手挪过来一些,坐在小包子旁边,也学着小包子的模样,把面颊伏在案几上,面对面侧头看着小包子睡觉。
杨广还在熟睡,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观摩了,昔日里令人闻风丧当的暴君,此时小脸蛋软绵绵,又软又弹,睡到香甜之处,还咂咂小嘴巴。
杨兼险些笑出声来,儿子咂嘴的动作着实可爱得紧,似乎还在梦呓着甚么,也不知做了甚么梦。
杨兼稍微靠过去一点子,便听到小包子奶声奶气断断续续的说:“唔……好……好粗……鸡架砸……”
果然是在做吃东西的梦,怪不得肉嘟嘟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的,着实可爱,杨兼忍耐着想要戳一戳的冲动,左手使劲抓住右手,摇了摇头,儿子看起来很困,不行不行,不能戳,让他睡觉罢。
杨兼这么想着,突见小儿子蹙起眉头,却不是要醒过来,而是吃东西的美梦变成了噩梦。
小包子面相虽然可爱,但蹙起眉头之时,莫名有些说呼之欲出的冷酷和威严,微微张了张口,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吐息,又断断续续的说:“好……头颈,谁当……”
——好头颈,谁当斫之?
“报!!!”
小包子一句梦话还没说完,一声大喝突然传入幕府营帐,杨广睡得本就轻,登时戒备的睁开眼目,瞬间与杨兼四目相对。
杨广一凛,他依稀记得,方才自己又梦到了江都宫成象殿之中的场景,也不知有没有被杨兼发现端倪。
杨广立刻换上一副奶娃娃的天真模样,还抹了抹小嘴巴,似乎是怕自己流口水一般,奶声奶气的说:“父父,甚么声音鸭?”
“军机急报!”门外士兵大声通传,杨兼并未听清楚杨广到底在说甚么,稍微有些可惜,朗声说:“进来。”
士兵立刻进来,通传说:“将军,潼关之外的齐军,撤兵了!”
齐军突然撤兵,毫无征兆,前些日子还在“拖家带口”的死守,今日竟然突然撤兵,而且不是谣传,站在潼关城楼上,能看到齐军的大营正在“拆迁”,真的打算撤走了。
其他人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全都涌进幕府营帐,宇文会惊喜的说:“好事!大好事啊!齐军撤兵了!这样一来,咱们便可畅通无阻,直接出潼关,围攻晋阳了!”
尉迟佑耆皱了皱眉,说:“昨日齐军还在严防死守,怎么今日突然撤兵,这其中……怕是有诈。”
齐国公宇文宪笑了笑,说:“这其中的确有诈,但是这个诈,不是诈咱们的,而是诈齐军自己人的。”
宇文会说:“此话怎讲?”
宇文会拿出一方移书,说:“这是我刚刚接到的文书,安插在邺城内的细作回报,兰陵王已经被彻底撤职了。”
兰陵王被撤职,高阿那肱负责押送兰陵王回到邺城受审,宇文会恍然大悟,说:“难不成……难不成那个等,说的就是这件事儿?!”
宇文会看向杨兼,杨兼悠闲的颔首,说:“自然如此。”
宇文会奇怪的说:“你怎么知道齐军会内讧?”
杨兼说:“这还需要知道么?高阿那肱刚愎自用,他回到了邺城,能不告状?必然要让兰陵王吃不了兜着走……可惜可惜了,兰陵王便是有经世之才,猪队友带不动还是带动不用,况且头上还有个执行火葬场的顶头上司,他又是个正经君子,翻盘无望了。”
杨兼前些日子便气定神闲,其实原因无他,他不是不想过潼关,也不是懈怠军机,而是在等高阿那肱杀回来,只要高阿那肱一回来,根本不需要他们动手,高阿那肱就能解决掉潼关之外的齐军,若说起来,高阿那肱才像是那个细作。
宇文会说:“可不是么,高阿那肱才是那个活脱脱的细作!”
杨兼挑唇一笑,说:“而且这个细作,不止兢兢业业尽职尽责,还是完全免费的。”
“只是……”齐国公宇文宪微微蹙眉,说:“只是有一个令人担忧之处。”
宇文会说:“还能有甚么担忧的地方?咱们出潼关,畅通无阻,包围晋阳,只等突厥和车骑大将军的大军一到,三面包抄,搞不好这一战直接能把齐军趟平!”
宇文宪摇头说:“我倒不是担心战事,而是……兰陵王。”
他这么一说,宇文会也明白了过来,齐国公所说的担心不无道理,高阿那肱可以说是恨兰陵王彻骨了,当然,这里面都是杨兼极大的贡献促成的。
高阿那肱负责押送兰陵王回邺城,试想想看,兰陵王其实并没有叛国,和周人更加没有任何狎昵的嫌疑,且兰陵王素来口碑不错,在邺城还有他的好友落雕都督斛律光担保,如此一来,兰陵王回了邺城,没有实质的证据,最多关几天禁闭,高阿那肱废了这么多心思,能这么轻而易举的放过兰陵王么?
杨广眯了眯眼睛,这回邺的道路怕是凶险无比,兰陵王定然凶多吉少,高阿那肱随随便便找个理由,就能让兰陵王“病死”在路上,永远也回不了邺城。
宇文会一拍大腿,说:“糟了,这高阿那肱要是杀了兰陵王,咱们招揽的计划岂不是失败了?怎么办?”
