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确实为燕帝和韶光二人,不过韶光侧躺在榻上,明显正在沉睡之中。燕帝却丝毫未避嫌,直接坐在榻旁,一动不动凝视着韶光。
江锦年看了片刻,燕帝还是未动,他犹有侥幸,心觉也许是自己想错了,其中另有内因也未尝不可。但随即燕帝便抬手,似想抚上韶光脸颊,最终还是垂然放下,轻声道:“朕为天子,缘何不能得心中所爱?”
江锦年如遭雷击,露出不可置信之态,连连后退几步,好歹仍记着没有发出声响惊动房内。
他顿时明了徐功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徐功定是早就察觉出此事,今日是特地请他入瓮。
江锦年心乱如麻,按在刀柄上的手几度滑下,似乎失了往日力道。若此刻房中是旁人,他定能二话不说直接拔刀闯门,但……里面是燕帝,是他自小景仰的英雄,是亲自为父兄报仇的恩人,是待他如子的圣上,他……
虽不知燕帝为何会对韶光生出这种感情,但江锦年也知道,韶光绝不适合入宫。且不说宫闱深深尔虞我诈,单是圣上的年纪和皇后与韶光的关系,这种事便绝不能允许发生。
微一定神,江锦年突然想到什么,心中忽然有了隐隐约约的想法。他暂时未动,继续上前看着房内,直到见燕帝离去才深深望了眼依然熟睡的韶光,大步离开前去凤仪宫正门求见。
江锦年亲来凤仪宫寻人,燕帝颇为意外,笑道:“不知是什么事,竟能让锦年你如此重视?”
“回禀皇上,是关于羌州动乱和虞守成贪墨一事。”
“哦?”燕帝立刻正色,“看锦年这般神色,该是得了别的消息?说来听听。”
江锦年即刻将虞怜姬道出的事一五一十禀报了清楚,并呈上名册,道:“皇上,此事十有八|九属实,虞守成很可能是被人联手诬陷。那些灾银并非被被他贪墨,恐怕此时就在那一群地方官员手中。”
燕帝眼眸眯起,这是他动怒的前兆,燕帝平生最恨被人欺瞒,如果此言为真,那就是他远在南方的十几位臣子联手欺骗他。他暂时未语,先翻开手中名册看了许久,待看到其中甚至有几个京中官员的名字时眼中神色更冷,“锦年,除了这本名册,可还有别的证物?”
“……有。”江锦年沉声道,“那位虞姑娘此刻就在臣的府中,她是虞守成女儿,其中内情应该更加清楚。”
“那为何今日不直接带她进宫?”
“她连月疲于奔命,身体虚弱不好再奔波,微臣是想……”
燕帝立刻明了他的意思,“朕知道了,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耽搁。待朕去更衣,马上随你去江府。”
江锦年垂首,沉沉应声。
“皇上这就要走了?”皇后见他们神色匆匆十分意外,转而道,“臣妾本还想说难得锦年来了,留他在宫中用顿晚膳呢,正好韶光也在。”
韶光正巧来了殿中,刚睡醒的她神色略带慵懒,得见江锦年身影时意外道:“表哥?你也来了。”
江锦年身体一僵,勉强镇定抬首,“嗯,有要事禀告皇上。”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敢看韶光,因为他知道他不可能将今日所见告诉她。而韶光今后却仍会将圣上当成疼爱自己的长辈一般敬重,对圣上狎昵的目光全然不知。
燕帝目光移去,面对韶光时总显得格外慈爱,“朕和锦年还有些事,晚膳便不能在凤仪宫了。韶光若想用什么,只管和你姨母说,朕先允了。”
意外二人匆忙之态,韶光颔首应是,便见他们一同出了宫。
江锦年一路沉默,神色肃然,燕帝只当他是因羌州一事,并未在意。马车一路快行,到了江府也未声张,江锦年直接将燕帝带到书房,“皇上请在此稍后,臣这就去请虞姑娘。”
燕帝温和点头,“既已来了你这,就不急。这位虞姑娘倒是个难得的忠孝之女,她既然身体弱,就让她慢慢来,不必紧张。”
“……是。”
虞怜姬本正在书房持笔写着什么,听闻江锦年来到意外迎去,“江大人这么快就回了?皇上怎么说?我正在回忆往日那些父亲说过但是不在名册上的人,不过想了许久也……”
“圣上要见你。”江锦年直接出声打断。
“什么?”虞怜姬愣住,许久未反应过来,“圣上来……来了这?”
