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招看不清楚,但是羣臣已经爆发出轰然的喧哗……
“是赵国公!”
“赵公!真的是赵公?”
“赵公竟然派出死士刺客,这……这做法未免太……”
众人偷偷的对赵国公宇文招投去猜测的目光,宇文招瞬间慌了,太后看到血书,冷声说:“赵国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后的两个亲生儿子都没了,剩下来的这些儿子,和她都没有血缘关系,说白了,这些皇子各有各的妈,如果他们上位,太后便不再是太后,所以太后如今也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自然不会偏袒宇文招。
宇文招嗓子发紧,他本想治罪杨兼的,哪料杨兼先行发难,自己准备的二十三条罪状还没用上,反而被告了一状,连忙说:“太后明鉴!只是凭借这……这血书,不足为证,这是诬陷孩儿啊……这决计是、是构陷……”
“卑将也是如此以为。”
宇文招刚说完,第一个应和他的人,竟然是拿出血书的杨兼!
宇文招登时懵了,奇怪又纳罕的盯着杨兼,何止是他,羣臣也是奇怪,难道此时杨兼不应该和宇文招撕开脸皮,恨不能在正武殿拽着头发骂街,两败俱伤么?
为何……
为何杨兼突然这么好说话,明明能按死宇文招,却给他留了一个活口,主动下台矶呢?
杨兼笑着说:“死士刺客绝非善类,而赵国公为大周天下兢兢业业,恪守规矩,如今人主驾崩,羣臣悲愤,在这样的情况下,难道我们愿意相信刺客,也不相信自己人么?”
好一朵白莲花,杨兼伪装成白莲花,那也是游刃有余的。
杨兼继续正义凛然的说:“没有人主的领导,或许大周正是最艰难的时刻,但是卑将以为,只要羣臣一心,加之太后坐纛儿,一定可以渡过难关,重振大周。”
不只是把大家伙儿都说了进去,还给太后戴了一顶高帽子。
宇文招的脸皮颤抖着,好人都让杨兼当了,但是这台阶自己不下又不行。
“嘶啦——嘶啦——”
杨兼双手一分,突然将血书一张张撕碎,撕得粉碎,抖手一掷,扔的满天都是,纷纷纸屑飘落在正武殿之中,仿佛是翩然的蝴蝶,又似纷纷的白雪,更像是……祭奠亡者的纸钱。
杨兼说:“卑将是绝不信赵国公会做出祸害同僚这等子下作之事的,一定是有甚么误会,对么,赵国公?”
宇文招的额角抽搐了两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呼吸,随即缓缓地开口说:“正是,镇军将军……说的正是。”
杨兼点点头,转过身来,面对羣臣,说:“人主驾崩,身为臣子无不悲痛,卑将以为,当务之急,乃是为人主会葬,会葬大事,决不可草草了之,也能尽一尽我们做人臣的忠孝之心,难道不是么?”
众人一听,好像都无法反驳,的确如此,宇文邕驾崩了,还没有下葬,也没有准备会葬的礼仪,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杨兼提出会葬,如果宇文招在这种情况下,再弹劾杨兼,便显得有些刻薄,主次不分,急功近利了。
加之杨兼刚才撕毁了指控宇文招的血书,一些还没站队的羣臣,也偏向了杨兼,宇文招变得更加被动,已经错失了大好时机,这口气只能自己认栽咽下去。
太后点点头说:“会葬大事,决不可草草了之,这件事情,交给旁人,老身都不放心,还是交给大冢宰罢。”
宇文护站出来,拱手说:“是,臣领诏。”
杨兼和宇文护进入正武殿已经很久,日头慢慢西沉,天边一片昏黄暗淡,冬日特有的黑暗与阴冷慢慢爬上大周皇宫的围墙,将整个宫殿笼罩。
众人站在隆冬的寒风之中,心中渐渐不安起来,宇文会低声说:“太久了,去了这么久,正武殿也没个动静,不行……”
他说着,便要向前走去,禁卫军立刻执戟拦住,说:“骠骑大将军,请不要难为我等!”
宇文会冷声说:“难为?你说对了,我这个人,最是喜欢难为旁人!”
他说着,“啪!”一声抓住禁卫军的长戟。
眼看着宇文会便要和禁卫军冲突,杨广皱起眉头来,负着小肉手,突然开口说:“来了。”
来了!
是杨兼和宇文护,果然如此,真的回来了,全须全影,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
杨兼一走过来,杨忠、杨整和杨瓒全都冲上去,杨忠连忙说:“我儿,没事罢!”
杨整也说:“大兄,如何!?”
杨瓒说:“有没有受伤罢?”
杨兼展开手臂,让他们观察自己,笑了笑说:“能有甚么事儿?阿爷与二位弟亲就是瞎操心。”
众人狠狠松了一口气,但是满肚子狐疑,禁卫军都出动了,这么大的阵仗,杨兼竟然没事,还笑得如此轻松?
