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
细雨纷纷扬扬从天空坠落,扑在路面上,好半天时间,也只稍稍浸润灰色的水泥地面。
贺海楼走在贺南山的背后,面前年过六十的老人并没有要人撑伞,自己拄着拐杖在山道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道路两侧的树木在细雨的梳洗下绿得浓艳,婉转的鸟叫声长长短短远远近近传来,张目远眺,还能看见山脚下大湖的一角,像嵌在深林中的一块镜子,明亮引人注目。
正德园中,贺南山和郁水峰的住所相隔得并不远,十五分钟的路程,两人已经来到郁水峰的家里。
这是贺海楼回京的第五天,也是贺海楼第一次起意,主动要求跟贺南山出去别人家做客——美中不足的大概是这个‘别人家’,指向太过明确了。
“南山,小贺,快坐。”
贺南山和贺海楼到郁水峰家里的时候,郁水峰正坐在客厅看报纸。在自己的家里,他只穿一身老式唐装,头发也不像电视里那样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看见贺海楼的时候,还很和善地笑了笑:“你家的小子长得好,再精神点就更棒了。”
这几年还没有人会对贺南山说贺海楼长得不好,当然除了长得好这一点切合事实之外,涉及其他内容的夸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了。
贺海楼这边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主席”,贺南山就一摇头说:“不成器的东西,每次看到他我就头疼。”
“孩子大了就好了,元沛小时候不也是皮实得叫人头疼?男孩子就是要有点活力。”郁水峰笑道。
自己家的孩子自己家知道,贺南山心道郁水峰拿郁元沛跟贺海楼比,这两者可真不在一个重量级——郁元沛是郁水峰的大儿子,今年刚到四十,已经是一地副省长一方政治要员了,一路走上来,郁家当然有出力,但郁元沛本身也是一个非常有见地的人,从科级到局级到厅级到部级,立下的政绩不甚枚举,要不然就算郁家扶持,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副省级。
当然郁元沛现在到了这个级别,也算差不多到顶了。郁水峰在上面一日,郁元沛就不会再往京调,甚至连把前头的副字去掉,短期内就算有空位,都不可能让他上去。
说话间,隔着一个小茶几,贺南山已经坐到郁水峰旁边。
郁水峰让家政人员把郁元沛前两天寄过来的新茶拿出来泡,接着跟贺南山说:“大会马上就要到了,你要做一些准备,我看上面是有意思给顾部长加一加担子。”
坐在旁边的贺海楼目光一闪,他今天主动跟过来,目的就是为了近距离看一看郁水峰……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在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毫不在意地直接把局势说透:给顾部长加一加担子的意思当然就是把顾新军的位置权利都给提一提,联系到汪博源的倒台和顾新军本身的职位,再上,就是加政治局常委这个党职了。
全国九个,其中一个。
贺海楼忍不住看向贺南山——贺南山之所以针对顾新军,其目的就是政治局常委这个位置,只有有了这个位置,贺南山才有可能再进一步,争取五年之后的竞选总理。
这就是对方一直以来坚定地跟着郁水峰的根本目的。
贺南山微微颔首,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他早就料到了这件事一样:“我看顾部长挺合适的。”
现任当局的意思并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一句带过了这个话题,贺南山又说:“养老金入市的批准已经下去了,主席的意思是?”
“既然下去了,倒不妨试一试。”郁水峰说,“我这几天详细地考虑了一下,乐州的经济一直不错,如果能在那边试点成功,对当地的人民来说也是一桩好事。”思索一会,又慢慢说,“但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该发展的发展,该稳定的稳定,目前最关键的,还是养老金的全国统一,我们南北差异大,城乡差距大,这些都是要一一克服、尽早克服的问题。”
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汪博源,甚至不忌讳对方的政治主张。
郁水峰和贺南山继续更深入的讨论。家政人员把茶端了上来,贺海楼拿起来喝了一口,掩饰自己脸上的异样。
从乐州回来的这几天,李建国的案子一直飞快进展着,除了经济案之外,又涉及了两宗时间在三年前的人命案。贺南山是郁水峰手下的核心干将,贺海楼又有参与过这件事——虽然结果不太美妙——但跳出来之后,还是很快就看清楚了整件事情的里外:李建国是在他和顾沉舟回京的那一天,就被乐丰市警方发现并逮捕的。
贺海楼离开乐丰前找审计局人员调查出来的,李建国亏欠银行的2.5亿贷款,就是直接导致对方被捕的经济案。而随后调查出来的两宗人命案,一个是他和顾沉舟都查到的Rose,也就是在庆春一家叫做金色时光的娱乐城坐台的女人,真名何芳,死因为头部受到钝器重击;而另一宗人命案的受害者叫做林燕燕,三年前在庆春市做实习记者,死因为窒息死亡。
这两宗案件的被害人死亡时间和死亡地点完全一致,在现在看来,破案证据也非常确凿——她们体内都残留有李建国的精液。
但在他和顾沉舟调查的时候,前者和李建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后者却一点痕迹都不露,只等李建国被逮捕被调查之后,才倏然揭露出来。
是他和顾沉舟调查中的缺失?