江锦年“嗯”一声,别过头,“我让人给你送身衣裳来,换好后就随我去书房吧。”
虞怜姬犹在愣怔,只得干巴巴道:“嗯、好。”
回眸扫一眼虞怜姬,注意到她发间极为朴素,江锦年淡声对房中婢女道:“去西厢房中,案上有个金色锦盒,里面有对耳坠和两支玉钗,去取来给虞姑娘。”
那婢女往日便是服侍江锦年,闻声不免纳闷,那锦盒……她记得明明是主子准备送给韶阳郡主的,怎么今日就要拿来给虞姑娘?
婢女自然不敢出声询问,领命便去。虞怜姬一听此言,便知那锦盒中定是珍贵之物,微红着脸道:“多谢江大人,待见过圣上后,我定原物奉还。”
“不必。”江锦年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太过僵硬,缓了缓道:“这是送你的,不必还。”
“啊?”虞怜姬再度呆住,江锦年已转身出了房,低声对奉命前来为其梳妆的婢女嘱咐了些什么,便笔挺立在院中等候。
不过……虞怜姬悄悄看了眼院中修长高大身影,自第一次落入此人怀中,她便知这位江大人极为可靠。虽一直不假辞色、寡言少语,却无来由的叫人安心。
她此行能找到他为父亲伸冤,实属大幸。
缓缓在妆台前坐定,虞怜姬尽量让自己不因即将面圣太过紧张。待那婢女取过耳坠珠钗,便任她们为自己细细梳妆。
江锦年目光微恍,似落在院中槐树,又似什么都没看。今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煦,不知从何处飘来得了柳絮几度袭上衣袍。风忽然大起,他下意识伸手一接,便接了满手落花,幽幽香气浮动,令他脑中浮现诸多景象。
良久,他手一紧,落花被攥出红色汁液,他随手一丢,将其掷在道旁泥中。
虞怜姬妆罢,轻脚出房,身旁两个婢女看了她一眼皆不敢再出声。她们是按照主子的吩咐给这位虞姑娘选的的衣裳梳的发髻,之前还不知是为何,现在一看,虞姑娘本和韶阳郡主六分相似的面容,经此竟差不多有八分了。
她们心中惴惴,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江锦年回身,见到她之后面色未有变化,“走吧。”
他反应如此平淡,倒叫虞怜姬生出几分不知为何的失望。往日她在羌州,每日不知被人称赞过多少次貌美无双,她自己都毫无感觉,但刚才见到妆成的自己,第一反应竟是想着这位江大人会不会露出惊艳之色。
意识到自己生出不该有的想法,虞怜姬心神一凛,敛了神色,轻移莲步随他而去。
燕帝正背对书房门口负手而立,欣赏江锦年收集的一些名作名画,听到声响便含笑转身道:“锦……”
他顿在原地,有一瞬的震惊。但毕竟久居帝位,很快便收敛了情绪恢复镇定,“这位便是……虞姑娘?”
虞怜姬颔首俯身,“民女虞怜姬,叩见皇上。”
江锦年全程默然不语,早在刚刚看到燕帝眸中神色时,他便知道谋算已成。
待两人见过面后,江锦年自觉退到书房外守着,任二人交谈羌州之事。心中有如坠石,沉甸甸,似乎连抬手也失了气力。
他忽而轻扯嘴角,嘲讽一笑。往日他瞧不上徐功手段卑鄙,如今一看,自己其实也不遑多让,为了自己所在意的,全然不会顾及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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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朝堂震荡,因羌州一事被查出其实另有内因。这内因涉及羌州一带大大小小几十官员并西京几个朝臣,他们把握数城命脉,欺上瞒下,贪下灾银,并构陷给一位无辜清官。致使羌州民不聊生,大燕民生动荡。
这起被放大的“百官贪污案”一时引起众臣热议,人人自查,生怕身边有人牵扯到此案当中。
与此相比,燕帝新纳了一女赐名“怜妃”一事便不那么引人注目了。不过也有人注意到,这位怜妃甫一入宫就极其受宠,直接被封妃不说,听说一连五日,圣上除了上朝议事,其他时辰都在她的宫中与其厮磨。有宫女称这女子是狐精转世,专宠媚上,惹得圣上竟也丝毫不顾身体同其一直胡闹。
可惜圣上将这怜妃护得极紧,除了选去服侍的宫人,竟无一人见过她。听说圣上怜她柔弱,连本该每日给皇后的请安都免了。
一时间昭贵妃失宠之言甚嚣尘上,当事人听罢后只淡淡一笑,平日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半点未慌张。昭和宫的人见状,便渐渐安下心来。
也对,他们贵妃娘娘身份高贵,母族权重,岂是那等没有根基的小小妃子能比得的。
