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再做一次权衡。
他们给了他什么,他要还给他们什么,那么,有一定要还的必要吗?
他们给他的东西,能占到的分量,是否值得他冒着未知的风险,去承受未知的代价?
千穆以为自己只考虑了一小会儿,但等他站起来,带着一身关节噼啪响走出书房时,清晨的阳光已经撒到了脚前的木地板上。
他用凉水洗了把脸,再看镜子,平生第一次通宵未眠的痕迹已消失殆尽。
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是稍微早了点,但千穆还是不客气地找上了他的联络人:“组织注意到了我之前与警视厅搜查科的合作,命令我想办法接近警方内部,对,他们想让我反向卧底,我觉得这是一个取信他们的机会……”
“我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不用挂在太机密的部门,我的想法是警备局……是的,刚好我的同期就在□□处理班,没有影响,我不会暴露身份,与拆弹组的精英打好关系,刚好可以用来应付组织。”
“嗯,我很安全,把卧底的事情办好就不会引起怀疑。身份的事情就拜托了,最好今天上午就能确定,我有用处……好的,有事再联系。”
就在千穆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的同时。
上午,警视厅收到了一份极为猖狂的威胁预告函。
有人声称在两栋大楼中设置了定时炸弹,公然把楼中的住户当做人质,威胁警视厅给出十亿日元的赎金。
这个犯罪事件极其恶劣,直接威胁到了上千人的性命,□□处理班立刻随车出动,由最优秀的拆弹精英分带两队,各自负责一栋楼的炸弹。
然而因为一枚炸弹结构复杂,始终没能拆除,警视厅被迫屈服于犯人的险恶,按照条件准备了十亿日元。
犯人也算信守承诺,及时将定时炸弹停止,警方的压力轻松了不少,依次疏散人群,接下来就等待拆弹组将炸弹安全拆除了。
其中一个拆弹组的队长是松田阵平。
他运气不错,遇到是简单的炸弹,三分钟就搞定收工。
带人返回,脱掉沉重的防护服后,松田阵平戴上墨镜,走到另一栋大楼楼下,皱着眉往上看。
他的发小萩原研二就在楼上,负责另一枚炸弹,但他这边都收工了,萩原研二这边居然还没动静。
松田阵平怀疑发小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于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居然通了。
“喂?小阵平你那边搞定啦?”
“我就知道……现在是应该兴高采烈接电话的时候吗!”
“别紧张别紧张,炸弹不是已经停了嘛,又不会突然砰——地一下炸掉。”
“你还是闭嘴吧,真是怕了你这张嘴了。”
“哎哎?哎!这才是最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的话吧!也就、也就刚和小千穆他们一起玩的时候灵过几次,后来就没那么倒霉了……是吧?”
萩原研二盘腿坐在线路复杂的炸弹前,悠哉地打着电话,面上丝毫不显紧张。
炸弹计时器上的数字果真未动,停滞在爆炸前的最后几秒。
楼上的他,还有楼下的松田阵平,恐怕都没想到,这一次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死神无声地出现在萩原研二身后,正阴冷地将他垂视。
……
不远处,突然发生了一起车祸。
收到赎金的犯人误以为计时器没有停止,便临时下车,用公用电话告诉警方解决办法。
结果警方追着信号而来,犯人匆忙逃跑时不小心跑出了人行道,当场被撞身死。
追来的警察急忙叫了救护车,但知道没有作用,只能面露遗憾。他们却不知晓,十数米外不起眼的巷口,还有一个共犯正在怒视他们。
“可恶的警察……卑鄙!无耻!”
长相尖酸的男人一拳锤上了墙壁,同伙的死,让憎恨烧尽了理智。
他压根不管已经到手了的十亿日元,重新取出口袋里的遥控器,就要狠狠地按下上面的红色按钮——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的黑暗中伸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遥控器。
“呃?”
男人发出了茫然的声音,下一秒,脑袋被一股大力抓住,被按得往旁一偏,猛烈蛮狠地撞上了墙面。
“砰!!”
