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那个Alpha的付出, 还是陈词的心意,都是那么的纯粹,那么难得可贵。
班尼特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立刻将陈词带到自己的工作间, 制作台上放着许多材料和工具, 以及制作完成后摆放在橱柜里的, 一个又一个的眼台和眼片。
由疾病或者外部损伤,导致眼球被摘除的人其实有很多,为了防止眼部肌肉萎缩造成面容改变,基本上所有人都会选择佩戴义眼。
首先需要先往患者眼眶里植入眼台, 然后再放置合适的义眼片, 通常所说的义眼, 指的就是那张薄薄的义眼片。
像傅天河这种完全是个眼球形状的假眼,很少在实际中被使用。
假眼球在日常生活的过程中, 经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远不如义眼片方便。
义眼片可以自行佩戴并摘下,进行更换,也就意味着使用者能够拥有众多不同颜色,各式各样的眼睛。
听起来很不错。
班尼特打开展柜,向陈词挨个介绍他亲手制作的眼台和眼片。
它们需要根据使用者眼眶的具体情况定制, 柜子里的这些, 大都是班尼特日常制作出来练习,或是让顾客挑选样式的。
陈词看到了近百款眼片。
黑色虹膜中闪烁着五彩碎钻,荧光效果显著;流淌银河般透亮的银白,构成绽放的蔷薇花;澄透醉人的浅紫似沙弗莱那珍贵的眸色;内含旋涡的赤红眼瞳, 能在暗中够发出荧光;亦或是渐变色的六芒星、逆十字架形状。
甚至还能在里面写字, 戴上之后保证是整条街上最炫酷的崽。
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学起吧。
陈词跟着班尼特挑选材料, 着手开始打磨, 傅天河眼眶的尺寸,他早就了如指掌,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他阖上眼,轻轻亲吻Alpha空洞的眼眶。
今天是陈词来到班尼特家中的第三天,他做好了眼台的轮廓。
得益于先前白塔安排的烹饪和插花课程,陈词的手很巧,学习的速度也非常快。
最开始班尼特还担心他身份高贵,可能会因为鲜少动手干活,并不利落,万一教学过程中出现摩擦,会很难处理。
很快班尼特就意识到是他多虑了,陈词的悟性之高,几乎给了他一个惊喜,能得到这样的小徒弟,简直是他赚到了。
陈词坐在工作台前,面对着窗户,让自然光照清手中之物的每一处细节。
制作完眼台之后,首先得通过手术,将它移植到傅天河的眼眶内,再根据眼台和眼眶之间的空隙情况,制作义眼片。
班尼特在旁边指导,时常出声提醒陈词注意一些细节。
等到最后一抹霞光消散,夜幕和星辰降临,陈词也完成了手头的工作。
工作室的灯早已打开,他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对班尼特道谢。
“殿下客气了。”
正常情况下制作眼台和义眼,其实没有那么麻烦,但陈词坚持用最原始的手工工艺,这样制造出来的眼台最能够贴合眼眶,会更加得舒适。
他一定要给傅天河最好的。
陈词婉拒了班尼特叫他留下来吃饭的邀请,孤身一人离开别墅区,他像来时一样,站在街旁拦了辆出租车,重新回去医院。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星期。
发热期被陈词生生挨了过去,他蜷缩在病床上,忍耐从体内爆发出的灼痛热度。
之前陈词从来都不会使用白塔给他专门准备的东西,但现在,他却希望有什么物件能够安抚他,代替傅天河给他充实的感觉。
凌乱的呼吸和呜咽被困在只有他自己的房间内,汗水和生理性的眼泪浸湿枕头,不出几步的地方,就是傅天河所在的重症监护室。
这是他们结合后,陈词的第一个发热期,却只能这般相隔着度过。
陈词使用了超出正常标准三倍的抑制剂,过量用药会对身体造成影响,但陈词已经不在乎了。
傅天河被追回来的第十四天。
体内的Ashes就此沉寂,傅天河被转移至了普通病房,只是仍旧没有丁点要苏醒的征兆。
医生满脸担忧说给陈词的话,似乎就要成为预言——傅天河的大脑遭受损伤,有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一辈子……么?
陈词坐在傅天河床边,再一次给他按摩手臂。
他还没感觉到傅天河胳膊上的肌肉在萎缩,Alpha的手臂仍旧坚实,只是没法再使出力道,将他拥入怀中。
陈词垂眸揉按,重复着机械性工作时,人非常容易走神,就连他也不例外。
自从能够体会到感情,陈词发现他比从前更难专注了。
那些情绪如细小飞虫般,时刻不停地围绕在他身边,倒不会真正影响到什么,就是总能分走他的一些注意力,一不留神就思绪跑偏。
陈词难免有些困扰,他不太能忍受办事效率的下降。
陈念说都是因为这段时间他心情太差,等到以后遇见开心的事,就会明白拥有感情是多么幸福。
开心是什么感觉?
