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也没有消失,这不是他的梦,他们就在离岸不远的海水里。
这里没有轨道,也没有车,只有蔚蓝的海水,它们蓝得就像伊文的眼睛……
那个世界上最笨的骗子,还以为从没泄露过自己的心意。
“伊文?”
他毫不耽搁,抬腿把依然没有恢复行动能力的Z1踹向催眠师。手术刀落在掌心,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Z1一动都不能动,连眼睛也被迫只能一直睁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总是注视着艾克特。
伊文结结实实呛了口海水:“艾克特,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你的绅士风度让你扔去哪儿了……”
他端详着靠在自己怀里的艾克特,那些鲜亮的颜色被海水浸泡得褪去了一点,又露出了那种浓厚的、一时半会儿估计没办法彻底消散干净的,冰冷的乳白色雾气。
他整整一个世纪都没敢合眼,也困得不行,必须回去舒舒服服躺上一会儿了。
他原本还打算和艾克特计划一下,尽快去拜访纸上说的“向日葵花田的主人”,弄清楚怎么能让花开的更好……但现在先让计划靠边站吧。
那支画笔完全不需要被入梦者控制,它熟练地、专注地、一丝不苟地描绘着艾克特的每个细节。
艾克特有些错愕,又惊又疑地睁开眼睛。
“别提那些事了——对了,不如我给你讲讲我把你的码头建成了什么样?”
他握住伊文的手臂,兴奋地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却又在察觉到伊文的动作时,迟疑着停下了话头。
庄迭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金币,他们所有人都上了车,只有幽灵依然被拒绝在了电车外。
凌溯轻叹了口气,左手封住了Z1的视线,右手似乎是用了某种寸劲朝他胸口倏地一推,就将Z1彻底推出了属于艾克特的轨迹。
伊文划着一艘小木船,从已经不算遥远的岸边过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攥着帽子,不顾一切地拔腿追着电车跑起来。
伊文话头一滞,飞快打断道:“管这个干什么?你见到我,能想起来的就只有戳得那么远跟我说话吗?”
“好了,省省力气。”伊文抱住艾克特,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上面还写了别的……是对面那些来客的留言。”
这是伊文的帽子,他一定没认错——可伊文明明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天爷,伊文在车上,他还在想这些没用的东西!
伊文抬手去抹他脸上的那些眼泪。
幽灵被一顶扔出来的软毡帽砸在了脸上。
艾克特对这种状态很熟悉,沉稳的天才画家只会在这种时候变得格外蛮横不讲理,显出一点家传的海盗本色。
那种滋味儿的确很难熬,难熬到他几乎怀疑自己冻在原地几千年、几万年了……可那毕竟是不可能的。
鬼才管这种事!
伊文气喘吁吁地追上艾克特,把自己找了一个世纪的小骗子扑倒在沙滩上,扯下领结,结结实实地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了一块儿。
“我终于梦见你了。”艾克特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叫他,“伊文。”
他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狂奔,咧开嘴一边笑着一边放声高喊,用力朝车窗里的人晃着胳膊。偶尔被脚下碍事的石头绊倒,又飞快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这些铁轨都通向什么地方?这辆电车会开到哪儿去?
“才没有,你的鼻涕可不能被海水藏起来!”
还没等他在这场最棒的梦里彻底睡去,艾克特的头发就被毫不客气地用力拽住,拉扯头皮的疼痛瞬间把他的心神又强行扯了回来。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每分每秒都用画笔记录下来也不够。
伊文用力敲了敲生疼的额头,他晃了下脑袋,快步追上去。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驾没有人的马车,艾克特浪费了几秒钟的时间解下一匹马,从口袋里摸出几个不知哪来的金币扔进车里。
伊文抿起嘴角,他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伸手抱着艾克特一起滚进海水里:“看,这样就都解决了。”
他割断了所有的轨迹,把缠绕着青翠草叶的郁金香放进幽灵空着的胸口。
艾克特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局促地伸手去挡:“别看,伊文,它们不好看……”
小海盗划船的本事还是那么差,这么一小段就累得受不了了,扶着膝盖喘着粗气。
“我不想哭的。”
“你怎么才来?!”
他飞身上马,追着那辆驶向远方的电车冲了出去。
伊文吻着那些褪色的地方。
被放进胸口的那朵花依然清晰而热烈地绽放着,维持着艾克特的意识,让他没有像预期中的那样就此消散,依然坐在冰凉的海水里。
艾克特的幽灵还留在原地。
“谢谢你。”艾克特闭上眼睛,“这次可真像是真的……”
艾克特张口结舌,脸上也不争气地烫起来。
他露出了一点疲倦的笑容,满足地叹了口气,把脸埋进伊文怀里。
凌溯专注地盯着那道伤口,伸出左手,庄迭已经将同样从轨迹中取出的草叶交给了他。
他兴奋地大声唱着歌,那是他在码头学会的,酒馆的老爹说这是“海盗之歌”,只要唱起歌,就能在大海上找到失散的同伴。
这是他最后一点儿能转得动的脑筋了,等到这一点意识也消散干净,他最后的痕迹大概也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凌溯用那片草叶在丝绸郁金香上打了个结,拢在掌心双手一捻,再摊开手掌时,已经变成了一朵真正的、正热烈开放着的郁金香。
他闭上眼睛,安静地亲吻着艾克特被冻结的灵魂。
在他被海水淹没之前,伊文已经扑过去,死死地用力抱住了他。
他明明只是在那片冰冷的海水里睡了一觉。
伊文握住艾克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他缓慢地低下头,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多出了颜色的自己,和在自己胸口盛放的鲜花。
幽灵轻声说了一句,他的眼睛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呼吸陡然急促:“伊文?伊文!”
