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清楚那些诅咒师的手段,他不想沙树的骨灰有机会被那些肮脏的手利用。
无法保护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在身边为好。
沙树也是,惠也是。
他的生命本无意义,只是像野兽般靠本能活着,本能地吃喝,本能地解决繁衍的欲望。
沙树作为第一份意义在他的生命中出现,又转瞬间消逝,把他抛回了一无所有的原点。
那么他将接着像野兽一样地活。
很简单的逻辑。
……仅此而已。
雨夜的跨川大桥上,甚尔弹了一下烟头,蹦出了最后一颗火星。
雨一直连绵地下着,浇灭了他好不容易点燃的烟,现在连打火机的火苗都被压着抬不起头。
烟灰积攒在泥地上,像骨灰般灰败惨淡的一小堆,转瞬又被雨水冲走,纵身跃入江户川中。
男人怔怔注视了一会儿,突然翻过护栏,跳了下去。
“喂!!!”
大雨滂沱中,他好像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
父亲们很晚都没有回家。
惠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
梦里是他从未去过的城市街道,萧索荒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尘土的味道。
他像经历了一场大战般咒力透支后的疲惫,而父亲站在他眼前,以敌对的姿势,手持断折的三节棍。
“你叫什么名字?”父亲问。
“……?”十六岁的惠说,“伏黑……”
“不是姓禅院啊。”
父亲笑着说。
“那太好了。”
三节棍的尖端刺入他太阳穴中,尸体重重倒下。
血泊在脚底蔓延。
“……甚尔!!”
五条悟连瞬移都忘了用,直接跟着他翻下跨江大桥。
他努力伸长手臂,却没有够到对方的衣角。落入江水中时,他才握住了男人的手腕,把他狠狠拉到自己身边。
湍急的江水正将他们冲向下游,捞到人后,五条悟稍稍定下了心,带人瞬移到岸边。
甚尔看起来又惊讶又无辜,像只狼狈的落了水的黑猫,就任由他那么攥着手腕。
“你做什么?”五条悟强压着怒意质问。
“……冲凉啊。”甚尔平静地回答,“不然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你……”五条悟哑口无言。
一时想不开自|杀?都三十岁的人了。
也是,把天与暴君扔进太平洋中心他也能游回来,区区这么一条江水又能怎么着他。
都是五条悟自己关心则乱。
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更加烦躁。
甚尔慢慢笑了。
……他从来没见过娃娃脸这么慌张的时候。
就算当年他一刀捅穿了他胸肋,又一刀捅穿了他脑壳,五条悟也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
为他慌张的五条悟,有那么点可爱。
潮湿的雨夜,他们站在河畔,无下限关闭,任雨水冲刷身体和灵魂。桥上车灯路过,都与他们无关。
“我们做吧。”甚尔说。
“嗯……”五条悟呆了一下,“哈?!”
“我们做吧。”甚尔凑近了些,烫热的鼻息喷洒,“你不是一直都想上我吗,现在如你所愿。”
语气平常得就像宣布“下午吃份沙拉吧”一样随意。
“算了”、“随便吧”、“无所谓了”,类似这样的话,类似这样的语气,总会从甚尔口中平淡地吐出。
随便地把儿子卖了,随便地赴死,随便地跳江,随便地把他妈的寂寞了三十年的处男屁|股卖出去。
五条悟自己的随便是为了轻松处世,他的随便又是为了什么?
甚尔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会吐钱的自动按|摩|棒?
说实话,五条悟也佩服自己,事情到了这份儿上,他还能撑起一个强笑,说出可笑的规劝的话。
“甚尔,你冷静一下。”
“不愿意吗,”甚尔撇嘴,“大不了我给你嫖|资。”
“不。”
“五条少爷一晚上多少钱?”
