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泪竟然落到了他脸上,还是热的。
就算处在梦里,傅天河还是尽力将眼睛睁大一点,不愿放过眼前的每一寸细节。
长而弯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乌黑的眼睫被泪水打湿,成为笼罩在琥珀色眼眸上的两朵阴云,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在下雨,让傅天河想起从粉色天空裂隙里,坠下来的浅色水滴。
他想要驱动身体,抬手为陈词擦去脸上的泪珠。
但这一层梦比上一层还要艰难,起码之前他能够凭借顽强的意志,挣扎着从湍急的紫色洪流中脱出,现在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似乎察觉到了傅天河的意图,陈词抓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眼泪顺着傅天河的指缝流淌,触感实在太过真实,真实到傅天河简直都要以为这并非一场梦。
不行,他不能沉溺其中。
他还要醒过来,去见真正的九月。
眼前的景象肯定是幻觉,都是Ashes为了麻痹他的神智,将他的意识就此消灭,营造出来的幻觉。
只是傅天河实在无力挣脱。
他听到陈词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就像受伤之后,独自在角落里忍受疼痛的小动物,艰难筑起的防线一下子就溃不成军。
不要哭了。
就算是在梦里,也不要哭了。
我宁愿让你永远都用那副懵懵懂懂,冷静自持的神情平淡望着我。
然而无论有再多想法,傅天河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像是昏过去了很久,大脑无法和身体建立起顺畅的联系,但应该是没太大的问题,因为他的手上正传来无比鲜明的知觉。
湿的泪,热的泪。
“你睡了半个月。”陈词终于勉强平复了一些,他声音沙哑,忍着哽咽道,“我和陈念在回收站把你找到,那时候你的情况很不好,医生都说你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回收站?
难道说……这不是他的幻觉?
傅天河陷入了错乱当中。
这是真的吗?九月真的哭了?
“如果你现在能感觉到我在碰你,就眨一下眼睛。”
陈词仍旧将傅天河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Alpha的大腿,逐渐施加力道。
傅天河当然感受到了他的触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还是非常配合地眨了下眼。
陈词彻底松了口气。
Ashes晶体对傅天河的大脑和神经都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害,大脑是人体中最为精密的存在,直至今日,医学家也无法搞清它的全部功能区。
傅天河能够听懂他的话,并作出反应,就意味着他的脑区功能应该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太好了。
太好了。
陈词用力闭了下眼,将眼眶内所有的液体都挤出去,他不再耽误时间,按下病床旁边的呼叫铃,将这一消息告知医护人员。
看到迅速进入病房的医生护士,傅天河终于确定了,这不是梦。
他已经醒来了。
接下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自己似乎正在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傅天河不太清楚,他刚醒过来,脑子还有点模糊。
陈词一直站在医护身后,安静地望着他,双眸不再流泪,但仍旧湿润。
混混沌沌地过去几个小时,傅天河感觉到力量正重新回到自己体内。
如果他没听错,九月说他已经昏过去了半个月,在床上无知无觉地躺了十几天,按理说他现在应该腰背巨痛,可竟然没特别难受。
很显然,这段时间他被照顾得非常好,有人在不断给他翻身,放松肌肉。
傅天河尝试着转头,去看人群之外的少年。
转——头——
好,这次成功了!
他眨了眨眼,和先前相比,轻快许多。
医生们确定傅天河的情况一切正常,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经历过如此多的磨难,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接受了手术,病人竟然顺利地成功醒来,初步判断还未曾受到其他严重的影响。
崭新的医学奇迹已然诞生,此后傅天河每再多存活一天,都会将记录刷新。
本着不过多打扰的原则,医护们很快就离开了,迫不及待将这一消息分享给更多的人。
于是icu内又只剩下了陈词。
兴许是一口气睡了半个月,傅天河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疲惫不堪,他精神好得很。
傅天河尝试着吞咽一口,有点陌生,毕竟他已经有半个月没驱动过咽部的肌肉了。
“九……九月……”
声音小得形同蚊呐。
“嗯,我在。”
陈词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给傅天河整理好被子,重新握住Alpha的手:“不舒服的话就不要说话了,现在好好休养要紧。”
但傅天河很想说。
他肚子里有一箩筐的话,想知道他们当时是怎么把神志不清的自己追到的;想知道自己的逃走有没有影响到其他人;想知道九月怎么会突然哭出来;还想讲出先前昏迷时经历的离奇梦境。
才几个小时过去,傅天河回想起来,就已经有很多画面变得相当模糊了,他怕时间再久一点,自己就会全部忘记。
他做过很多梦,但这一个格外特殊,特殊到傅天河知道他必须把它记录下来。
所以他暂且搁置了其他问题,忍着不适,断断续续地讲出了梦中的经历。
梦里有湍急流淌的紫色河流,数不清的残躯断肢,和他一起被冲走,他拼尽全力,穿过一片童话般又暗藏杀机巨型紫晶丛林,来到一处粉红色的湖边。
在湖的中央漂着陌生女人的尸体,她一袭华服,脖子和脸上带有花纹,眉心中央,是一道银色的竖线,就像……就像……
陈词:“就像闭着的眼睛?”