千穆神色冷淡地松开手指,任由失去意识男人蹭着墙滑下,不省人事。
虽然避开了太阳穴,但还是有血迹飙出来。
还好千穆提前戴上了手套,些许血迹沾到皮质手套表面,用地上男人的衣服轻轻一擦,就能抹掉。
他并非心慈手软,刻意留下了这个垃圾的命,而是出于某些更现实的原因……
许是巷子里本就阴寒昏暗,千穆的眼前却仿佛蒙上了更深重的阴影,好似脑中顷刻间多了无数沉重的东西压迫而来,一时不慎下,他险些没能撑起突然增加的重量。
擦干净血的那只手扶着墙,红发青年垂首面对着墙面,稍稍弯着腰,静默了片刻,就恢复如常般放下胳膊,重新站直。
他往外走了两步,借着天光,仔细审视着托在掌心的遥控器。
看不出任何特别,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机械产物,随手按下,便能瞬间为世人送上名为【死亡】的烟花。
五指缓缓合拢,千穆正将它握在手中。
仿若有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耳边轻语,而传达的信息正是对他的最后警告:按下按钮,让“剧情”回归正轨,已有的细小波折会被自然而然抹除,没有人会知晓你的选择,你将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临时改主意还来得及的意思......吗,那还不错。”
千穆笑了笑,笑意没到眼中。
“可惜,我已经决定了的事,只有从一而终。”
他可能会后悔。
不,他肯定——肯定会后悔的。
那就到时候再来后悔吧,现在【危险】就在手中,他只想立刻将其毁个干净,一点不剩。
千穆继续向前走。
捏着遥控器的左手抬起,在他面无表情迈出一步时,哗啦碎裂的声响同时传荡开来,比起方才男人的脑袋在墙上撞出破口,声音更清脆,更响亮。
遥控器被他抬手砸成了碎片,按钮毫无疑问是被碰触到了。
五。
四。
三。
二。
一。
没有令人心脏战栗的爆炸声传来。
用了五步。
千穆从无人注意到的巷口走出,将遥控器残留在掌心的碎块,和提前抠出的电池一起,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随后打车,来到了那两栋大楼的附近。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的电话还没断,对他们而言,这段通话也才进行了几分钟。
萩原研二的乌鸦嘴似乎没有发作,现场和炸弹的情况都很平稳,看上去并不会突然冒出一个意外“惊喜”。
“……总之你别磨蹭了,再复杂的炸弹,也难不倒你吧。”
松田阵平压着不知为何始终在心头萦绕的不安,正催促着,背后忽然响起了一段对话声。
“停下停下!还有炸弹没有拆除,闲杂人等不能……”
大楼周围自是牵起了警戒线,有警察在外看护,不让围观民众靠近。
“我是警备局新就任的犯罪心理顾问,这是我的证件……闲杂人等应该不包括我吧?”
嘈杂对话中,这个声音带着淡淡的慵懒,却最为突出。
“听说有高危炸弹犯在这里犯案,这个案例很有研究价值,所以想到现场看看。已经得到批准了,你们可以跟上级确认,嗯,不着急的。”
这个声音……
“危险……炸弹不也已经停下了么?如果真的倒霉遇上了危险,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个声音!不就是那个家伙——!
松田阵平心中浪潮翻涌,一点惊喜,更多的是惊讶冲击着他的思维,让他想要立刻回头,做出一些在友人们面前已成惯例的表情动作。
然而。
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慢速缓缓转过身,墨镜还算完美地遮挡住眼中的情绪,在旁人看来,全然是与陌生人初见的态度。
不出所料,一个红发青年穿过了警戒线,往这边走的同时,刚给警察确认过的证件夹在两根手指间,正要滑进风衣口袋中。
“等等。”
松田阵平上前几步,面无表情地伸手:“你是新来的顾问?我没有收到过消息,不能直接放你进去。麻烦一下,我这边也得确认一次你的证件。”
千穆抬眼,跟这位入职后西装加身,鼻梁上还多了一副耍酷墨镜的帅气警官对视数秒,展露微笑:“当然没问题,请。”
他把刚到手不久的证件再次递出,松田阵平接过,仔仔细细地确认完了。
照片和证件都是真的,唯一不真实的是证件上的名字。
阿方索·克托尔……
“克托尔...吗。”
松田阵平单手摘掉墨镜,这样能看得更清楚。
证件上的一寸照片,红发青年面对镜头保持着淡淡的笑容,视线上移,本人也是与照片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法。
同样是假笑,演技倒是比之前进步了很多啊。
没有找茬,松田阵平轻哼了一声,就把证件还了回去。
只不过,他看着千穆的眼睛,忽又似笑非笑道:“没什么问题,不过,没休息好还要到现场找案例做调查,看起来真辛苦啊,要不要我陪你上去啊,克·托·尔顾问?”
