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日记上, 最后一页的字迹忽然开始变化。
不断有大片的水痕在上面晕开,那些潦草凌乱的文字不知被什么所惊扰,在纸面上挣扎扭动着, 变成无法理解的混乱划痕。
他们身边的场景变得不再稳定,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厚厚的灰尘覆落下来,整座酒馆都摇晃着发出大声的呻|吟。
那种刺耳的吱嘎声越来越明显, 起初还像是那些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木头结构正在风化坍塌,后来却变得更像是早已僵住的骨头被强行掰动,海浪在干涸的血管里呼啸奔流,急促的喘息被风吞没。
“好啦好啦,我发誓……”
“我已经蠢到连骗子的誓言都肯信了吗?”
“……”
“说下去啊,我正等着呢。”
“你不是不相信骗子发的誓吗?这是个好习惯,伊文,你得老提醒自己, 免得上当。”
“我没少提醒,现在就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
……
“我向骷髅旗庄严起誓, 绝对不会在乎伊文·弗里蒙特先生的出身、经历、意图和乱七八糟的一切……”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一切’?”
“差不多就行啦,伊文。你总不能指望我在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还能分出精力编出那么多好听话。”
……
“在想什么?你好半天没说话了, 画笔也没动一下。”
“这是‘九句真话’还是‘一句假话’?”
“那就是随口一说!这又不是什么《标准行骗黑魔法》,非得献祭九句真话才能说一句谎——你不会还在数吧?”
“……”
“伊文?弗里蒙特先生?别瞪我,可能我不该在这时候提醒你,但是你的耳朵红得快发亮了……”
那些声音不断响起又不断远去,人影在逐渐模糊的场景中晃动个不停。
那些影子无一例外都是两两凑成一对, 有的坐在窗边喝咖啡,有的沿着铁轨无聊地踢着草丛。谁都知道他们总是待在一起, 一起在镇上游荡、一起夜探码头、一个追着另一个疯跑……
在那种仿佛是无以为继的沉默中,一切看似平静的场景都在崩溃与坍塌。
……
回过神时,Z1悚然意识到他们正站在漆黑海水中的孤岛上。
四个人之间隔得很远,每人脚下都只有勉强容身的那一点陆地,滔天的浪头就在身边咆哮,冰冷到刺骨的海水不断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和脸颊。
同样激烈的还有正在肆虐的海上风暴,被飓风拧成鞭子的雨水狠狠抽打着一切,刺眼的闪电刺穿黑沉的云层,却又随即被更浓的厚云吞噬。
“不对……这不是雨!”
催眠师抹了把脸,借着惨白的闪电亮光窥见了那些水线的原貌,他下意识扯住一条,看着水滴深处不断变幻的光影:“这是什么?”
“轨迹。”凌溯回答道,“这些都是。”
Z1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着漫天雨水连成的水线:“这些都是?!”
有过之前在码头的经历,他们的确早就已经有所察觉,这场梦中可供选择的剧情和人物行动轨迹都远比想象的更多。
——可在亲眼看到这一幕之前,Z1依然无法想象,有人能仅凭想象就模拟和构建出由这种庞大规模的轨迹组成的梦中世界。
“我们是在艾克特的梦里。”
催眠师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是属于骗子的天赋,也是骗子必须有的技能……”
他们必须擅长观察和总结,能捕捉到任何一个小细节,提前构思出所有可能的发展……只有这样,才能设法将一切引导到那条设计好的轨迹上去。
在那个年代,会特地筛选出这种天赋、不断对此刻意培养和锻炼的行当,除了极少数正在开宗立派的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医师外,恐怕也只有这些以行骗为生的人了。
“他是在给自己编故事……他要欺骗的是自己的记忆。”
催眠师说道:“他在用所有模拟出来的可能性去欺骗记忆,藏起那个一直在逃避的真相。”
催眠师彻底想通了整件事:“怪不得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字迹那么潦草,那是艾克特在拿到日记后自己写上去的……他希望最后的结局是这样:自己最后上了船,死在了海难里,而伊文继续活着。”
“所以我们只要也登上了那艘船,就会被送去彼岸的‘那个世界’,因为那是他在梦中给自己准备的死亡结局……”
Z1低声说了一句,又抬起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由无数轨迹组成的“暴风雨”吞噬了整个梦境。
或许有一条属于真相的轨迹藏匿其中,能够成为解开整个梦境的钥匙——可要想真正找到那条轨迹,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针不是在大海里吗?”
庄迭专注地看着那些雨水:“捞就行了。”
Z1怔了怔,下意识停住话头。
庄迭拨开雨帘,握住其中一条泛着冷光的水线用力一扯,瞬间引出了一场滂沱的疾风骤雨。
……
“我们得尽快走了,伊文。”
艾克特的帽檐压得很低,他没再穿着平时那些精致张扬的行头,整个人裹在不起眼的旧衣服里。
他攥住伊文的手臂,力道大得骨节都泛着青白:“你们也快走,所有人都回海上去。”
他快速低声道:“不要留在码头上,不要信什么协议跟合同,那些都是骗人的,是比我们这些骗子更蛮横不讲理的骗局……”
伊文的眉峰蹙得死紧,视线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