“怎么办?”杨兼重复了一声宇文会的话,但并非反问,笑着说:“当然是……劫囚了。”
“劫、劫囚?!”宇文会瞪着眼睛,别说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儿,就算是要劫囚,宇文会也从没想过,要去劫敌对的囚徒。
杨兼笑得一脸算计,说:“大将军神勇无敌,武艺无双,世间少有……特别适合劫囚。”
“是、是吗?”宇文会差点被杨兼夸上了天,嘿嘿一笑,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突然被旁人这般夸赞,颇有些不好意思,差点子没听清楚后半句。
杨兼对齐国公宇文宪笑着说:“齐国公才思敏锐,通达聪慧,论智谋天下第一,也特别适合劫囚。”
齐国公宇文宪可是冷静的主儿,没有像宇文会那般被一夸赞就飘了起来,笑了笑,说:“是么?我竟不知,自己有这样的才能。”
杨兼把目光落在尉迟佑耆身上,继续说:“至于小玉米呢,冷静果敢,干练肃杀,英雄无畏,同样特别适合劫囚。”
尉迟佑耆没有一句废话,说:“世子让我劫囚,我便劫囚。”
杨兼一抚掌,说:“爽快!既然大家都如此适合劫囚,那咱们说干就干!”
兰陵王免去了将军的官职,黄昏之时将会经过羊肠坂,从羊肠坂取道,返回邺城。
羊肠坂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九曲回肠,道路狭窄,山路陡峭,而且十足崎岖,但地理位置绝佳,想要前往邺城,羊肠坂乃是绝佳的选择。
“咕噜噜——”囚车的车辙在雨后的羊肠坂碾压出一条条深刻的印迹,高阿那肱亲自押解着囚车,行驶在陡峭的羊肠坂小路上。
昏黄的光线将人影拉的狭长,天边一片混沌,染得血红一片。
“停!”高阿那肱突然抬起手来,身边的亲信大喊停车,军队很快驻足下来,不再往前前行。
士兵奇怪的看向高阿那肱,不知为何突然在这里停下来,羊肠坂路途难行,如果再不加快脚程,今日天黑之前,恐怕都无法走出羊肠坂了。
兰陵王被关在囚车之中,眼眸平静的望着远处血红的夕阳,他心底里却清楚得很,仿佛明镜一般……
高阿那肱翻身下马,走到囚车旁边,笑着说:“大王,已经走出这么远了,你看这羊肠坂如何?自古以来,羊肠坂可是兵家必争之地,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都埋骨于此,大王您乃是我大齐的贵胄,你觉得这块地儿,作为大王您的……坟地,是不是也不寒酸?”
“你说甚么!?”
“高阿那肱,你这个狗贼!不得好死!!”
“高阿那肱,人主令你押解大王回邺,没让你私自用刑!”
齐军一万俘虏都是兰陵王亲自换回来的,因此这些士兵感念兰陵王的恩德,这会子听到高阿那肱的话,顾不得甚么,大喊了起来。
高阿那肱一摆手,他的亲信立刻上前,拔出兵刃,怒对着那些喊叫的士兵,高阿那肱这才哈哈大笑说:“私刑?本将军何时说用私刑了?大王为我大齐劳心劳力,难免病倒,羊肠坂路途难行,有个三长两短,也未可知,这不是情理之中么,如何是私刑了呢?”
兰陵王眯着眼睛,看向高阿那肱,高阿那肱故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大王不想病逝,难道……想要变成叛国贼?是了,本将军可以伪造一封大王的遗书,大王与周贼亲狎,因着经受不住内心的折磨,最后留下一封告罪的遗书,然后自尽而死,你说这般如何?”
兰陵王眼神冷漠森然的紧紧盯着高阿那肱,突然开口说:“你想杀我,跟这些将士没有干系,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高阿那肱似乎被兰陵王逗笑了,对方好像说了一句笑话,戳中了高阿那肱的笑点,狂笑不止的说:“怎么放了他们?大王啊大王,我跟你说句实话罢,这可是太子的命令……一个不留!本将也只是奉命办事,还请大王不要难为小人啊。”
一个不留……
兰陵王冷声说:“高阿那肱!”
高阿那肱“嗤——”一声慢慢抽出佩剑,高高举起,佩剑的剑刃反射着黄昏最后一缕血色的光芒,高阿那肱狰狞大笑说:“有甚么话,到黄泉下面再说罢!”
“啊啊啊啊——”
高阿那肱的话音刚落,突然爆发出毫无征兆的惨叫声,睚眦尽裂,眼球圆凸,手中的佩剑叮当一声掉在地上,手心被一只箭矢穿透,血粼粼一片,疼的他惨叫连连。
“在……在那里!!”
“快看!有人!”
“是周贼!有伏兵!有伏兵!”
这一变故实在太突然,齐军登时大乱起来,众人顺着士兵的惊呼声看过去,就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人影立在羊肠坂的一块大石之上,那人长身而立,手挽硬弓,一身银白介胄,衬托的仿佛谪仙一般,自有一股肃杀与儒雅的气息。
“周师的镇军将军!”
“镇军将军!”
众人一眼便认出了那拔身而立的男子,竟然是杨兼!
高阿那肱被箭矢穿透了手心,疼的哇哇惨叫,抱住自己的手掌,大叫着:“给我……给我杀!把他给我射下来!!”
“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