“不。”
“我亲自给你开|荤是你占便宜了。”
“不。”
他们自顾自引诱着、拒绝着,甚尔一直处之泰然,五条悟脸上笑容越来越瘆人。
他从未有那么生气,但他还在微笑。
“那我去找其他人。”甚尔甩开他的手。
火信一触即发。
五条悟一把扯起他的衣领,几乎撞到了他的鼻梁骨:“做什么都是无所谓,就不能尊重一下你自己?”
就不能心疼一下你自己?
即便求生欲没那么强,即便忘不掉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你看不到惠……也看不到我吗?
暗夜中,他双眸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被它那样认真地注视着时,很难有人能抵御诱惑,不沉沦其中。
对方饱含情绪的脸近在咫尺,似乎再近一些,便能把吵架变成强吻。
甚尔直视着那双眼睛:“不就是玩玩吗,那么认真做什么。”
他握住五条悟揪在他领口的手:“而且,你又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做事。”
“咔嚓”,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衣领被揪得越来越紧,勒得他几乎窒息。
甚尔在等,等待一个结果。
他到底有没有期待,有什么样的期待,他自己也不清楚。
雨声喧嚣。
五条悟终于开口。
——然后猛地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他像愤怒的猫咪般甩过头来,神情严肃,刚想说什么,又转过去打了个喷嚏。
甚尔:“……”
甚尔:“……那个,反转术式,无下限。”
虽说今天比夏天有那么些冷,河水有那么些冰凉,但咒术界最强因为落水感冒,也太逊了。
甚尔忍不住哈哈大笑。
五条悟瞪眼:“别转移话题,我还没说完……”
甚尔一个不含情|欲的吻堵住了他的话。
“回家吧。”他说。
“……”
“家”,这是甚尔第一次把他们所住的房子叫做“家”。
过客将暂时栖息的场所当做家,过客就不再是过客。
甚尔终究还是吝啬地挖了一小块心脏出来,留藏在“家”里。
五条悟积攒了几日的怒火,就在这个词出口之时,莫名烟消云散。
嗯,我们回家吧。
他心想。
打开家门的时候,门口守着一团小崽子。
惠蜷缩在玄关,眼里全是泪,一看到了甚尔的出现,就重重扑了上去。
“惠!”甚尔讶异,“发生什么事了?爸爸身上都是水,换了衣服再抱你。”
惠摇头不语,使劲往他怀里钻,大颗大颗泪珠无声涌出、跌落,顷刻间就把自己的衣服也弄成了湿乎乎一片。
甚尔只好把父子俩的湿衣服都脱掉,用热乎乎的胸膛搂住小男孩。
五条悟也很惊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孩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你,换了衣服泡热水,吹干头发,去给自己煮姜茶。”甚尔一边抱着惠,一边向五条悟指手画脚。
“我已经用了反转术式……”
“我想喝成了吧。”
五条悟揉了下鼻子,心想他们不是在吵架吗,甚尔怎么做到这么自然地命令他的。
虽然但是,乖乖照做。
把头发吹干的时候,沙发上的甚尔已经把儿子哄好了。
“……什么话,梦都是相反的。”甚尔揉着他的炸毛说,“再说了,你爹可是个自私鬼,怎么可能为了别人而自杀呢。”
五条悟手里的姜茶差点泼了出去。
他都快对“自杀”这个词PTSD了。
惠想了又想,犹疑地“嗯”了声。
“好啦,想爸爸哄你睡觉就直说。爸爸给你讲睡前故事好不好?”甚尔笑着说,“明天不是开学第一天吗,还要早起参加始业式吧。”
惠并不想听那些奇奇怪怪鲜血淋漓的睡前鬼故事,不过他想和父亲在一起。
于是他点头:“嗯。”
五条悟手里拿着两杯姜茶,怔怔看着父子俩亲密地进了卧室,还是一次和甚尔说话的机会都没找到。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决定把惠惠的号码备注改成“狐狸精儿子”。
甚尔从儿子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将明。
一天两夜的暴雨,在惠沉入梦乡时终于销声匿迹。
城市宛如陷入汪洋,江河奔腾入海,水珠飘浮在每一口呼吸中。
但到了早晨太阳升起之时,草叶上的水珠蒸发,人们打开窗户会发现天气照旧炎热,还赶得上夏天的尾巴。
大黑豹蹑手蹑脚推开门,五条悟身边的床铺凹下一块,空间里多了一份呼吸声。
“咕嘟咕嘟”的吞咽声传来,五条悟回过头刚想说不要喝冷茶,嘴就又被堵上了。
……是热的。
他煮的姜茶,甚尔已经去热过了。
哺完后,自是一番唇|舌纠|缠。
五条悟最初的性|欲来源,说来好笑,就是三年前的那一场刺杀。
他生来与常人不同,那些能引普通人脸红心跳的A|V,根本撩不起他的任何欲望——就像人类看两条鱼交尾。
但那时不一样。
那时他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巅峰,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的性|欲将永远与此相通,能刺激他达到咒术巅峰的是伏黑甚尔,能刺激他达到快感巅峰的也是伏黑甚尔。
不过,五条悟有时候想,如果没有那场刺杀,他还会被这个男人吸引吗?
