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沫、方炜两个虽然同姓,却上溯五代都没什么亲戚关系,只不过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就叫方家村、方家集、方家镇,总之那一块儿,十户倒有八户是姓方的,是以这两个小子同姓,就一点都不稀奇了。
两个人都是爽快之人,说走就走,方沫虽说去收拾行李,但他所谓的行李,除了吃饭的家伙,也就一个钱袋、两件衣服,最后又捞上了他还没看完的话本子。
方炜口里说着男人要什么行李,但也一样去装了几件衣服,又去厨房将那口他从方家村一路背来的铁锅背在背上,出门前又去了温棚,将里面的能扒拉的东西都扒拉干净了——在这个季节,还能种出新鲜蔬菜的,满世界也就他家小沫一个人,可不能留着糟蹋了。
背着锅、拎着菜、提着鸡,拜他所赐,“畏罪潜逃”的两个“亡命之徒”,瞬间升级成了“逃难”的难民。
大雨在黄昏的时候小了起来,等到入夜就彻底停了,两人借着夜色悄然离开新城,到了城外,找到方炜事先藏在外面的骏马,顺着小路一路北上。
昌帝贪图享乐,嫌昌都气候不好,夏天酷热,冬天阴冷,春来又常有风沙,是以常年居住在江南行宫。如今天下大乱在即,昌帝所在便是众矢之的,北方相对来说要清净的多,朝那个方向走总是没错的。
两个人都没将“逃命”这件事放在心上,霍家堡此刻正急着召集人马、笼络各方势力以筹谋大事,忙的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他们两个“畏罪潜逃”的小卒子?
这也正是方沫他们挑选这个时机脱离霍家堡的原因,若再早一些或晚一些,怕是真的要亡命江湖了。
要知道霍家堡表面看着磊落,实则内里龌龊不少,强抢民女、杀人劫财的事也没少做,只是做的够干净够利落,不为外人所知罢了,但霍家堡内部是瞒不住的,是以入了霍家堡,想要和和气气的分手,那是休想。
方炜年纪小、资历浅、武功低微,这些事儿他是看不过眼,但看不过眼又能怎么着?他这个小泥鳅,在霍家堡这个大泥塘里,能翻起多大的浪?不过白白赔上他和方沫两条小命罢了。
于是也就眼不见为净,每次任务,都挑了那黑吃黑的勾当,以求心安。杀土匪,抓盗贼,追缉凶徒……因为他每次都挑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倒是让他在霍家堡的威望渐高,若是给他点时间,等地位再高一点,未必不能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清理干净。
只是这次那姓陈的畜生竟然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打起了方沫的主意,而霍家堡的头头脑脑,明知他和方沫情同兄弟,还默许此事,算是彻底寒了他的心。
之前为免方沫多想,他对方沫说起的,都是霍家堡明面上的一些事儿,本以为在方沫心里,霍家堡的形象高大的很,害怕最喜欢懒散度日的方沫,舍不下眼下的平安日子,却不想最先提出离开的,竟然是方沫。试探之下,发现方沫去意坚决,那就正好。
——
霍家堡的议事厅中,霍惊鹤坐在下首第一位,听着底下的长老吵吵嚷嚷,不耐烦的敲敲桌子,道:“陈遵已经死了,他底下的几个弟子兼男宠,能掀起什么浪来?比起一个死人,有能力宰了他的人,不是更值得我们重视吗?”
少堡主开口,所有人本该停下争执,听他好好说完才对,只是这位大少爷往日的“纨绔”之名实在太过深入人心,谁都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不管有理没理,就顺着话头又开始争执起来。
“不错,当初我就说不该放任陈遵!方炜武功是比不上陈遵,可别忘了,他现在才只有十八岁,以后的成就岂是那个陈遵能比的?更别提他从小长在霍家堡,一向忠心耿耿,敢打敢杀,就凭这一点,就比一百个陈遵都要重要!”
“忠心个屁!那小子根本就是个反骨仔!他是敢打敢杀,可他杀的,是我霍家堡自己的人!为了一个同乡,连霍家堡的重要客卿都敢下手,要是真将霍家堡的利益放在心上,他会这样?”
“谁说陈遵就是他杀的?别忘了陈遵死的时候,他在茶馆喝茶,几十个人都看见了,难道他有分身术不成?”
“……”
眼看着扯来扯去,又扯回这些话,霍惊鹤猛地站起来,阴沉着脸道:“人都死了,这些事还有什么可争的?陈遵死的时候,方炜在茶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就这么跟陈遵的几个弟子说就行了,告诉他们真凶我们还在追查,什么时候查出来,自会给他们主持公道!”
又抬手阻止一个长老跳起来说话,道:“我同样觉得,这件事方炜脱不了关系,但换一个角度来说,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他这次的话,让两边都觉得对了胃口,于是终于停了下来,听他说下去。
霍惊鹤继续道:“当初方炜来的时候,身边就这么一个小同乡,如今几年过去,两人的关系不仅没有疏远,反而越来越亲密,方炜为了他,连霍家堡的客卿、二品高手都敢算计,方沫在方炜心中的地位还用说吗?”
他转向霍堡主,道:“父亲,儿子觉得,方炜身为您最看重的义子,他亲友的安危我们也不能不顾。方沫一个人孤身在外,未免再出现陈遵这样的狂徒,我们是不是应该将他接到霍家堡来,好生保护?”
众人面面相觑,对这位大少爷终于出了个靠谱的主意颇为意外:放过陈遵的事不再追究,算是施恩于方炜,然后将方沫接过来,既是敲打,更是人质——方炜既然这么看重方沫,那么将方沫抓在手里,就不怕那小子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如今反正陈遵已经死了,他的几个弟子也没什么成器的,这样的处置最合适不过。
霍堡主皱眉道:“为了一个方炜,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吗?”