杨兼蹲下来,将杨广抱起来,揉了揉杨广的小脸蛋儿,说:“乖儿子,你看大家都这么关心父父,难道儿子不关心父父么?”
杨广瞥斜了一眼杨兼,说:“担心甚么?宇文招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儿子何必多此一举的担心?”
杨兼“啧”了一声,说:“儿子,你如此不可爱,父父可是会‘移情别恋’的。”
杨广眼皮一跳,杨兼扬起一个幽幽的笑容,让杨广坐在自己的手臂上,腾出另外一只手,戳了戳杨广肉嘟嘟的小脸蛋儿,说:“乖,给父父可爱一个看看。”
杨广:“……”
杨广无奈的看了一眼杨兼,杨兼这个没有正经的模样,看来正武殿的事情完全无需担心,解决的十足顺利。
杨广微微咳嗽了一声,把心一横,变脸似的,瞬间换上一副天真无邪,绝世小可怜儿的模样,仰着肉肉的脸盘子,两条小胳膊搂住杨兼的脖颈,晃来晃去,奶声奶气的说:“父父,父父最好辣!”
杨兼点点头,差强人意的说:“再说一句最喜欢父父了。”
杨广:“……”
杨广眼皮又跳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最、最稀饭父父辣!”呵——!
杨兼这才满意的扬起一个好父亲的笑容,说:“我儿真甜。”而且纯天然,不含糖。
杨兼对众人说:“走罢,先出宫去,大家这趟出门都累了,好生回去歇息歇息才是正经。”
的确如此,这一趟出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冬日,长安寒冷了许多。
众人各回各家,当然了,高长恭、高延宗等等新入伙的人,便跟随杨兼往隋国公府上去,幸而杨忠好歹是个国公,府邸足够宽敞。
杨兼等人来到公车署,便看到一个人影在枯树枝下徘徊,仿佛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她的身量纤细,甚至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忧愁。
杨广还坐在杨兼怀里,一看到那女子,不由得挑了挑眉,有些幸灾乐祸的看向杨兼,不用怀疑,此人正是宇文邕的妹妹,顺阳公主无疑。
顺阳公主等在公车署,显然是在等他们,听到脚步声一抬头,正好和杨兼四目相对。
杨兼揉了揉额角,杨广肉嘟嘟的小嘴巴斜斜的一挑,轻声笑着说:“父亲,这顺阳公主对父亲,真真儿是情根深种呢,不过……倘或儿子没有记错的话,顺阳公主可是父亲未来的弟妹,父亲这笔账,可真是又糊涂又乱。”
杨兼听着儿子的调侃,额角更是钝疼,无错,如果杨兼和杨广都没有记错,历史上的顺阳公主,嫁给了隋文帝的三弟滕穆王,正是杨瓒!
按照杨广的记忆,老三杨瓒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杨瓒痴情于顺阳公主,迎娶顺阳公主之后,更是得到了宇文邕的器重,因此极力反对大兄专权,还因着大兄的专权,三番两次谋划,想要暗中杀死大兄。
后来隋文帝登基,杨瓒的妻子顺阳公主谋划巫蛊诅咒被发现,隋文帝勒令杨瓒休妻,杨瓒忤旨不从,从此兄弟二人间隙更大。最后杨瓒随同隋文帝栗园狩猎,莫名病逝,市井传言,是隋文帝赐毒酒杀死了杨瓒……
顺阳公主看过来,杨兼撇开了眼目,上次他已经明确的拒绝过顺阳公主,因此这次便不想再多说甚么,直接抱着小包子杨广登上辎车。
顺阳公主想要叫住杨兼,但是没能开口,眼睁睁看着杨兼上了辎车,“无情的”垂下车帘。
杨兼上了车,顺阳公主看向杨瓒,突然开口说:“等一等。”
杨瓒没想到顺阳公主会叫住自己,稍微停顿了脚步,回头看着顺阳公主,顺阳公主低声说:“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杨瓒犹豫一下,便点点头,站定在原地,其他人全都上了辎车,杨兼也没有阻止,说:“老三,我们先回了。”
杨瓒说:“弟弟一会子自行回去。”
杨整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奇怪的看着辎车之下的老三杨瓒和顺阳公主,说:“大兄,这女子是甚么人?”
杨兼笑着说:“是你那个傻弟弟痴情的心上人。”
杨整恍然大悟,点点头,说:“好似是有这么个印象,只不过……这女子为何看着大兄的眼神,如此古怪?”
杨兼:“……”差点子忘了,老二可是吐槽小达人!
辎车很快启动,杨瓒和顺阳公主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慢慢消失在公车署的远方,就在此时,杨整突然开口说:“弟弟突然想起有事儿未办,一会子再回去,你们先回罢。”
杨整说着,不等辎车停下来,快速跳下辎车,朝后跑回去。
杨兼打起车窗帘子,回头看着杨整,摇头说:“风风火火的去做甚么?”
却说那面儿杨瓒停留下来,对顺阳公主拱手说:“不知公主找卑臣,是有甚么事情么?”