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陈词还没能体会到。
少年的双手顺着傅天河的小臂,移动到Alpha的腕处,两侧的腕骨突出,一双大手更是骨节分明,指腹和掌根处都带着长年累月劳作的硬茧。
傅天河很喜欢和他十指相握,Alpha嘴上说着是不是有点傻,实际上比谁抓得都紧。
当然陈词也没和别人握过手就是了,和他有过身体接触的人,屈指可数。
他思绪放空地按着,突然间,感觉到傅天河手腕中央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动弹相当轻微,几乎无法被准确感知,但陈词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那是指骨牵引,所发出的起伏,陈词立刻低头,便看到傅天河的食指在微微颤动。
古井无波的心霎时被某种陌生的情绪击中了。
平稳的心跳突然变得急促,连带着对氧气的需求也迅速升高,呼吸不由得加快。
陈词死死盯着傅天河的手,看到他的食指抽搐般,轻轻动弹着。
一下,又一下。
“傅天河。”
他轻声呼唤,嗓音不稳,“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手指的颤抖停了一下,以更加缓慢的速度重现,如果说方才更像条件反射般地抽搐,那么现在,就是真正被身体的主人控制着。
陈词一动不动,生怕自己呼吸重了,也会干扰到傅天河的动作。
他将视线移到Alpha的脸上,傅天河眉头正若有若无地皱起,如同在某种困境中竭力挣扎。
挣扎着想要苏醒。
墙上挂钟的指针无声转过一圈又一圈,食指的颤动逐渐扩散到其他手指,到最后,一整只手摸索着迟缓移动,陈词看到他白色的睫毛不断抖动,似在同无形的力量做着艰难斗争。
经过十几分钟的挣扎,又或许其实只有短短的几分钟,那双眼睛终于缓慢又疲惫地睁开。
陈念对上了一只毫无焦距的黑色瞳孔,同样也看到了另一侧,血肉愈合的眼眶。
鼻子在这一刻猛然一酸。
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二十天前他们从格陵兰冰雪高原回来,傅天河接受了第一次手术,在他术后醒来的当时,自己是什么反应?
陈词记不太清了,因为此时此刻迸发出的汹涌波涛实在太过强烈,强烈到让他忘记了其他的所有事情,转瞬被深重地淹没。
陈词握住傅天河的手,Alpha终于苏醒,他仍不敢掉以轻心,能够醒来固然是件好事,但还有可能会出现其他糟糕的情况。
“还记得我是谁吗?”他轻声问道。
如同被这句话唤回了神智,正盯着天花板发呆的傅天河转动眼睛,将视线移到陈词脸上。
他盯着少年看了十几秒钟,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陈词的心骤然提了起来,吊得他难以呼吸。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心脏不是被肌肉和血管牢牢固定在胸腔里吗?更何况还有肺部和骨骼的禁锢,怎么会提起?
傅天河的双眼微微眯起,他唇角动了下,似乎像要扬起弧度,却因为还很虚弱,做得不够好。
这个在极度虚弱中露出的笑,仿佛在回答陈词:开玩笑吗?我怎么可能会忘。
心又重重地落了回去。
如此鲜明的坠落感,带起震动,让躯体里的五脏六腑都难受起来。
对于刚刚懂得情感的陈词来说,实在难捱,竟然让他出现了心跳加速,想要呕吐,腹腔疼痛,咽喉发涩,鼻子很酸的症状。
眼眶转眼间被温热的液体充满,没等陈词把它擦去,就掉在了傅天河脸上。
傅天河又眨了下眼。
他大概从漫长又离奇的梦中缓过来一些了,有关现实的零散记忆被重新想起,从陈词眼中掉落的泪水仿佛不是温热,而是某种沸腾的滚烫,烫得他想要哆嗦。
……九月这是哭了吗?
傅天河头一次见到少年流出眼泪,不,准确来说,是头一次看到他眉头紧皱,咬着下唇,琥珀色的眸中挤满悲伤。
他最为熟悉的,素来冷情冷感的少年,竟然为他流出了眼泪。
傅天河的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
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没醒,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其实是更深一层的梦境,从粉红色的动荡世界中脱离,他坠入了潜意识里的失乐园。
在他的认知中,九月是不可能落泪的。
自己跪在唐纳德面前,亲手将早已和血肉融合的眼球挖出来时,少年都没有掉一滴泪。
陈词说那是因为他从小就情感缺失,他其实不太能体会到太过剧烈的情绪。
傅天河知道他说得还比较委婉,九月大概率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没见过少年哭,也没见过少年笑,无论发生了多么惊心动魄,多么啼笑皆非,多么温馨安逸的事,那张瓷娃娃般精致俊美的脸上,永远都是淡然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