千穆故作狐疑应答:“嗯?我最近确实有点忙,不过应该没这么严重……多谢这位警官的好意了,我自己没问题...嗯,敢问贵姓?”
“松田。”松田阵平加重语气,跟他握手的力道也一起加重,“□□处理班一队,松田阵平。还是一起吧,顾问你脸色苍白,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万一累到晕·倒·了怎么办。”
“哈哈哈,松田警官真会开玩笑。”千穆也加重力道,“从警官你的身上,我真实感受到同事们的热情了,果真是如同炸弹一样温暖热烈啊,但、如果炸得太开的话,是会在门·口被四·个·人按在地上揍的哦。”
由于带队的拆弹专家和新来的心理顾问一见如故,走近后就亲切地两手紧握,寒暄半晌不愿放开,队员们便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没有在意具体的内容。
片刻后他们松手了,礼节性的问候完毕,克托尔顾问穿上防护服,率先迈开腿进了大楼,松田阵平交代完事情后,紧随其后。
同坐电梯时是沉默。
出了电梯,并肩走在楼道间,依然是沉默。
刚认识“十分钟”的两人本就无闲话可说。
松田阵平只在刚进来时重新播了一个电话,对那边的人说,他要陪同一个勇敢的顾问上来搜集资料,顾问叫做克托尔,等会儿记得好好打招呼。
大概接电话的人在这十分钟里很是迷惑,上面还拆着弹呢,哪来的顾问不怕死非要往这儿凑,还要打招呼?不骂他一顿就不错了……等等小阵平为什么没拦住人,还真把人领上来了?!
很快他的困惑就得到了解答。
望见防护头盔下能看清大半的脸时,萩原研二的愣怔可以解释为意外——真遇到了不怕死的人,嗯,确实蛮惊讶。
“克托尔……顾问?”
“是的。”千穆在萩原研二身边蹲下,和还坐在地上的他握了握手,“你好,萩原警官……出乎我的意料,你可真是不怕死啊。”
萩原研二:“啊?”
“啊”完,发小暴怒的铁拳如泰山压顶,还好没把他砸到地缝里去:“你!的!防!护!服!呢!”
“对不起因为太重太闷了我就脱了……”萩原研二自知理亏,乖乖地抱着腿滚成一团,不敢面对从上和从右而来的死亡凝视。
松田阵平看着那停顿在5秒的倒计时,诡异地心头狂颤,也懒得跟笨蛋研二废话了,直接问:“你怎么回事,半天了还没拆完?”
萩原研二挠头,也很疑惑:“简直见鬼了,还差最后一根线,应该在这一团背后,但我找了半天居然没找到。”
“啥?你让开,我来找。”
“不要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真的很奇怪啊,就那一根线,应该很好找的唉??”
“肯定是你粗心了吧。”松田阵平大致检查了一番,确实如萩原研二所说,还差一根藏在背板后面的线。
背板已经拆开了,他在绕成一团的线管中搜寻着……
“嗯?”
松田阵平忽然也顿住。
怪事。
应该在这个位置的关键的线,好似消失了。
松田阵平翻找了无数遍,没漏掉任何角落,就是没能找到。
萩原研二立刻精神起来:“看看看不是我的问题!小阵平上也找不到吧。唔,但是真的很奇怪,别的线都不能动,还能剪哪儿……”
两个拆弹专家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检查那些线,始终没能得到头绪。
千穆没有提醒他们,他们找不到的,因为那根线,确实是“消失”了。
他注视着两人忙碌的身影,以及不知何时挂上额角的汗水。
眼神微微闪动。
千穆发出了无声地叹息。
是他们欠他的。
这笔账,他可要记下了。
“唔……你们看看,是不是这根?”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同时扭头,看到半跪在定时炸弹边的红发青年,不知从哪儿扯出了一根红色的长线,再一看位置——
“……就是这个!”
“怎么回事,小——咳,顾问一伸手就抓到了,我们眼睛瞪瞎了都没瞧见!”
“我也不知道,刚好觉得,那个角落有东西,就……拉出来了。”
千穆仿若无事地笑着说,语速格外缓慢。
看似是他紧紧抓住了那根线,实际上……那是锁链。
第一根锁链扣住了他颤动微不可见的手腕。
脑中的“剧本”,变化了。
——这个残缺的故事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源千穆”这个名字。