顺阳公主垂着头,撕扯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我……我知你对我的心意,所以必然不会欺骗于我……我想知道……皇兄……皇兄到底是如何驾崩的。”
杨瓒恍然大悟,原来顺阳公主想问的,是宇文邕之死。
顺阳公主又说:“朝中一直风言风语,是不是……是不是世子他……”
“不是!”杨瓒立刻否认,态度十分坚决,说:“卑臣并未诓骗公主,也不曾说谎,的确不是大兄。人主驾崩之时,大兄人在汾水关,距离甚远,卑臣可以用人头担保,朝中的流言蜚语绝当不得真!”
顺阳公主听到杨瓒这么说,表情慢慢放松了一些,说:“是么……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有些恍惚的慢慢向远处走去,再没看杨瓒一眼。
杨瓒兀立在公车署的寒风之中,遥遥的看着顺阳公主走远,微微叹了口气,轻不可闻,瞬间被寒风吹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在此时,却听得有人轻笑一声,那笑声带着轻佻,杨瓒立刻警觉,回头去看,有人悄无声息的站在杨瓒的背后,一身国公长袍,手中握着腰扇,细细的上挑眉,深刻的卧蚕,笑容一派温柔与关切。
正是赵国公宇文招!
宇文招摇着腰扇走过来,笑着说:“这不是三郎主么?如何在这里叹气?哦是了……”
不等杨瓒回答,宇文招笑着说:“一定又是因着家妹的事儿……家妹也太不懂得三郎主的心意了,要我说,三郎主的痴情天地可鉴,可比世子用情至深的多呢。”
杨瓒不理会他转身要走,“啪!”一声,宇文招却一把拉住杨瓒的手,说:“你便不想知道,家妹是如何想法的么?”
杨瓒被宇文招拉住,皱眉凝视着宇文招,与此同时,就听到“沙沙”的轻响,好似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几乎不容察觉。
一个身影出现在公车署之中,正是杨整!
老二杨整方才看到赵国公宇文招进入公车署,宇文招之前还在难为大兄杨兼,因此杨整不放心老三杨瓒一个人,突然风风火火跳下车去,追了回去。
杨整眼看着宇文招拽住杨瓒,立刻便想上前,不过刚踏出一步,突然又顿住了脚步,慢慢退了回来,藏在阴影之中,并没有立刻现身。
杨瓒甩了一下手,甩开宇文招的桎梏,“啪啪”的掸了掸自己的袖袍,淡淡的说:“顺阳公主如何想我,是顺阳公主自己的事儿,碍不着我,也更碍不着赵公,便不劳烦赵公操心了。”
说罢,转身离开。
“杨瓒!”
宇文招高声叫住他,一步跨过来,又阻拦在杨瓒面前,说:“你不是一贯看不起你那个吊儿郎当的大兄么?怎么,转了性子了?”
杨兼刚刚来到这里之时,和兄弟们的关系的确不太好,不算亲近,甚至有些生疏,而且看得出来,老三杨瓒很是看不起杨兼,好似对杨兼颇多微词。
不过一家子相处下来,很快打成一片,到底确实兄友弟恭,家庭和睦。
宇文招现在提起这事儿,杨瓒不由皱了皱眉,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仔细想过,或许很久之前,自己与大兄的关系的确不和睦,但不知从何开始转变了,杨瓒再也没想过这种事儿。
宇文招说:“你的大兄,不过是空长了年岁罢了,投了个好胎,因此变成了长子,倘或他不是长子,哪一点比你强?我那个妹妹也真是的,只看到了他的皮相,而忽略了你这个文武全才的三郎主啊!”
杨瓒皱眉说:“你到底要说甚么?”
宇文招幽幽的一笑,压低了声音,在杨瓒耳边说:“你想想看,如果这世上没有了隋国公世子,你也是隋国公嫡子,又是京兆第一才子,文武双收,德才兼备,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世子后补?如果这世上没有了隋国公世子,我那个不开眼的傻妹妹,又怎么会看不见你这颗熠熠光彩的明珠呢?”
宇文招抬起手来,“啪……啪……”轻轻拍了拍杨瓒的肩膀,笑着说:“你想清楚,倘或你与我合作联手,我便可撮合你与家妹,我那妹妹只是不开窍而已,如果有我这个兄长提点提点她,她必然会立时开窍,懂得三郎主你的好处,到那时候……隋国公世子的头衔,还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一箭双雕,岂不是快哉美事?”
“你好生考虑考虑,不必着急回答我。”宇文招幽幽的说:“镇军将军赴死之日,便是你与家妹……洞房花烛之夜。”
宇文招说罢,哈哈而笑,摆了摆手中的腰扇,再不停留,转身离开,笑声被隆冬的烈风吞噬,在空中打了两个卷,慢慢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杨瓒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公车署中。
杨整靠在公车署角落的树干背后,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现身,收敛了憨厚老实的表情,眯眼凝视着兀立在寒风之中,若有所思的三弟杨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