艾克特:“……”
他清了清嗓子,不合时宜地提醒:“伊文,你耳朵红了……”
艾克特扯了扯嘴角,他逐渐理顺了自己的记忆:“你一定不相信!那儿现在漂亮极了,到处都有商船来来往往,是正经生意!酒馆后面的空地,我把它种满了郁金香,都是真花,我真希望能把它们送给你。哦,对,你已经看见一朵了……”
为了让从没下过海的幽灵之子好好享受一回海洋的滋味,他特地弄了满满一盆海水放在酒馆的门上,结果一不小心就扣了先推门进来的老爹一身。
“对不起。”伊文轻声说,“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艾克特正手忙脚乱地翻找手帕,听到最后,实在绷不住地笑出来:“别逗我笑!伊文,我哭得正起劲呢!”
“不能看!”艾克特忽然回过神,飞快去抢,却还是被伊文提前拿到了手:“我给你画的画,我自己也不能看?”
他愣了愣,忽然用力攥住那顶软毡帽,急切地踮着脚抬头。
艾克特拖着他在铁轨上跑,抱着他在草丛里打滚,骑着那匹马,追着电车风驰电掣地狂奔。
伊文长久地注视着艾克特,那个像是狐狸一样狡黠、却又像是兔子一样单纯善良的少年,是比任何人都更可爱的骗子。
“让我定期给你胸口的花浇水,多让它见阳光……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更详细的种植技术,可以去找一片向日葵花田,那里的主人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
艾克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愣了愣,忽然分辨出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那种速度慢得像是踢着草丛走路,一边慢腾腾地往前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悄悄往身后看,不耐烦地等着那个迟钝透顶的家伙尽快追上来。
伊文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养花指南……”
伊文飞快念完了那张纸上的内容,折起来放进自己口袋里。
在艾克特的衬衫胸口,还有一张被叠成四方块的纸。
艾克特刚毫不犹豫地跳下马,他朝伊文走到一半,愣了愣:“多久?!”
凌溯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吧,好吧……”
那些吻比任何治疗都更管用,白雾泛起了淡淡的红色、变得有点发烫,那里面像是有金色的细沙开始缓缓流动,不听话的水汽又从艾克特的眼睛里冒出来。
伊文拖着他拔腿就跑,他们两个风一样地跑过码头,跳过浮桥,踩着货行老板那些金贵的货箱子蹦来蹦去。
艾克特灌了一嘴又咸又苦的海水,反而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都出来了——那些眼泪越淌越多,他整个人像是融化了一样,精疲力竭地一头栽倒进海水里。
艾克特的嗓子有点哑,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想了好多种我们再见面可能发生的事,我没想到我会哭。”
话没说完,就被迎面泼来的一捧海水彻底打断。
庄迭取出属于伊文的画笔。
他们半夜去码头上游荡,被夜色笼罩的海滩上,艾克特彬彬有礼地朝他脱帽,牵着他的手,在没有音乐的节拍里跳着那些只有恋人间才能跳的舞。
他从没做出这么大的动作,整个梦域都随着梦主的苏醒而剧烈地晃了一晃。
幽灵的左胸多出了一道伤口,像是水银一样半凝固的冰冷液体缓缓淌出来。
……他没有消失。
艾克特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海水,他正要继续追上去,却发现电车竟然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
电车缓缓入站,这一次Z1顺利登了上去。
艾克特一边拼命追赶着列车,一边快速在附近寻找。
艾克特悄悄往他的咖啡杯里加牛奶,偷偷趴在学校的窗户外面看他,趁着他睡着给他口袋里塞小孩子才感兴趣的糖块。
艾克特灵巧地跳起来,拔腿就往前跑:“快带我看看你住的地方!我已经迫不及待在你的床上好好睡一觉了!”
他扯了扯嘴角,轻声回答:“这没什么丢人的,艾克特,你要还算是个绅士,就在咧着嘴哭的空档也帮我擦一下眼泪。顺便提醒你,我的鼻涕马上也要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他好像跑得太快了一点,马上就要跑到对岸了。
伊文从船上跳下来,他不敢碰那匹神气的高头大马,只能停在了不远处:“我在这儿等了你一百多年!只靠我自己又回不去,幸好碰上了个从对面来的人,我拜托他回去找你……”
电车去的不是码头那条常用的铁轨,再向前走就是海,车会一直开到海里去……可那又怎么样?
艾克特在马上站起身,明灿的日光映着海面上的粼粼波纹,他毫不犹豫地纵马跃进去,冰凉的水花四溅,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恶作剧。
他可是去找伊文,就算去天边、去世界的尽头也没问题!
迎上那双蓝眼睛,艾克特就忘了要说的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揉了揉脖颈,起身朝驾驶室走过去,没过多久,即将加速飞驰的电车速度就忽然慢了下来。
笔头上汇聚起带有色彩的雾气,那是种流动的蓝色,像是海浪在夜里闪烁的点点荧光。
他没听清楚伊文说的时间,艾克特有点不安,停住脚步:“等了特别久吗?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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