两件事纷纷扰扰,韶光即便在侯府中不出门,也能听到和其有关的种种消息。听人传言圣上顺着此事一查,查出这些人还不止做过这一件事,前前后后十余年,被他们合伙贪墨下的银钱竟然能数以亿计,这桩惊天贪污案被抽丝剥茧般层层盘出,最终传的西京几乎人尽皆知。
听说如今民声激愤,百姓都在请圣上严惩这些贪官,书生联名状如雪花般飞到御案前,其中更有不少借机上谏京中其他官员。
一时间西京热闹非凡,韶光本就懒得走动,干脆就让念春她们每日去听消息,回来说与自己听。尤其是那些市井间的传言,向来以讹传讹,编故事偏还编的有模有样,韶光听着竟比一些书中故事还要精彩。
懒懒窝了几日,韶光得好友蓝疏影相邀出门,简单戴上帷帽便随她去了京中出名的西街。
近日西街茶肆极为热闹,蓝疏影知道韶光不愿多走,便提前订好酒楼临街雅间。两人依窗而坐,只需视线稍稍一转,西街各处几乎都能映入眼帘。
对面便是一间小茶肆,里面坐了一众书生学子,正在慷慨激昂指点江山,谈论的无非是近日的羌州贪污案和自己为官后的抱负。蓝疏影听了半晌,疏冷的眉眼间也露出笑意。
“我记得有一年,圣上微服出巡,正巧进了一间茶肆,当时有一群书生也是如此。”她语调缓缓,边举起茶盏,“后来圣上听得起兴,亮出身份让那群书生继续,之前还道即便面圣也能丝毫不惧的人却个个哑口无言,双股颤颤。”
韶光一哂,“寻常人一生也未必能面见天颜,有此举止,不足为奇。”
蓝疏影摇头,一饮茶,“不过是‘叶公好龙’,只会整日于市井间大放厥词。”
雅间房门轻叩,小二恭敬端盘入内,巧言介绍道:“几位姑娘,这是我们酒楼的招牌糕点,名为阳春白雪糕。是用白茯苓、山药、莲子、糯米等制成,味香甜软糯,可补脾养胃,祛湿益肾。京中各位大人们只要一来我们酒楼,就必点这道糕点。”
怀夏布筷,闻言笑道:“倒是起了个吉利名儿,我们府中厨子也会做这道糕点,不过名不同罢了。”
小二弯腰笑,“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道阳春白雪糕可与其他不同,是那大厨的独门秘方制成。您吃了,保管喜欢,下次肯定还想再来。”
韶光倚桌听了会儿,唇边一直含着笑意,待小二退出去后被蓝疏影轻轻一点,示意她看向窗外。
“什么?”
蓝疏影微微一笑,“仔细些看,珠铺旁。”
韶光凝神看去,发现原是穆王。他此次并非一人,周围几个官员拥着,俱以他为首在小心翼翼说着什么,穆王似正沉思,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真是巧得很。”蓝疏影声含笑意,“我才回京几日,怎么感觉无论和笙笙你走到何处,都会遇见他。”
那日宴会后蓝疏影曾听父亲提过,穆王似乎对韶光有所不同,事后她曾探听过一二,发现果真如此。
穆王算来为蓝疏影表哥,二人自小家宴时也见过几面。论外在形象,兄妹二人很是相似,一人凶名在外,一人是冰冷寡言。
她对这位表哥印象不错,心觉若韶光和表哥二人互相有意,亦不失为一桩佳事。
韶光睨她一眼,缓缓道:“我也觉得,你才离京几月,便似爱管闲事了许多。”
二人多年好友,偶尔互相轻嘲是时有的事,蓝疏影在韶光眼神下敛了笑意,捻起阳春白雪糕亲送至韶光唇边,“是我错了,向笙笙赔罪。”
韶光瞧了会儿,忽而失笑,将糕点含入口中,目露赞色,“确实不错。”
“姑娘。”怀夏忽然出声,“酒楼也有点吵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敲门,奴婢去开门看看。”
两人俱是疑惑,视线转向门外,才一眨眼,便听见怀夏一声惊呼,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便直朝韶光奔来。
思冬眼疾手快将其拦住,定神一看,竟是之前春嵬时穆王想送却被韶光拒绝的小虎。
小虎长大了点儿,至少能让人看出不是只猫儿,想来这也是酒楼骚乱的原因。韶光令思冬出门解释,边接住嗷呜呜扑来的小虎。
小东西当真没有一点万兽之王的模样,尾巴摇得极是欢快,在韶光裙摆下蹭来挤去。
“是穆王将你带出来了?”韶光轻轻挠了挠它的头,小虎便顺势躺平露出肚皮,示意韶光继续挠挠。
蓝疏影忍俊不禁,“怎么像我母亲养的那只猫儿一般?”
韶光含笑摇头,“我倒觉得像小狗一般,顺着这么点气味就能寻来。这小东西皮得很,上次就自己偷偷跑来,非要我亲自送才愿离开。”
蓝疏影长长应一声,别有意味道:“原是要让你亲自送回去,看来这小东西不是皮,怕是机灵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