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滴砸在他的指节上。
那些液体很快就变成了冰凉的, 也或者可能是他的手实在太凉了,皮肤迫不及待地贪婪汲取了那一点温度……庄迭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闷不吭声地将脸埋进了他的掌心。
凌溯挪动着手指, 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个动作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庄迭微微打了个激灵,像是忽然彻底从某种状态里醒了过来,握住凌溯的手, 把它们按在自己的头顶上。
那些柔软的小羊毛卷轻轻颤栗着,努力想要往他的指间挤进去。
房间里很安静,有点急促的、像是跟什么抢着空气的哽咽声忽然清晰可闻。
……
很显然,庄迭并不缺乏任何相关的科学和心理常识,但他自己却一点都不熟悉这种人类常用的情感表达形式。
凌溯甚至很久都没见到一个超过五岁的小朋友这么哭过了——小庄老师甚至被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猛地从他掌心弹开,飞快地蜷成了一小团,隔了几秒钟才确定自己不是漏水了, 攥着袖子手忙脚乱地去擦,
“没事……没事, 小卷毛。”
凌溯原本还跟着悬了半颗心,看到眼前的情形,也终归还是没能绷得住, 咳嗽着笑起来:“别怕它们。”
“这就是最普通的透明含盐溶液,最多还有点抗体和酶之类的……没别的了。”
凌溯用手指勾住庄迭的袖口,绕了两个圈轻轻拽了拽,耐心地跟他保证:“眼泪会带走ACTH,也叫促肾上腺皮质荷尔蒙, 是反应压力很重要的指标。”
他尽力想了想,搜肠刮肚道:“情感性的流泪, 据说比切洋葱多一种脑啡肽复合物,还记得吧?和止痛剂差不多的那个……”
“队长。”小卷毛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就是担心自己忽然变成喷壶或者花洒了。”
庄迭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个小球,攥着袖子擦脸:“还有,我看过的培训书里,小朋友哭的时候,一般不提倡给他们讲荷尔蒙和脑啡肽。”
“……对。”
凌溯哑然半晌,低声坦白:“是我太紧张了,不知道说什么是对的。”
在大学期间,还没被严会长带走“专门培养”,有权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时候,凌溯的确兼职过鬼故事电台的主播——这段记忆肯定是没被修改过的。
这段时期,他的主要目标就是把人吓哭。
而接下来那无比漫长的几年里,他的主要任务则是学习和研究能够导致包括哭泣在内的各种情绪表现,解读它们的生理学和心理学机理。
再后来,冷酷的凌教官毫不犹豫地告诉小朋友世界上没有奥特曼,更是从没多考虑这种行为的后果。
“教教我,小庄老师。”凌溯轻声向他申请,“你教我,我学东西非常快……”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一小团小卷毛就主动从看不见的空气精灵球里出来,伸手抱住了他。
庄迭钻进他的怀里,下颌温顺地搭上凌溯的肩头,埋进他的颈窝,又握着凌溯的手臂放在自己背后。
凌溯的心跳似乎都在同时不受控制地一滞。
“把小卷毛抱在怀里”这种动作对他来说当然一点都不陌生……但不知为什么,当属于庄迭的心跳贴上来,把脸埋进他颈间的时候,凌溯还是觉得四周都仿佛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安静,是绝对意义上的——没有嘈杂的耳鸣、混乱得折磨着人的神经的噪音,没有徘徊不去的低语,一切声音都像是被无限拉远。
在他耳边的,只有小卷毛还没能控制好的、有点急促的带着哽咽的喘息声,那些夹杂着潮湿气息的温热气流扫过他的发根。
凌溯不自觉地收拢手臂,用上了自己眼下能使出的全部力气,把庄迭箍进怀里。
“不哭了,不哭了啊。”凌溯有点手足无措,抱着庄迭轻轻摇晃,一点点吻着那些打着卷的短发,“怪我,是我没能考虑周全,以后——”
“以后也要来找我。”庄迭闷声打断,“队长,你不能自己找一个地方,就那么熬过去。”
他打开了那些被锁上的记忆箱子。
昨天夜里,和他们解释了初代茧的来历后,没过几分钟,凌溯的脸色就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他说自己有事,嘱咐几人注意安全、留在原地等着他,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一个小时后,凌溯仍然没有回来。
庄迭实在放不下心,他们三人悄悄离开了病房,想去看一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状况……而探索的过程远比他们想得更简单。
就在下一层楼梯拐角处,他们发现了摔在地上、失去知觉的凌溯。
刚进入这场梦,不能动的那几分钟里,他看见了比现在更年轻的、几年前的零号整个人被束缚带捆在床上,做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治疗”。
被带去做集中催眠的会议室,一把折断的手术刀无声无息扔在手术台上,又被重新炫技一样修复得毫无痕迹。
……
“也不准再修改我的记忆。”庄迭抬起头,“队长,我知道是你干的。”
庄迭努力绷着脸,严肃地盯着他,可惜被打湿的睫毛、红通通的眼睛还有跟五岁小朋友毫无差别的时不时的抽噎……严重导致了这一动作的气势大打折扣。
凌溯抬起手,帮他把那些透明含盐溶液一点点擦拭干净。
“也不完全是这样。”凌溯错开视线,低声道,“小卷毛,你听我解释……”
如果可能的话,他也很想毫不犹豫地承认错误、给出承诺——只要这么干能把小庄老师哄好,凌溯绝对不会再锁上他的任何记忆箱子,并且愿意帮忙再装修一遍那个记忆宫殿。
但问题就在于……这件事有些复杂,庄迭所说的事,并不能完全由此刻的他来主观控制。
庄迭“嗯”了一声,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安静等着他的下文。
凌溯迎着他的视线,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是我干的。”
“我知道。”庄迭点了点头,“队长,然后呢?”
凌溯:“……”
庄迭:“……”
……然后就没什么能说的了。
凌溯没料到这一点,抬手用力揉乱了头发:“……啊!”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对话发展,似乎除了“嘿嘿生气了吧”之外,没有任何一种通向其他结局的可能性。
凌溯的头又有点开始疼。
“应该是有关情绪方面的暗示有所松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给他一点情绪,就没办法让他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