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往后的很多年,夫子庙便多了一位姐弟。
无论严寒酷暑,姐姐无一例外日日辛勤劳作,只是为了能给弟弟添上一件华服。
从国破家亡那时候起,这位女子似乎便已认命,哪怕是某天被人掳去玩弄也好,或是拿身子替弟弟谋取一个前程也好,闻人月都已经无动于衷了。
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那般试探,与谁睡不是一个睡,何况真能替那位大秦将军暖被窝的话,莫说弟弟有了一份他日平步青云的机会不说,单是那位公子哥儿的狐媚脸蛋,就足以令无数女子贪恋,谁上谁下,谁占谁的便宜还不好说呢,不是吗?
闻人歌抽了抽鼻子,在夫子庙的这些年,无论他从孔老夫子的圣贤书中读出了多少道理,可在姐姐闻人月面前,似乎永远是那个没有主心骨的年幼弟弟。
女子狎昵磨镜之好,无论是宫内宫外都有所耳闻,杨青帝倒也不觉得有伤风俗,倒是对于某些士子风流的断袖分桃之癖,几乎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到了极点。
起初对于闻人歌这位娇美郎主动献身那一幕还感到憎恶,可知道了对方并非弟弟而是姐姐后,不由得对这位并蹄莲姐姐另眼相看。
为了弟弟前程可以不择手段的这股狠辣挺合杨青帝的意,对别人狠不算狠,敢对自己狠的人那才是真的狠。
乱世里一个女子能带着弟弟苟全存活,甚至不惜搭上自己也要送弟弟出人头地。
这份心机手腕也就是可惜是生在了破败中落的世家,稍微给点儿机会,可能就是位搅弄风云的角儿。
既然答应了闻人月,杨青帝倒也不会让她失望,于是抬腕轻轻一抖,明明还是新竹的枝叶,竟然一下子飘落在地,随后笑着说道:“你要是想借我当作跳板,也不需要刻意藏着掖着,都是千年的狐狸,没必要在我这儿装什么妲己,既然我决定了让你去咸阳,也就不怕你肚子里装着多么大的野心。不过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也算是投了山门拜了阵营,做什么我不会去管,可别想着脚踩两只船给我玩背后捅刀子的把戏,贪多嚼不烂,总不能什么好事儿都让你占了,你说是不?”
闻人歌眼中闪过一丝惶恐,连忙点头道:“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我们也只是躲进这夫子庙,不曾去过天水崖半步,更何况天水崖供奉兵圣,不仅是我夫子庙的死敌,而且更是灭掉我们大楚的世仇。”
杨青帝轻轻摇头,笑着道:“无须解释,我杨青帝要是连这点气度都没有,未免也太辱没了‘大秦将军’这个称号。”
闻人歌没有接话,只是微微一愣,另有所思呢喃道:“杨青帝?”
杨青帝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还算是好听吧。日出东方,春木之神,其实我和你们姐弟还挺有缘分,我在咸阳有座小院,名字就叫落月阁,无论是放歌还是赏月,都是个极为不错的地方,以后想要去玩玩,随时来就行。”
“当然,也仅限于玩玩而已,你大可放心好了,知道你们姐弟情深,不过我对你姐是真没有想法,更别说我要是真有想法,你们也奈何不了我。”杨青帝双手负于背后,拿头朝远处撇了撇,接着道:“瞧见跟我一起进来那位穿青衫的姐姐没?我喜欢她那样的,姑且不提心性脾气如何,单是说这水灵脸蛋娇嫩肌肤,再或者曼妙身段,无论哪样都要比你姐出彩一些,更何况她除了年纪小之外,别的地方可一点儿都不小,你姐啊,怕是没机会咯。所以你呢,尽可大胆把心放到肚子里面去,别整天跟防贼一样放着我,我没打算当你姐夫。”
闻人歌脸色涨红,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杨青帝看了这美少年一眼,无奈说道:“不过你也得多想想你姐,很多人不明白,其实这世上所谓的好,根本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你喜欢柴米油盐的实用,可她偏偏向往风花雪月的浪漫。”
“一味把自己认为的好强加到别人身上,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如果对方不乐意还要反过来说他不识好歹,这能叫做好吗?这不是真心对一个人好,这只是用道德绑架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就像你们儒家夫子说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闻人歌仰起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对,就是这句,”杨青帝故意等少年自己说出这句话,这才接着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聪明?觉得你姐一没读过书二没见过世面,整日劳作如同乡野农妇,偶然还会觉得丢人?”
闻人歌攥着衣衫,想起此前自己多次不要让姐姐来书院找自己的情形,面色愧疚难当。
“其实我清楚,你自己心里面并不觉得你姐丢人,否则我也不会答应帮你。”杨青帝看着懵懂少年,恍惚之间,宛若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道:“真正让你觉得难堪的,是你的那些朋友,说不定其中还有一位你心仪的姑娘,是他们觉得有这样的姐姐你很丢人。”
闻人歌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不懂眼前这个男子,为什么仅仅和他说了会话,就能将他的所有故事准确说出,甚至包括他内心的独白。
“你姐很了解你,所以在你把无名火全都撒到她身上,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去接过你。”
杨青帝摩挲着手指,平静道:“可是你一点儿都不了解你姐姐。”
“不,我了解!”闻人歌少有地抗议道。
杨青帝并不生气,只是无奈笑笑:“我说的了解,不是指她喜欢吃什么哪一天生日,而是指,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你真的明白吗?”
闻人歌一下子就愣住了。
细细回想起来,他虽然从小就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事,但似乎又没哪一天过过真正的苦日子。
姐姐就如同一把蒲扇,永远把恶毒和艰辛挡在外面。
可这样的日子,真是姐姐想要的吗?
要知道他们年龄上并不相差什么,只是一前一后出生,原本她也是娇弱的小公主,为了自己如今却变成这般模样,难道仅仅因为他晚出生一些时辰,事情就该如此吗?
闻人歌不知所措,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些话,他读书读了这么多年,可直到今天,才恍若醍醐灌顶,明白了一个最浅显易懂的道理。
杨青帝顿了顿,接着道:“再者说,你姐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吧,她总有嫁人那一天吧,她以后也会建立自己的小家庭,难不成到时候你还要跟你小侄子小侄女对着抢?就你这身板,你姐夫或许能揍你十个。”
闻人歌心里服气,嘴上却不肯服输,冷哼一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除了像将军这样的男子,我姐才看不上那些歪瓜裂枣呢!”
“可别。”
杨青帝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