霍惊鹤道:“儿子听和他一起出去任务的人说,方炜在排兵布阵上,很有天分,每次出去剿匪,他带去的人伤亡最少,缴获最多,所以堡里的人都愿意和他一起出去,听从他的指挥。这在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嘛……战场和江湖,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他没有将话说透,但众人相视一笑,都明白了他的意思,霍惊鹤这才继续说下去,道:“再说了,不过多养一个人罢了,算什么大费周章?”
霍堡主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只听霍惊鹤又道:“父亲,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在外将领,家眷必须留京的规定……想必是有他的道理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霍堡主也沉吟不语,霍惊鹤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个父亲的脾气:志大才疏,想要的很多,但关键时候却又缺乏决断,什么都想和稀泥。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整个霍家堡一盘散沙,议事厅里总是吵得天翻地覆。
他也懒得再继续说下去,拱手道:“如果父亲不反对的话,儿子想亲自去接方沫回堡。未免不必要的‘误会’,还请父亲多派给儿子几个人。”
谁都知道何为“不必要的误会”,厅里的众人对望一眼,心知这位心胸狭窄的少堡主只怕是要借机给方炜那小子一个下马威了,就算没什么误会恐怕也要闹出误会来,但谁都没有说话。
霍堡主随手扔下来一块令牌。
霍惊鹤接住令牌,一语不发,转身就走。他对目前的现状很不满意:想做点什么事,想要几个人,都要费尽唇舌!
霍惊鹤刚大步走出议事厅,就看见自己少有的几个亲信之一迅速靠了过来,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霍惊鹤勃然大怒,一脚踹在他肚皮上,神色狰狞:“跑了?我不是说了让你们盯紧的吗?你们干什么吃的,两个大活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他只觉得荒谬至极,跑了,怎么会就这么跑了?昨天他虽然一开始没能克制住自己,开口试探又言语无状激怒了方沫,甚至还过了几招,但是他将所谓罪证送上门的举动,还不够表明他的立场吗?
他原想着等方炜上门,他便顺势道个歉,年轻人之间一语不合的恩怨,喝顿酒也就过去了,反正他一惯荒唐惯了,只要态度恳切些,谅那两个小子也不会太过计较……谁知道他们两个,竟然就这么跑了!
亲信捂着肚子在地上滚了两圈,艰难开口道:“少堡主,小的们没想到他们在城外备的有马,等我们换了马去追,已经追不上了……”
“废物!”霍惊鹤疯狂的踹着周围能碰到的一切,怒不可遏。
他初期制定的几乎所有计划,都是围绕方炜方沫这两个人展开的,结果才刚刚开局,他们竟然就跑了……跑了!
他们这一走,什么事都不一样了,他几乎所有的算计,都成了空!
“少堡主!”亲信忙道:“是小的们无能,但是堡中有善于追踪的好手,若是请得动他们出马,一定能手到擒来……”
他也是无奈,他们这些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跟着霍惊鹤吃喝玩乐,做些欺男霸女的小事,将他哄得开开心心就行。如今忽然让他们做这些正经活计,实在是……办不到啊!
霍惊鹤咬牙再骂一句“废物”,道:“抓回来有什么用?”
方炜,本来想让你再风光几年,但你既然自寻死路,就怪不得我了!
转身回到议事厅,沉声道:“方炜他们跑了!请父亲下令鬣狗前去追捕。”
霍堡主微楞,又挥手道:“跑了就跑了吧,两个小卒子,不足为道,以后再说吧!现在哪有精神理会他们?”
小卒子?
霍惊鹤嗤笑一声,脸色瞬间万变,好一阵才淡淡开口:“父亲……我有话要对你说。”
——
因为历代皇帝,一会尊佛,一会灭佛,加上佛门流浪僧人有建庙以修功德的讲究,所以废弃的建筑中,总以寺庙居多,而且即使是没有人烟的荒郊野外,也时常会冷不丁的冒出个破庙来。
赶路的人,尤其是在多雨的季节赶路的人,当然最高兴看到这个,头上顶着大锅的方炜大喜过望,道:“看吧看吧,我说什么来着?走这边准没错!小沫啊,你这下该服了吧,哥哥我见多识广,阅历岂是你这小屁孩能比的!”
方沫翻个白眼以显示自己的不屑一顾,但还是稍稍加快了步伐,今天晚上,终于不用再顶着寒风好容易哆哆嗦嗦的睡着,又在半夜被一阵冷雨给浇醒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句话他这段时间算是体会的淋漓尽致了。
靠近寺庙,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对望一眼,同时读懂了对付的眼神:庙里有人。
方炜做个手势,方沫点头,无声无息退到树后,方炜则将头顶的大锅放下,挂在背上,手悄然握上长刀,脸上露出憨厚笑容,向破庙走去。
刚走近两步,便听到庙里传来一声痛苦难耐的呻吟,夹杂着低低的绝望的哭泣,声音甜腻诱人,带着某种难言的渴望和邀请。
方炜一愣,回头看了方沫一眼,示意他安静,同时收敛所有声音,缓缓靠近,贴墙倾听片刻,确认里面再没有第二个人之后,才伸出长刀,将破败的窗纸拨开一角,向内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后退,捂住正要上前的方沫的眼睛耳朵,拖着他向外走,直到连声音都听不到了,才停下来。
方沫拔下方炜的手,不悦道:“干什么?”
方炜挠头,迟疑了下道:“怎么说呢?一个小娘们,中了迷药加媚药,正在里面蹭墙皮呢。”
“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