或许会的吧。
毕竟他是那么性|感、迷人,成熟而强大,即便是熬了几夜昏昏欲睡,不修边幅侧仰在床边,都像时刻在勾|引人亲吻他。
不过现在五条悟更愿意忍住生理本能,以换取一两句真心话。
却是甚尔先开口。
“你喜欢草莓吗?”
“无关喜好,只是习惯。”五条悟说。
不过随后他就回想到了有关甚尔和草莓的事。
在禅院家,男人出人意料一口咬走他指尖的草莓,嘴唇没有蹭到他的手,却留下了酸甜的红色汁水。
第一次约会——如果称得上是约会的话——他们抢夺一块草莓慕斯,最后一人走一人留,白玫瑰插在草莓的残骸间。
后来一次次的投喂,有多少草莓味是从甚尔口中尝来的。
还有……当伏黑沙树出现,一切反转之时的酸涩。
不只是习惯。更关乎喜好。
五条悟喜欢着与草莓味相连的那个人。
舍不得放开用草莓味刺痛他的人。
“我喜欢。”他改口道。
“我也是。”甚尔淡淡望着天花板,“那是我最饥饿时吃到的第一份食物。那种味道会让我觉得满足和温暖。”
“在想她吗?”五条悟问。
“你从哪儿知道的?孔时雨这个叛徒。”甚尔觉得柠檬喵好笑,便如实说:“刚才想了一下,现在不在想,吃草莓的时候也不会想。”
沙树的离开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与其说是她代表着草莓的味道,不如说是她教给他如何喜欢一种味道,教会他什么是爱。
甚尔觉得,如果普通人的心脏是沃土,天生能长出草莓苗的话,那他的心就像堆满了砂砾,幼嫩的草莓苗难以扎根。
一棵草莓苗夭折后,终生都不会再有。
——也有极小的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后、尝过很多很多的阳光和雨露之后,才从那石砾间冒出一株嫩芽。
他应该会珍惜那株嫩芽。
甚尔的表情很淡,五条悟盯他一会儿,暂时相信了这句话。
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提出那个问题:“那甚尔为什么要为她而死?”
“?”甚尔迷茫,“我什么时候要死了。”
“跨江大桥。”
“……不是说了吗,是为了冲凉。”
五条悟丢给他一个极度不信的眼神。
甚尔叹了口气,只好说:“就是看到有东西掉下去了,有点想捡。跳江又没什么危险……”
“什么东西?”五条悟发挥猫猫的刨根究底精神。
“打火机。”甚尔嘴唇紧抿,“反正也点不着火,丢了就丢了。”
“明天送你一个新的。”五条悟翻身坐起来,“那之前那次呢?三年前在盘星教那时候。”
他能看出来,那场对决中,当他发动虚式“茈”之前,甚尔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完全有机会溜走。
但甚尔却直面了“茈”,最后“身死”于最强咒术之下。
除了抱有死志以外,他想不出这脚快的家伙为什么不逃不躲。
“打得我那么疼,亏你还真敢提……”甚尔恶狠狠地揉捏他的脸,“我当时绝对是脑子抽风。”
“?”