“对,差不多就像闭着的眼睛。”傅天河继续道,“我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就伸手碰了一下,结果她整个人碎掉了,有一只金色的眼睛在我面前漂浮,我把它抓到手心里。”
“现在想想,眼睛也可能是她眉心竖线下面含着的。”
傅天河想要给陈词详细描述那陌生女人的长相,却无论如何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非常漂亮,漂亮得简直不像是人类。
“我不知道那个金色眼睛是不是和我的义眼有关。”
虽然已经过去挺长时间,但傅天河还是非常怀念曾经的那颗眼珠子。
然后就是天空破裂,粉色的雨落下,应该是医生用手术刀切开他的头颅,再用尖嘴钳撑开伤口,用从兄弟俩体内提取出来的生物因子,冲洗大脑皮层上的紫晶。
傅天河忍不住抬手摸了下脑袋,还被纱布包着,做开颅手术他的头发肯定都被剃掉了,希望能快点长出来。
陈词将傅天河所说的话记录下来,发给陈念,也许弟弟能通过绘画,将当时的场景复现。
“别再说话了。”见傅天河讲完,陈词就制止了他,“先好好休息,其他的都不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够讨论别的。”
他端来桌上的温水,把吸管插入其中,送到傅天河唇边。
傅天河咬住吸管,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慢慢地吞咽下去。
身上有很多地方在痛,大概是因为晶体刺破了皮肤,一想到之后可能会留下许多疤痕,傅天河就在心里叹气,悲从中来。
他的状态越来越差了,之前还能算个不错的帅哥,现在头发也白了,右眼也瘪了,身上还多了许多伤疤,也就是九月对自己有滤镜,不离不弃。
傅天河自己都嫌弃自己。
得知傅天河苏醒,沙弗莱和陈念火速赶来。
他们进入病房看望,傅天河仍在icu,医生们只允许他俩待上十几分钟。
所有知晓傅天河真实情况的人都欣喜异常,陈念和沙弗莱也不例外。
沙弗莱背着吐血的傅天河在雪原上奔跑,带他远离大门,之后又火速回来,把傅天河送到医院,自己还因此在经受了无数次身体检查和隔离,好在疫苗以及陈念提供的血起到了作用,他并未被感染。
之后沙弗莱听陈念详细讲了,他们一路追踪傅天河,在回收站里发生的事。
得知面对傅天河的惨状,陈词流下了眼泪,沙弗莱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陈词终于能够懂得感情,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好事。
只是封印解除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沉重到带着强烈的宿命感。
他们刚刚确定了陈词因某些原因,无法打开大门,傅天河就突然逃走了,用自己的凄惨状况刺激得陈词流泪,突破封印。
是巧合吗?没人知道。
但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实在让沙弗莱不得不多想。
现在他们倒是可以打开那扇大门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讲给陈念,陈念也有类似的感觉。
“我就是觉得傅天河和哥哥好可怜。”
陈念轻声道:“唉,他们那边折腾成这个样子,之后咱俩身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难道大家都需要经历这些狗屎的宿命,才能解决问题吗?”
沙弗莱坚定道:“我相信会有好结果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陈念笑道:“你是被上天宠爱的人,从小就在幸福中长大,当然会对未来抱有最美好的希望,我可没那么乐观。”
“我把我的全部分享给你,现在你同样也是被全世界宠爱的人。”沙弗莱揉揉陈念的头发。
如今事情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会一直持续下去吗?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