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回京的前一个晚上,派人对李建国的公司进行审计,除了抓住李建国巨额债务,也同时惊动了李建国,导致李建国连夜跑路。
但就像顾沉舟曾经疑惑的那样:有汪博源当靠山,别说2.5个亿,就是再翻一倍,只要汪博源不倒,李建国跑什么路?
贺海楼曲起手指,指腹在开片的青瓷杯边沿上轻轻划过,同时想起汪博源过世的妻子叶秀英。
接连几天的调查,李建国在里边已经开了口,称当年的何芳的事情之所以被掩盖下来,是自己的表姐、汪博源的妻子叶秀英伙同时任庆春市警察局局长的余国良帮忙掩盖。
除此之外,叶秀英的死亡同样在三年前,高速公路上掉头发生车祸以致当场死亡,和林燕燕及何芳的死亡日期仅仅间隔了一个星期。
表面上看,一切都是巧合。
但这个时候,说叶秀英的死亡跟李建国的事情没有关系,谁信?
汪博源肯定不会信。
所以他开始调查并暗中打压李建国,从李建国金溪建材这几年的亏损中就能够清楚地看出来了。
所以李建国也不信汪博源会保他,因此决定跑路吗?
想到这里,贺海楼抬头看了一眼认真倾听贺南山说话的郁水峰,又在心底微微摇了头。
从汪博源对李建国的疏远,到他和顾沉舟一起调查出李建国的漏洞,再到现在,虽然一切都自然得毫无烟火之气,但揪出汪博源的毛病不容易,揪出李建国的毛病还不容易?区区一个引子,还不值得郁水峰这样机关算尽到非要害死叶秀英。
叶秀英的死亡是一个巧合,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汪博源几年来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查不到证据。而被李建国矢口否认的林燕燕的死亡也是一样:面对同样确凿的证据,李建国既然承认了何芳的死亡跟自己有关,为什么不承认林燕燕的?
说谎掩饰?
没有必要,杀一个人是死刑,杀两个人不会多判一次死刑。
但如果这两宗死亡案,从开头就是别人针对李建国及汪博源设下的局,就好理解了:李建国或许是被人撺掇或许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致幻的药物,在**的时候失手杀死两个女人,但等他清醒过来后,林燕燕的尸体已经被人暗中带走,只留下何芳的尸体。
所以李建国本身也不知道,他还杀了一个叫林燕燕的女人。
同样的,关注点锁定在李建国身上的汪博源,也没有发现这一桩连李建国自己都不知道的人命案。在他不动声色地用何芳的死亡设计陷阱的时候,他早就一脚踏进别人为他量身准备陷阱,他现在在何芳案件上留下的所有漂亮后手,都是别人从林燕燕案件上指证他利用职权包庇李建国的最坚实证据。
三年前的这场旧事,汪博源在做局,郁水峰在做局,甚至最开头帮助自己表弟的叶秀英、和叶秀英一起掩盖这件事的警察局长余国良——每一个人都在做属于自己的局。
然后叶秀英车祸死亡,李建国被捕,余国良即将一撸到底汪博源在大选前期被隔离。
郁水峰呢?
他继续安分守己地呆在幕后当自己的老太子,不发表任何意见,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至于汪博源?
那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小贺现在在做什么?”郁水峰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贺海楼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一看,就看见对方正坐在沙发上,微笑地注视他。
这么近的距离,贺海楼很清楚地看见郁水峰的表情——非常地和蔼,还有一些关切。
“在办公司,是有关于网络科技的。”贺海楼微微向前倾了身子,用一种恭敬的姿态回答对方。
对,就是这样。
乖巧一点,再乖巧一点。
邪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只毛茸茸的利爪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则捏着一根长长的尖刺,在他脑壳里来回搅拌。
看看面前的这个人。
他做了什么,你呢,又做了什么?
身后的东西凑到他耳边,轻轻呵出一口气。
他嗅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