“你以为我是为了沙树或者其他什么人?”甚尔自嘲一笑,“恰恰相反,我是为了‘你’……”
他迅速改口,“为我自己而死。”
“???”五条悟震惊,“你给我说清楚。”
“不要。”甚尔把脸埋进枕头里,“我瞌睡了。”
“一万日元。”
“睡了。”
“五万!”
“……”
“一个亿!!”
“呼。”已经睡熟了。
悟喵喵满脑子问号,抛心挖肺地想知道这个答案。他用了各种办法扑在男人身上折腾,钱权|色|诱,也没叫醒装睡的人。
……算了,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把这个秘密挖出来。
五条悟拉起薄被,盖在两人身上,抱着暖呼呼的大黑豹,戴上了猫猫眼罩。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甚尔睁开眼睛,注视着那小半张娃娃脸,目光微有感慨。
领不到工钱的活儿,他才懒得干。
但是……那时在他眼前的五条悟,是站在咒术师顶点的男人。
否定了禅院家,否定了一切陈规旧矩,否定了他的刺杀——还有在多年以前的禅院家,否定了他“不存在”的那个臭屁小鬼。
目中无人的小天才,却发现了禅院家的透明人,蓝色眼睛里映照出了他的身影。
从很久以前,那双盛着他倒影的漂亮眼睛,就烙印在甚尔心底。
逐渐忘记,再度拾起,与他站在对立面,一心一意只有眼前的宿敌。
那时他想战胜五条悟,想得发疯。
不是放弃了自尊,而恰恰是捡起了从未有过的自尊。
当然,现在也一样想战胜他。
不过……或许是用另外一种方式。
甚尔重新梳理了一下过往,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对了,那个叫夏什么的咒灵操使……金主的前男友,那种性情温和的人,居然抛弃悟喵喵反叛了?!
而且还把他的好大儿丑宝拐走了?!!
小伙子,看不出来,挺牛|逼啊。
甚尔磨了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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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星教众多据点之一。
夏油杰一身袈裟,侧卧于榻边,默然注视着飞蛾一次次撞入烛火。两个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正为他梳理长发。
“夏油大人。”信使来报,“东京酒店那边,二十三名诅咒师全军覆没,通灵婆婆身死。”
飞蛾的翅膀终于被点燃,缓慢烧成灰烬,落在灯台上。
“——对女人可真不温柔。”夏油杰收回目光,“他亲手杀了那女人?”
“从残秽来看,是五条悟下的手。”
“……悟。”夏油杰一顿,“咒术高层不是把悟拖住了么。放着在东京逍遥的一级咒灵不管,这不像他。”
“昨夜另外一名特级九十九由基刚抵达东京,代他清理了咒灵,或许是这个原因。”
“巧合吗。”夏油杰微一皱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伏黑甚尔太嚣张了。”盘星教干部忍不住插口,“三个月之内,我们已经有一名干部和四名部员死于其手。再这么任其发展下去……”
其余教众皆有隐怒。
“我当然会为家人们报仇。”夏油杰起身下榻,“他是未来世界的污点,我不会允许他出现在咒术师的乐园中。”
“夏油大人,”一名干部提议,“伏黑甚尔除了女人,还有一个儿子,名为伏黑惠,据说继承了禅院家的祖传术式。”
“野猴子居然能繁衍出天才,真是承了祖上的恩惠。”夏油杰嘲讽一笑,“不过……乐园不问出身,我欢迎禅院惠那样的强者。”
他一锤定音:“邀请他来这里做客吧。他与我出身相似,我们一定会产生共鸣。”
在爱人的这方面,真像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