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侯虽然平时常教训陈盎，但打心里来说，还是溺爱这个儿子的。这明晃晃的剪子送到面前，他不敢下手，也不敢去接。尚柔又望了望婆母，陈夫人早哭得泪人一样，哪里能去验证。两个小姑年纪小，更轮不着她们，算来算去只有自己动手。

    众人紧张地盯着那只手，可惜等了半晌，毫无反应。

    大夫又将手压在他的腿上，“公子再动动腿，不必多用力，只要动一下就好。”

    陈侯失魂落魄，看看痛哭的家眷，又看看床上躺着的儿子，心里恨出血来。

    那大夫只好把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斟酌了下道：“公子身上这些伤看着严重，其实大抵是皮外伤，骨骼虽有错位，但不会伤及性命，也不会累及以后行动。小人仔细查验了一番，其实最要紧的，是颈骨受了重创，以至于公子颈项以下没了知觉……”

    没了知觉，那可不是好事。尚柔的眼泪凝固在眼眶里，听那大夫解释，一字一句听得仔细。当大夫说剧痛或许能够唤醒他的知觉时，她转身从案上取来了一把剪子，向陈侯呈敬了下，“父亲，试试吧。”

    众人一愣，忙说好了好了，人总算活过来了。原本以为他今晚可能难逃一劫的，毕竟被抬回来的时候简直血葫芦似的，已经没了人形了。既然能清醒，身上的伤养养就好，至多这阵子不外出了，放任他在外野了那么久，收收性子也不是坏事。

    一时屋子里哭声四起，简直像死了人一样。陈夫人掩面，“我的儿……我的儿，怎么成了这样！好好的，难道下半辈子就要瘫在床上了吗！”

    大夫在边上鼓劲，说：“少夫人不妨用力些，就是要他吃痛，才能试出究竟有没有知觉。”

    陈夫人是个半点容不得丈夫责怪儿子的，带着呜咽的哭腔立时反驳：“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快想办法请得宋提领来给他诊治吧！”

    她站在摇篮前看着孩子天真的睡颜，看了半晌，方踱回自己的内寝。这里没有外人，只有祝妈妈和叶嬷嬷，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他不能再往我脸上抹黑，将来也不能祸害孩子的前程了，真好！”

    大夫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沉默了半晌才道：“抓药不忙，既然公子已经醒了，先容我问他两句话。”边说边握住了陈盎的手，趋身道，“公子若能听见我的话，就动动手指。”

    尚柔哦了声，抹泪对婆母道：“母亲费心照看官人，我先去看看则安。”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家了，有人正拿湿手巾擦他脸上血迹，家里女眷哭得兴起，尚柔的嗓音尤其高亢，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喊，吵吵嚷嚷说：“官人，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把人打得这个模样……”

    一阵剧痛——很短暂的一阵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夫人忙来问大夫：“你看伤势如何？修养多久能够痊愈？快开方子，好叫人立刻去抓药。”

    回到房里，安哥儿睡得很安稳，是叶嬷嬷有心借着孩子，把她从那片兵荒马乱里摘出来的。

    可惜他走不快，就像小时候戏弄抓进罐子里的蚂蚁，用尽力气，也还是在这些人的手掌心里。

    还有人哈哈大笑，“没了根，哪里算得连襟，嗣王什么人物，和他论亲戚？”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上前，打量那鼻青脸肿的五官，隐约还能窥出一点陈盎的影子。她举着剪子，轻轻在他手臂上刺了下，结果当然是毫无反应。

    陈夫人自然不愿意领受丈夫的责备，怒气也有方向转嫁，愤懑看了尚柔一眼道：“他做什么经常流连在外不回家，还不是因为家里没人关心他吗！人说妻贤夫祸少，澄川是没这个命，娶得一位体贴入微的妻子……整天在家扮什么高门千金，半点不懂得讨丈夫喜欢，他不往外跑，难道在家焐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吗！”一面扑在陈盎床边嚎啕，“我的哥儿，是谁害了你，爹爹和阿娘一定将那伙贼人碎尸万段，给你报仇……”

    人像被捆绑住了，只觉沉重，挣脱不出来，也说不出话，只好长吟一声，让他们知道他已经醒了。

    “好赖全在那孽根上，照我说骟了一了百了，大家安生。”

    尚柔握紧剪子，这回使劲扎了下去，她能够感觉到尖利的顶端刺穿皮肤，深深扎进了他肉里。她有些慌，抬眼看他，他还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放声大哭起来，说不清楚是难过还是高兴，眼泪大颗大颗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那厢报官的家仆很快带回了县衙的人，陈侯忙迎出去商议案子去了，外面廊上叶嬷嬷进来回禀，说：“安哥儿想是知道父亲遇险了，在房里哭得哄都哄不住，大娘子快瞧瞧去吧。”

    那大夫无言地望了陈侯一眼，又探手把脉，半晌叫了声侯爷，“令公子这伤势，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陈夫人白了脸，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夫不妨明说了吧。”

    陈盎吓得魂飞魄散，单是听他们议论，两股就隐隐生凉了。

    陈侯睁着一双猩红的泪眼，上去追问大夫，“还能不能医好？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也要医好他啊，大夫！”

    遗憾的是连腿也毫无动静，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陈侯惶然追问：“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受了重伤手脚无力，或者养两日恢复些元气就好了？”

    陈侯怒不可遏，“报官，快报官！”

    当然医者父母心，断不会把话说得太死，大夫道：“再调理调理吧，眼下看来是伤了颈骨，将养一段时间试试针灸正骨的法子，或许还有恢复知觉的希望。只是不敢打保票，小人医术不精，侯爷可以另请高明替公子看看，万一有别的办法，也是造化。”然后便研墨开方子，暂且只能开些舒经活络，活血化瘀的药，复又交代两声，就拱手告辞了。

    终于有人不耐烦了，“赶紧处置了，去喝两杯。”

    陈夫人连头都没回，尚柔也不等她应允，提裙迈出了门槛。

    也有人说不成，“他和嗣王是连襟，万一查到咱们头上，事就大了。”

    廊子上脚步声急促去远了，陈盎双眼肿胀，彻底睁不开了，奇怪得很，除了头痛欲裂，感觉不到别的不适。

    陈侯因她慈母多败儿，早就不满得很了，见她还声高，愈发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惯的！惯子如杀子，他有今日，你功不可没！”

    夜很深了，空气里夹带着凉意，让人神清气爽。巨大的圆月亮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她偏过头看自己投在花墙上的影子，原来侧影也曼妙，腰肢也柔软，自己明明还年轻，为什么之前活得没有半点人样？

    “说过多少遍了，少出入那些风月场所，在家多多读书，考取个功名，但凡听我一句劝，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样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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