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头忽然毫无预兆地刹住。

    挂在窗栏杆上的扫帚严巡：“……”

    ——严巡没有参与过模型构建的整个过程，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凌溯一边捡碎纸片，一边分心解释道：“我也早就听说过你，严会长每次在表扬我的时候，都会说‘你比严巡强多了’——虽然那时候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也经常拿这句话来激励自己。”

    严巡怔了下：“不是因为我们被困在了严会长的梦里吗？”

    “不适合面向大众。”凌溯点了点头，“但面向另一群人就刚刚好……有一群人恰好需要这种改造，因为他们即将从事人类有史以来最危险的工作之一。”

    凌溯说道：“很多人把这解释成受到的打击过大，或者是无法接受心血全部失败、一切付诸东流这种结果。”

    “这太疯狂了……协会怎么能同意这种事？”

    严巡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不是已经被证明了吗？一代模型是不适合面向大众的，它太偏激，太严格，会导致很多问题……”

    “不错的推理。”凌溯毫无诚意地赞赏了一句，侧身坐在窗台上，“严博士，你对‘研究’了解多少？”

    “但还有一种可能。”庄迭接过话头，“他把第一代人格模型全部塞进了自己的梦里。”

    凌溯看着那个忽然变得皱巴巴的笤帚：“我是在提醒你……你真的不觉得这间精神病院从本身的性质上来说，让你觉得很熟悉吗？”

    “抱歉，我的确对他的研究了解有限。”

    邀请心理协会合作，并不只是因为需要他们的专业人士，还有个更直接的原因——这原本就是心理协会弄出来的庞然大物，它最初的设计理念并不是为了处理梦境，而是改造人类社会。

    催眠师在庄迭的帮助下从窗外翻进来，听见凌溯的这句话，抬起头：“拓荒者。”

    严巡错愕道：“他疯了？！”

    打个比方，严巡就像是提供了一套精密的治疗仪器。而这套仪器因为缺乏足够的人性化，在现实使用中其实并不像设计理念那样完美，而是会留下严重的隐患。

    “从那个时候起，严会长出现了异常状态。”

    凌溯点了点头：“初代的‘茧’。”

    严巡皱了皱眉，忍不住开口打断：“我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你没必要一直——”

    但他从来都没意识到，即使是他以为自己独立选择的研究方向，其实也一直都在父亲的计划里——严会长需要他去研究机器，做出一套精密的治疗仪。

    他们都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偏执本能，试图用一种方式、一个定理、一套完整的规律和体系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凌溯颔首：“根据诊断，负责治疗他的医生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严巡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回答：“把人改造成机器。”

    在一代人格模型的构建过程里，他负责的是那套意识修正程序。

    他抬起头，看着挂在窗栏杆上拼命挣扎、想要跳下来把地面扫干净的笤帚，还有对面那盏挂在树上锃光瓦亮的大功率路灯。

    ——在结束那场梦后，那个破茧者曾经对催眠师提起过这些。

    “这不只是一代人格模型。”催眠师看向凌溯，“事实上，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和用途……”

    在选择彻底坦白、把最后一点秘密也说出来后，严巡也不再勉强自己称呼对方为父亲——事实上，从多年前开始那项“研究”起，严会长就把他扔去了全寄宿制的学校。

    “不太好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点是吗？”凌溯的表情很平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尽量说得委婉一点。”

    这套治疗仪会被放在这所精神病院，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而他们所在的这座精神病院，其实就是第一代人格模型本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对决裂的父子其实是一类人。

    严巡和他父亲的立场完全相左、观点彻底对立。

    “凌队长。”

    “那没办法了。”严巡终于彻底忍不下去，沉声威胁道，“你们要么把地面弄干净，要么放我下去扫地，不然我就把这个破栏杆拗断。”

    从始至终，这对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和儿子见面的次数甚至不过百，这之中的大部分又都是不欢而散，几乎不可能建立起任何正常意义上的父子关系。

    “把人变成机器”也好，“用机器代替人”也罢。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极端观点，其实会在最终走到尽头时，汇成同一种不存在差别的结果。

    “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豁达，严博士。”

    “可能是我稍微有点吹毛求疵。”凌溯的心情有点复杂，“但诚实地讲，这一幕还是很难给人带来足够的成就感……”

    “别误会，我不是在揭你的伤疤。”

    凌溯把碎纸片裹进一个小纸包里，交给小卷毛收好：“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茧”目前的程序和硬件系统都是第三代。

    “这件事其实不重要。”

    “欢迎光临。”

    在那一瞬间，严巡对自己的暗示也彻底解除，“砰”地一声由笤帚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凌溯点了点头：“所以你选择了和他完全对立的领域……你想用机器和程序来代替人。”

    严巡沉声道：“你即使这么说，我也——”

    凌溯咳了一声，和庄迭一起动手，把地上的碎纸片迅速捡了起来。

    由于此前一直被卡在窗栏杆上，他甚至险些没能坐稳，幸好被凌溯及时拎住衣领扯回来，才有些踉跄地摔进了病房内。

    在凌溯测试失败后不久，由于他引发的风波，导致第一代人格模型就被彻底废弃，协会会长和多个负责人引咎辞职……这些往事所有人同样也都很清楚了。

    严巡完全顾不上这场虚惊，他只是仓促地用力扯住凌溯，脸色苍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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